一、那時我要是知道“葵花寶典”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武功,打死我我也不會跟他一起走的。
那一年,我和鹵蛋的夢想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偷偷溜出去,經(jīng)過長途跋涉,去到一個竹影搖曳的深山里當(dāng)和尚,學(xué)武功。
因為我們在電影里看見,仿佛每一個和尚,都有蓋世神功。
于是,我們便出發(fā)了。
我們特地選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鹵蛋趁小區(qū)超市里的陳大爺打盹兒的時候,偷了十八個鹵蛋和三瓶礦泉水,塞到了書包里,他特愛吃鹵蛋,這也是他名字的來由。
那一天,我們磨破了褲子,爬上了小區(qū)的墻頭,然后,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其實那時候小區(qū)里的門本來是開著的,但我們還是選擇以翻墻這種方式證明自己是練武奇才。
結(jié)果,那一次,我們沿著長長的街道走了很久,經(jīng)過了七個十字路口,過了兩座橋,我們本以為自己走了很遠(yuǎn)呢,結(jié)果仍然沒有離開云傾市。
但是,讓人感到郁悶的是三天之后我們居然在云傾城里迷路了。
后來,我們餓得實在不行,就搶了路邊一位老乞丐的食物,結(jié)果被他追得雞飛狗跳。
其實,我之所以從家里溜了出來,完全是被鹵蛋這個王八蛋給慫恿的,我才不愿意當(dāng)和尚,我還想娶周佳諾呢,據(jù)說和尚是不能娶老婆的。結(jié)果,當(dāng)我把這些話說給鹵蛋聽的時候,他就用自制的雙截棍狠狠地打了我的腦袋,他說:“蔣一寒,你腦袋里面除了女人還有什么?你想啊,等你像電視里的高手一樣練成了‘葵花寶典’之后,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啊,你就那么輕輕地勾一勾手指,那些女人就會失魂落魄地跟你浪跡天涯,多酷啊?”
我承認(rèn)當(dāng)時自己的生理知識有些缺乏,那時我要是知道“葵花寶典”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武功,打死我我也不會跟他一起走的。
我們好不容易逃脫了老乞丐的追蹤,跑到了一條從來沒去過的胡同里,鹵蛋倚在墻上,氣喘吁吁地對我說:“怎么樣蔣一寒,跟著我混沒錯吧,我們才剛一出道就跟天下第一幫丐幫交了手,以后在江湖上混,說出去也算是資本。”
后來,他本想爬上海邊的一條漁船去逃花島拜黃藥師為師的,結(jié)果,還沒等開船呢就被一個漁民給抓住了。
他把我們當(dāng)成了偷魚的,捆在一張破漁網(wǎng)里,送到了派出所。
再后來,鹵蛋那兩眼冒著火的爸爸就來了,他把鹵蛋打了一個皮開肉綻,然后將我送回了自己家。我爸爸是個知識分子,他倒沒有揍我,而是嚴(yán)厲地告誡我說以后再也不許跟著鹵蛋胡來了。
他教訓(xùn)我的時候,我站在窗前向樓下看去。
我看見穿著一條天藍(lán)色連衣裙的周佳諾正坐在樓前的那棵芙蓉樹下寫作業(yè),微風(fēng)吹起來她長長的劉海,那么美。
我說:“爸,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誤入歧途了,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周佳諾喜歡的一定是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我還要娶她呢。”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爸爸正打算出門,結(jié)果一聽見我的話,刷地一下折回來,從腳上扒下自己的拖鞋,啪地一下就拍在了我的腦門上。
他說:“蔣一寒,你腦袋被狗咬了呀,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跟周佳諾來往,你怎么還想著這事,你還不如跟著程月明那王八蛋出家當(dāng)和尚呢。”
我憂傷地看著他憤憤離去的背影,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樓下的周佳諾,我不知道小區(qū)里的大人們?yōu)槭裁炊紝λ@個單親孩子充滿了看法,她媽媽做過什么又不代表她做過什么,雖然沒人知道她爸爸是誰,但也不能因此而為難她。
是的,周佳諾的媽媽為了生計,的確做過很多不好的事情,她總是把那些不三不四的陌生男人帶回家。每當(dāng)這時,周佳諾就會搬著一個小凳子,到芙蓉樹下的水泥臺上寫作業(yè)。而人們非得把她這種好學(xué)上進的行為說成是為她媽媽放風(fēng),你不知道,我有多討厭聽他們這么說。
二、其實我覺得我說的那句話一點都不拐彎,要不他怎么可能聽懂呢。
從小學(xué)到初三,周佳諾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因為沒有人愿意跟她同桌。
初二那年分班的時候,我跟她分到了一個班,那時候,我本想鼓起勇氣向班主任要求跟她同桌的,可是最后關(guān)頭還是放棄了。
我只是抱著書本坐在了她前面的一個位置上,每當(dāng)上課的時候,我都會盡量坐直身體,張大耳朵,聆聽她在后面發(fā)出的動靜。
下課的時候,我會找很多理由向她搭訕。
她的話很少,仿佛知道別人不喜歡自己似的,在我向他借橡皮或者鉛筆的時候,她會頭也不抬地指一指自己的文具盒讓我自己拿,然后繼續(xù)做著面前的習(xí)題。周佳諾的成績很好,每次都會取得全校第一名。這也從另一方面加劇了同學(xué)們對她的憤恨,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鹵蛋的父親拿著他得了十六分的數(shù)學(xué)試卷教訓(xùn)他時的情形,他說:“程月明,你說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渾球,你看看人家周佳諾,你怎么連個婊子的女兒都不如。”
他一邊罵著程月明,一邊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把試卷卷成一個筒,狠狠地拍著鹵蛋的腦袋,他拍一下再拍一下,結(jié)果鹵蛋就惱了,一把將試卷奪過來,大聲地對他吼道:“你有什么權(quán)利罵周佳諾,她哪里得罪你們了!”
結(jié)果,他的話沒說完,咚的一聲,就被爸爸一下子踹到地板上,看樣子,那時的鹵蛋爸爸還沒有將祖?zhèn)鞯慕^世神功傳授給兒子。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一向大大咧咧的鹵蛋也對周佳諾有意思,我明明記得他小時候的夢想是當(dāng)和尚的。
那一天鹵蛋偷了他爸爸放在桌子上的半包香煙,爬到小區(qū)的揚水塔頂上,抽了整整一下午。那個水塔是我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為了不讓別的小朋友爬上去,鹵蛋每次下來之后,都會故意把第一層鋼梯的N型鋼筋給抽出來,藏在不遠(yuǎn)處的花叢里。水塔頂部,是一塊幾平米的木臺,站在那里看下去,腳下成片的梧桐樹開滿了燈籠一樣的花朵,使得整個人仿佛漫步在淺紫色的云端。
鹵蛋將煙蒂拋到樓下,迎著陽光抬起頭來看著我。
他說:“蔣一寒,我知道你小時候喜歡周佳諾,那時候我覺得她不性感,現(xiàn)在我也喜歡他了,不過我們是兄弟,我給你公平競爭的機會。”
我笑笑地看著他不說話,接著走上前去從他手中皺巴巴的煙盒里抽出一支同樣皺巴巴的香煙,放到嘴邊點燃。
你不知道當(dāng)時我有多么羨慕鹵蛋,我羨慕他在面對周佳諾的時候要比我勇敢。
在向周佳諾借了不下三十次橡皮之后,我終于跟她慢慢熟稔起來,有一次,我甚至還跟她談起了理想。
她說她的理想是考上一所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后賺好多好多的錢,然后帶著媽媽一起離開云傾,去到一座沒人認(rèn)識她們的城市,過安穩(wěn)而平靜的生活。
然后,她轉(zhuǎn)過臉來托著下巴問我,她說:“蔣一寒,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鼓了鼓勇氣,用腳尖來回摩擦著地面,最終視死如歸般的對她說:“我的理想就是,你和你媽去別的城市的時候,也能把我一起帶過去!”
結(jié)果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腦袋就被鹵蛋這傻x重重地按到桌子上了,我聽見他冷冷地嘲諷道:“蔣一寒,你丫能不能有點出息,既然喜歡周佳諾就直接告訴她好了,干嗎拐彎抹角地說這些屁話。”
其實我覺得我說的那句話一點都不拐彎,要不他怎么可能聽懂呢。
我抬起頭來,理了理自己那顆為了勾引周佳諾專門留的三七分,挑釁般的看著他。我看見他的嘴里叼了一根火柴,白襯衣的袖子挽得老高,衣領(lǐng)下面的扣子故意解開兩顆,露出了肩胛骨上那條青色的文身。那文身是我陪他一起去紋的,當(dāng)時他本來想紋一條龍,結(jié)果文身師傅卻給他紋了一條蛇。因為紋龍要一百塊,而他只有五十塊,所以只能紋小龍。
不過,那條蛇卻被紋得異常兇猛,腦袋斗大,還吐著一條紅色的信子,于是,鹵蛋便很喜歡。
在看到周佳諾并不為他的文身所動之后,他將我趕到一邊,自己坐在我的位置上,看著她信誓旦旦地說:“周佳諾,你放心,以后誰欺負(fù)你我就揍他,誰再說你媽壞話,我也揍他,誰在背后對你指手畫腳我還揍他……”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鹵蛋的話說得很直接,但我卻覺得比我剛才那句話還要迂回。
周佳諾沒有說話,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低頭做起了作業(yè)。她的睫毛那么長,黑眼珠很大,她仿佛在用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反問我:“瞧,程月明能為我做那么多事情,你呢?”
三、我想,他喜歡周佳諾,應(yīng)該不會比我少一點。
那一年夏天,鹵蛋沒有考上高中,這我一點也不意外,他要是能考上,我的眼珠子說不定才真的會掉下來呢。
好在,他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得很無所謂。
他說他的志向本來就不在此,當(dāng)年他偷偷地扒運煤的火車逃到另外一個城市的時候,要不是他爸把渾身烏七麻黑的他給追了回來,說不定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混成了江湖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p>
但是雖然他嘴上那么說,我還是從他眼里看到了失落。
后來,當(dāng)我爬上水塔的時候,就看見他哭了。
看見我后,他將身體背過去正對著墻壁,甕聲甕氣地罵道:“你TMD怎么來了?”
我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身旁凌亂不堪地散布著幾個啤酒罐,和一地參差不齊的煙頭。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用一雙紅紅的眼睛看著我說:“操,蔣一寒,你不會真以為我是因為沒考上高中才難過的吧,我只是想到以后很少有機會看見周佳諾而有些難過罷了。”
說到這兒,不等我回話,他繼續(xù)叮囑道:“既然你跟她同時考上了一中,以后你就得幫我看著她,她從小就挺老實的,不能讓別人欺負(fù)他,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別的男生打她主意。”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認(rèn)真的表情,我不知道如果當(dāng)時我告訴他自己想打周佳諾主意的話,他是不是會一下子把我從二十幾米高的水塔上掀下去。
值得高興的是,也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時候小區(qū)的大人們仿佛漸漸理解了周媽媽的做法,很少有人再在背后說閑話了。也許,他們覺得周媽媽一個人把周佳諾養(yǎng)大其實挺不容易的。
也許因為學(xué)校離家遠(yuǎn)了很多的緣故,上了高中以后的周佳諾漸漸變得開朗起來,雖然我們兩個人不在同一個班,但每次下課的時候,她都會來我們班找我,跟我聊一些最近發(fā)生在她身邊的新鮮事。有一次,她居然告訴我說他們班一個男生對她有意思,還給她寫了一封情書。
我想起鹵蛋交代我的事情,強烈的責(zé)任感油然而生,于是將那封情書一把從她手里奪過來,就去找那個男生理論了。
結(jié)果,那一天,我還沒說上兩句呢,就被那個男生給揍了。
而且,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后來的周佳諾,望著我那張七彩斑斕的臉的時候,居然還能笑出來。
她說:“蔣一寒,你傻不傻啊,他只是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又沒答應(yīng)他什么。”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伸出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我的嘴角,關(guān)切地問道:“疼不疼?”
她的手指上不知道抹了什么牌子的護手霜,有淡淡的桂花香味,她的手指很長,很細(xì),指甲修剪得很漂亮,讓人忍不住陶醉。
我輕輕地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腳尖,我說:“周佳諾,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后退一步,微微一笑,接著點了點頭。
她說:“知道嗎蔣一寒,有些事情如果你一直藏在心里,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她說:“很多方面,你真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程月明,他雖然粗魯了點,但身上還是有優(yōu)點的。”
我說:“難道在你心目中我還不如鹵蛋那痞子?”
聽了我的話,她微微地撅了撅嘴,說了一句:“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然后,她抬起腳來,狠狠地在我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就轉(zhuǎn)過身去跑掉了。
其實她的意思我明白,可是,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鹵蛋,想起了小時候和他一起下河摸魚上房揭瓦的一幕幕情形,于是突然就覺得有些對不起他。我想起了那個穿著泛黃的白襯衣,坐在水塔上面神情低落地抽著劣質(zhì)香煙的少年,想起了他跟爸爸因為周佳諾而反目成仇時決絕的表情。
我想,他喜歡周佳諾,應(yīng)該不會比我少一點。
四、海風(fēng)夾雜著雨點撲面而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哭。
那些天,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每當(dāng)周末的時候,騎著單車載著周佳諾一起回家。
她坐在后座上,唱著新學(xué)的歌謠,我們就那樣沿著并不怎么寬廣的馬路騎過去,溫暖的陽光從行道樹的枝葉間灑下來,落在我的肩膀,落在她挺拔的小腿上。
我故意將車子騎向一條條的溝壑,背后的她發(fā)出一連串的尖叫,我清晰地感覺到,她用指間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腰。
于是便特不要臉地用一種大義凜然的口氣對她說:“周佳諾,要是你實在坐不穩(wěn)的話就攬住我的腰吧。”
于是她便很聽話地彎下身來,小心翼翼地用雙臂環(huán)住了我的身體。
車子每次駛上小區(qū)附近那條更為狹窄的水泥道,快要經(jīng)過那片小型廣場的時候,周佳諾都會提前跳下來,讓我先進小區(qū)。因為,她怕別人看見我和她在一起,會對我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
每當(dāng)這時我都會很聽話地踏起單車,快速地沖進小區(qū)。
我將車子停到樓下的時候,曾很多次用眼睛的余光看見左手邊那座高高的水塔上一個身形瘦高的男孩正在靜靜地看著腳下發(fā)生的這一幕幕。我不敢回頭,不敢正視他的目光。
很久很久以后,周佳諾對我說:“蔣一寒,你不知道,那時我多希望你能停下車來,對著站在你身后目送你離開的我大聲地命令道——快上車,我才不怕。可是,你始終沒有。”
當(dāng)然,在此之前,鹵蛋曾經(jīng)找到過我,然后不由分說地在我臉上揮了一拳,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你不配喜歡周佳諾!”
是的,我承認(rèn)自己生來便性格懦弱,我怕被小區(qū)里的鄰居看見自己跟她在一起,我怕爸爸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對我大動肝火,我怕我與她之間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脆弱關(guān)聯(lián),會被世俗的枷鎖輕而易舉地打破。
所以我和周佳諾之間這種曖昧不明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好多年,直到高中畢業(yè),發(fā)生那件事情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那時的我才終于明白,其實很多機會,早已在你猶豫不決的時候悄悄地一去無返。
那一年高考結(jié)束之后,我和周佳諾窩在家里享受著空調(diào)吹出來的冷風(fēng)時,發(fā)生了一件對周佳諾來說幾乎算是致命的大事。
在這之前,我一直想著等到成績出來之后,我拿周佳諾的志愿卡,按照她志愿上填報的大學(xué)照抄一份。那樣,我又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我發(fā)誓上了大學(xué)以后,我肯定會勇敢起來,肯定會像鹵蛋一樣大聲地對她說出自己的愛慕。
結(jié)果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證明,有些人在你的生命中,永遠(yuǎn)都是讓你來仰望的,比如鹵蛋。
事情的起因是周佳諾的媽媽被警察給抓了。
其實,這并不重要,在我的印象中以前她就經(jīng)常被抓,但重要的是這一次她是頂風(fēng)作案,遇上了嚴(yán)打。警察把她抓起來之后,以從事淫穢活動為罪名向她開出了三萬元的罰單。本來周媽媽打算把牢底坐穿的,結(jié)果周佳諾為了讓警察放人,乖乖地把錢取出來送到了公安局。而那些錢,恰好是周媽媽積攢下來準(zhǔn)備讓女兒上大學(xué)用的。
這樣一來,就算周佳諾考上了大學(xué),她也無法完成學(xué)業(yè)了。
那一天,被放回來的周媽媽第一次打了周佳諾。
我站在樓上,透過對面的窗戶看過去,我看見她用一只晾衣架狠狠地抽打周佳諾的掌心。
她每打一下,我就會跟著打一個哆嗦。
而倔犟的周佳諾卻始終如樹木一樣安靜地站在她的對面,任憑她將自己的掌心打得皮開肉綻。
然后,周媽媽將晾衣架扔到地上,一下子抱住女兒,大聲地哭了起來。
七月的天空,大雨說來就來,一道明亮的閃電撕開霧蒙蒙的天空,伴隨著沉悶的雷聲,銀亮的雨點便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
擺在窗子上來不及收回的花盆里,水仙花潔白的花瓣被雨點打落,飄進了土壤里,沾滿了骯臟的泥水。
我覺得那個名叫周佳諾的女孩多像那一朵水仙花啊,她本是潔白而透明的,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命運的狂風(fēng)暴雨中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渾身沾滿世俗的泥淖。
后來,周佳諾曾經(jīng)流著淚對我說她再也不可能繼續(xù)上學(xué)了,她說她不后悔當(dāng)初把所有錢拿去救母親的決定,因為她是世界上自己唯一的親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樣子很失落,身影很孤單。其實我本想上前一步緊緊將她擁入懷里的,可是,到最后,也只是把一包消炎藥塞進了她被周媽媽打腫的掌心里而已。
她說:“蔣一寒,如果你能考上大學(xué),就多拍一些照片寄回來吧。”
說完話,她便轉(zhuǎn)身沖進了大雨中,我舉著一把藍(lán)色的雨傘在雨中佇立良久,我感覺自己的眼眶突然一熱,海風(fēng)夾雜著雨點撲面而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哭。
五、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積滿了泥水,他的腦袋被按在臟水里,不停地吹著泡泡。
鹵蛋在默默無聞了整整十八年以后終于干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在雨過天晴的某個早上,在一家銀行對面的小飯館里吃了兩根油條,喝了一碗豆?jié){之后,居然一把從面點師傅的手中搶過菜刀,沖到對面剛從銀行里提了錢出來的一個中年男人面前,搶了他的包。
當(dāng)然,在此之前他還沒忘把兩塊五毛錢拍到了飯館老板的面前。
那一次,他一共搶了一萬兩千塊錢,他本想讓我把這些錢交給周佳諾讓她去上學(xué)的,結(jié)果他還沒把錢遞到我手里呢,幾個穿便衣的警察就把他按到地上了。
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積滿了泥水,他的腦袋被按在臟水里,不停地吹著泡泡。
他一次次倔犟地抬起腦袋,又被警察一次次地按進了泥水里。我聽見他惡狠狠地威脅那些警察,他說:“你們把我抓起來吧,我不跑,你們殺了我也行,但這些錢必須交給周佳諾,那是她上大學(xué)要用的,那是她的夢想!”
警察哪里肯聽他的話,將他銬起來之后,又把那一沓鈔票裝進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
我看見鹵蛋的腦袋上沾滿了泥水,頭發(fā)打著綹貼在長了兩顆青春痘的腦袋上,他看著我冷笑一下,然后大聲地對我喊道:“蔣一寒,如果你是個男人,以后就勇敢一點,要不顧一切地對她好,誰要是敢動她,你就得跟他拼命,拼命,知不知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警察塞進了一輛汽車?yán)铮噺奈疑磉吔?jīng)過的時候濺起的泥水弄花了我的白色帆布鞋。
然而車子剛要開出胡同口的時候,周佳諾卻一下子沖了出來,為了躲避她,汽車發(fā)出了一連串尖利的剎車聲。
“找死啊你!”一名年輕的警察搖下車窗,大聲地對她吼道。
然而她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徑直走到車后,對著后座上的鹵蛋笑了一下,她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顯然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都被一直躲在墻角里的她聽見了,因為我聽見她哽咽著對車?yán)锏柠u蛋說:“程月明,我知道你喜歡我,我等你,我要嫁給你!”
她的語氣很堅定,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然而當(dāng)時的鹵蛋說了些什么呀,他只是揚了揚手腕上明晃晃的手銬,自嘲般的笑了一下,然后很臭屁地對她說了句“別傻”!
簡簡單單兩個字,說得讓我好想哭。
車子拐了一個彎,最終消失在了路口。
我失魂落魄地走上前去,想要安慰一下周佳諾,而她的臉上卻始終掛著微笑,她高高地?fù)P起頭來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還故意將我撞了一個趔趄。
我不知道最終她是不是真的能夠嫁給鹵蛋,但我清楚而絕望的知道,有生之年,她再也不會喜歡上那個懦弱不堪的我。
我背靠著墻壁緩緩地滑坐在地上,我看見水洼里映出的自己的眉目正伴隨著微微的漣漪一點點扭曲,突然就哭了。
六、我哭,是為我那虛無的青春里,從不曾有過的張狂!
那一次,鹵蛋因為搶劫罪被判了有期徒刑七年,法院開庭那一天,他那酒鬼父親將他所有的東西都從窗戶里扔了下來,我撿了好久才全部撿完。好在,因為搶劫罪被媒體報道了的緣故,云傾城內(nèi)的好多居民都從報紙上了解到了周佳諾的情況,紛紛對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她也在那一年成功地進入了大學(xué)校園。后來,這件事情還被省一級的電視臺做成了法制片,成為了普及法律知識的一個宣傳片。
后來,每當(dāng)寒暑兩假回家的時候,我還是能經(jīng)常看到周佳諾,我們偶爾也會在共同去陳大爺家的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面對面地撞見,但,也僅僅是相視一笑,然后擦肩而過罷了。
水塔附近的梧桐花照舊每年開落,但站在水塔上的我,卻再也沒有找到過那種年輕時如同飄浮在云端的感覺。
我將鹵蛋那本從地攤上買來的“武功秘籍”包在一個塑料兜里,藏在了水塔上面,我仰面躺在木板上,抬頭看向藍(lán)白相間的晴朗天空,想起小時候的一幕幕,扯了扯嘴角,對著天空苦澀地微笑。
我還記得那時候的鹵蛋把從陳大爺家偷來的白砂糖沿著木板的縫隙倒進水里的情形,他說:“知道嗎蔣一寒,周佳諾家的自來水也是從這里流下去的,我把白糖溶進里面,那么她喝水的時候就會變成甜的了。”
那時候的鹵蛋好傻,他不知道,水塔里的水那么多,自己的那點兒糖,根本不足以改變周佳諾的苦難。
他歪著腦袋倔犟地看著我,反駁我說:“那又如何,至少我努力去改變了,就算微不足道,至少我做過了就無怨無悔!”
他說:“你不是什么都沒做嗎?”
三年后,鹵蛋因為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良好,提前釋放。
我在水塔上擺了一箱啤酒和他愛吃的鹵蛋等他回來,可是我一直等到晚上,也沒見到他的蹤影。
第二天他沒來,第三天他也沒來……直到一個月以后,我才收到他從內(nèi)蒙古寄來的一封只有郵戳沒有具體地址的信。
他在信里對我說他出獄的那一天,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流浪的事情,于是便再次踏上了漫無目的的征程。
他說他隨便爬上了一輛運木材的火車,在車廂里睡了一覺,醒來后自己已經(jīng)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說:“蔣一寒,你不知道當(dāng)我坐在像小山一樣高聳的圓木上,對著向身后飛去的鐵軌大聲呼喊時的感覺到底有多棒,就像是個真的蓋世英雄。”
他說:“你告訴周佳諾,別傻!”
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打濕了信紙,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其實自己也成了鹵蛋身體里的一部分,他在用自己的生命,在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替我實踐那還來不及細(xì)想就已老去的青春。
我哭,是為我那虛無的青春里,從不曾有過的張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