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了,童年的種種早已成為如煙往事,唯有那記憶里的歌謠,卻穿過歲月的云煙,穿過一年年流逝的春夏秋冬,響在心頭……
阿鹙姊,阿鹙姊,頂背外婆作生日,愛給我去也不給我去,害我打扮兩三日
春天!春天!
霧看見太陽起來了,就趕緊躲起來,太陽看見農夫在田里織著春天,就高興地笑了。
稻種被竹籬上的烏鹙叫聲驚醒,一根根如針的幼苗,從整平的秧田中冒了出來。隔籬互相呼應的駛牛聲浪,似乎已經驅散了初春的寒意,春耕已在沉睡的大地劃上第一道深深的犁痕。
三四十年代的農夫,從整地到插秧,光看牛欄中陳列的農具,就知道手續的繁復。犁頭、刈耙、釘耙、碌碡、滾輪。每一塊田都需要仔仔細細地煩勞各種農具來回碾過;即使日后滾輪被插秧技術淘汰,然而那個時代的農夫,還是辛勤地把歲月投入他的田地。
插秧是農家十分隆重的“起工”。除了選好日,還要準備三牲祭告土地公。“起工”順遂,更寄望這一季豐收滿倉。熱鬧的氣氛從插秧的行列展開。在嘹亮的山歌聲中蒔下一行行新綠的禾苗。
烏鹙在竹籬梢頭的叫聲,也喚起了在秧田陪母親取苗孩子的共鳴。也許他剛隨母親從外婆家回來吧!慈祥的外婆,在臨別時偷偷塞在懷里的紅包,雖然在回家的路上就被母親永久地代為保管了,外婆溫馨的疼愛,卻長留在心中。孩子把懷念寄望在外婆的生日上,他托付枝頭的烏鹙,朗朗地唱著:
“阿鹙姊,阿鹙姊,頂背外婆作生日,愛給我去也不給我去,害我打扮兩三日。”
在一旁忙碌的母親,該聽出孩子的心聲吧!外婆的生日,她是不會忘記的。
春秧泛綠,除過第一次草,正逢清明時節。上墳掃墓的行列絡繹于途,把那條蜿蜒的山路變成“人河”。那時候掃墓是全家族出動的。爺爺拄杖、爸爸挑祭品,奶奶背孫子,年輕一輩的肩鋤攜刀,一路浩浩蕩蕩來到祖墳上。在長輩的指揮下,年輕的動手整理荒蕪一年的墓園。婦女安排三牲祭品,一切就緒。仔細看看琳瑯滿目的上饗,那灰黑的艾草糕,那如燭炬的燈心粿,那堆積如塔的紅龜粿,還有雞鴨魚肉,每一樣都表達了子孫深遠的孝思。
全族人手一柱香,墓園香煙繚繞,爺爺主祭:蒙祖上庇佑,過去一年子孝孫賢,合府平安,冀望來年,風調雨順萬事順遂。不知何時墓園旁已聚集了一大群的牧童,他們怯怯地等待“乞墓”。香燭漸短,金紙銀紙遍撒墓丘,爺爺一聲“祭祀完畢”,大家紛紛收拾祭品,叫那伙乞墓的孩子按大小列隊,每一位都分得一份糕粿。
粒米如珠,一塊紅龜,保守的估量也要半碗米,我們不吝平日喝稀飯,儉省下的口糧,磨制成香軟的糕,還舍得分送給“乞墓”的孩子。一方面不敢違抗長遠流傳的習俗;另一方面也在祖先面前暗示家有余糧,日子已經好過。
夏日炎炎,大日頭,藍天上,團團轉。屘叔婆,禾埕上,兜兜轉
農家收獲季節一到,忙碌的景象,從禾埕上立刻顯現出來。太陽剛升起,第一擔鼓滿籮筐的黃澄澄的谷子就傾倒在碾實微凸的禾埕上,戴笠圍巾的老少婦女,馬上接下清除禾葉、耙散谷粒的曬谷工作。小孩拿著尾端剖裂的竹把,跑東跑西,吆喝追趕著偷嘗新谷的雞鴨。晌午時分,還得幫送點心的媽媽翻轉成隴的谷浪,谷浪一條條起落有形,隨著一擔擔挑回家的谷子越積越高,到收割完,那一層層高聳如起伏遠山的谷隴,也“沙沙”有聲,燥干得可以進倉了。
夏天日頭大,熱烘烘的曬谷場上,就是午餐時間,也得趁火熱的大太陽,把禾埕上的谷浪多翻轉幾次,讓太陽曬得勻透。因為午后的西北雨,說來就來,隆隆幾聲雷,就把遠處山頭的烏云推過來。這時刻,真是應了孩子們平日愛唱的童謠:“大日頭,藍天上,團團轉。屘叔婆,禾埕上,兜兜轉。”只見滿禾埕上拖板翻飛,三個人一組,兩個大人拉板繩,一個小孩握板把,以隆起的禾埕頂點做圓心堆谷,和山頭趕過來的雨點相競賽。拖谷成堆再掃谷粒。孩子們以飛快的腳步從圍墻下搬來稻草,說時遲那時快,刷刷刷幾下子,就讓小山丘似的谷堆戴上草帽,抬起頭,正是山雨欲來風滿禾埕,從昏暗對面的田邊,看著雨點潑過來。剛喘口氣的大人小孩,還得沐著清涼的雷雨收拾散在禾埕上的零散工具。
經驗的累積和操作的熟練,叫從田間趕回來幫忙收谷的大男人引以自豪,似乎不曾輸過一場競賽,那一聲聲疲累下來的雷聲也承認斗不過這群干練勤快的農夫。于是在三五天后的清晨,風車“格格”地在禾埕上響起,然后在太陽升起的時候,農夫的笑臉映著晨曦,一擔擔豐實的谷粒挑進谷倉。
坐下來啊!聊下來!聊到兩人心花開,聊到雞毛沉落水,聊到石頭浮起來。
夏末秋初,水稻已挺挺青綠,迎風搖擺。農夫除罷第二趟草,忙了一夏的田事,才算稍稍緩和下來,然而農家除了過節,是沒有假日的,就是最空閑的日子,也能找出應時的閑檔工作。記得小時候的竹巷風口,孩子們一邊幫大人刨制麻繩,一邊聽大人的山歌和掌故。事隔五十多年,盡管物換人遷,那些年從叔伯口中學到聽到的山歌和掌故,卻歷久彌新。那幽怨婉轉的“平板調”,那慕情嘹亮的“山歌仔”,那回腸蕩氣的“老山歌”,迄今每每鄉親聚會時,仍能十分有把握地唱出它的韻味。叫上一代的人回味欣賞,也叫年輕人聽聽古老農村古樸之美。從老一輩的口中也知道山坡茶園的更替,草原的興衰。從前的茶園變成了甘蔗隴,廣大的蔗園,現在是牛群和牧童徜徉的天地。
夏夜的農家院子,也是聚會的場所。大人們坐在長凳上聊天看星,搖著蒲扇。孩子們在禾埕上追著飄東飛西的螢火蟲。沒有月亮,沒有燈光,只有滿天的星斗蓋著漆黑的院子,大人說古道今,孩子們闖東躲西,漸漸地暑氣消散,嬉笑聲遠,在月亮露臉時,院子里只剩長凳和矮凳。
蟬子叫來唧唧唧,沒爺沒娘跟阿姨
那年,二哥已小學畢業,在三餐不繼、母親叨念著“蟬子叫來唧唧唧,沒爺沒娘跟阿姨”的淚眼下,他被送給了屘叔當長工。那些年我和二哥睡在藏谷的大木箱上,他教會我唱許多童謠,還說故事給我聽。最叫我難忘的是,在秋月高掛的深夜,他會悄悄把我喊醒,披著一只大口袋,帶我到后院的大文旦樹下。他利落地爬上文旦樹梢,摘下一個個橢圓成熟的文旦,我站在樹下映著月光,追著“噗噗”落地的大文旦。一直到月影東斜,才裝滿鼓鼓的一大袋。二哥把所有的文旦埋在谷堆里,一家人可以慢慢品嘗到過年。
后院那棵文旦樹,是爸爸和叔伯們分家時分得的。文旦成熟時本可大大方方的采收,二哥卻選在月夜采果;一方面白天他是屘叔的長工,不得分身,另外如在白天采收,勢必分送眼見的親友,一棵文旦結果不多,分給你來他又沒有,所以二哥才在夜間采收。
二哥給屘叔當長工,只是換飯吃,并無半文酬勞。有時午間他到田間抓魚,會偷偷地選兩條肥大的送回家來。有時屘叔家有好吃的糕粿,他也會省吃一份帶回家給我。
我上小學的時候,二哥夜間也到廟堂私塾進修,私塾的放假日是農歷的初一、十五的廟會。難得他晚上留在家陪我溫習功課。有時油盡燈枯,只好映著月光繼續朗誦。記得那時的書桌是兩只拼湊的肥皂箱,并列在臨窗的床頭上,念著念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天亮睜開眼睛,二哥早已出門作活,肥皂箱上仍攤著兩個不同時代的書本。
上高中的時候,距離阿姆斯特朗打攪嫦娥還有好些年,瑤臺明鏡依舊清亮,灑在人間的月影仍然清柔曼妙。月光已從童年的床頭移到屋側的池塘里,熱情的農村少年已經學會現代情歌,在那詩情畫意的月塘邊,情不自禁地高歌一曲《追尋》和《教我如何不想他》,悠揚的歌聲越過池塘,傳遍山坡,揉和在鄉村的靜夜里。沒有知音,只有自娛;沒有錄音,只有余韻。余韻長留尋夢少年的胸中,永遠懷念那年的池塘月色。
冬暖處處,灶坑深深,煨蕃薯,吃點心。鍋頭闊闊,悶糯飯,吃飯巴
童年冬天的傍晚,最喜歡蹲在灶前幫媽媽添柴火,一方面可以暖身,另外可以隨時翻動灶里的蕃薯,叫它早點熟透。通常母親都放心把灶坑添柴的雜活交給我,只有她燜糯米飯的時候,灶前灶后,全由她一個人關照,絕不讓我插手。日后我才明白,阿泉叔婆稱贊母親燜的糯米飯香軟可口,全是母親控制灶坑火勢的成果,不但燜出的糯米飯香軟,就是鍋巴,也焦得恰到好處,叫我們嚼鍋巴的小孩子香在嘴邊,甜在心里。
母親是最有人情味的人,就是自家三餐不繼,年節燜一鍋糯米飯,也不忘叫我端一碗給貧病老邁的阿泉叔婆。每次阿泉叔婆從我手上接過那碗還微溫的糯米飯,總是一邊贊賞母親的手藝,一邊用顫抖的雙手,撥一半給站在一旁垂涎的孫子解饞。
秋收以后就到了農家的休閑季節。然而勤快的農家,就是舍不得讓他的田地有休閑的時刻。收割后,紛紛在那片干枯的田地上犁成一隴隴的菜畦,播下蘿卜和芥菜。蘿卜和芥菜在水肥的澆灌下,一棵棵長得肥胖碩大。選好一個冬暖出太陽的日子,全家大小一齊出動,把滿田的芥菜砍倒,把白胖的蘿卜裝滿籮筐挑回家。
腌芥菜比較省事,一棵棵擺在稻草鋪好的地上,撒上鹽巴,叫孩子們把腳洗干凈,跳上去踩。踩芥菜最快樂了,可以邊踩邊唱童謠,踩軟的芥菜,再放進大木桶里泡漬兩三夜,撈起來就是黃澄澄的酸菜了,酸菜不能久藏,還得利用好天,把那些酸菜一棵棵或一片片地懸掛在禾埕邊的竹籬上曝曬。一部分曬成五成干的福菜,用筷子擠壓進玻璃瓶里久藏,另一部分繼續在太陽下曝曬,直到變成茶色的菜干,才糾纏成結存放甕罐里。福菜是佐稀飯的好菜,如果年節配上三五片五花肉煮湯,更是香甘可口,咸菜干則是羼肥肉蒸的好材料。
曬蘿卜干就比較費事了,先得把一籮筐一籮筐的蘿卜洗干凈,在暖陽下的禾埕上,有的切蘿卜片,有的搓蘿卜絲,“篤篤篤!”“刷刷刷!”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切好的蘿卜片和搓好的蘿卜絲,在木桶里腌漬一夜,第二天一早,大人小孩一起動手撈起脫水的蘿卜片和蘿卜絲,挑到屋后向陽的山坡,鋪上舊草席,再把蘿卜片和蘿卜絲分別撒在草席上。如果逢到連續好天,一口氣曬出來的蘿卜干十分香脆可口,如果遇到陰雨天,曬出來的蘿卜干就苦咸不好吃了。
而今,寒冬送暖的日子已經遙遠,瓦斯爐的藍色火焰,已取代了裊裊的炊煙;阡陌交錯的水田,已重劃成廣大的田畝,默默耕作的水牛已被耕耘機淘汰,童年冬天的蘿卜田和芥菜園已不復見,在暖陽下切蘿卜曬芥菜的景象唯有夢里重溫了。
(實習編輯 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