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0月7日,段志良在山東泰安出生,五名子女中排行老幺。十八歲參加新四軍,打過孟良崮、濟南、淮海戰役。兵油子們嚇他,子彈會欺負人,你越怕它,它越找你。段志良的夢里看不清敵人,聲音卻逼真刺耳。手槍步槍機關槍的嗖嗖聲,炸彈觸地后裂開的轟隆聲,池塘邊枯草撲騰燃起的噼啪聲,飛機拖長尾由鼓凸腹部發出的嗚咽聲擰成股繩,暴戾地抽打他,讓他的眼皮一跳一跳。醒來,身旁橫七豎八躺著睡姿猙獰的戰友,止不住想開溜——是那碗黃燦燦的小米飯拖住了他。
段志良每天都在預計自己會遇到什么事,生命因此會終止。子彈最初讓他恐懼,后來卻不再害怕。戰時間歇,腦子里回味著小米飯的甜香,便能坦然面對。吃飯是種儀式,不僅為抵抗饑餓,更為消解恐懼,盡可能吃得慢些,每咀嚼一下,心便戰栗一下。段志良坐在陽光下的土坡上,讓飯粒從口中進入胃,轉化為延續生命的能量——這種延續又遭受每時每刻的質疑——咀嚼被拆解成一秒一秒的格子間,儲存于他的腦海。打孟良崮時,白天打完,晚上急行軍到另一戰區,黎明前迷糊一會,天亮又開戰,人像裝在套子里的木偶,只機械跟著別人的步伐向前。跑著跑著,腦袋一懵,身體像挨了流彈,四肢癱軟無力,直直向前撲去,撞上前人后背。躺下去,如河水般癱軟,只剩舌頭還在轉動。聽到呼喊,一咬舌尖,借著痛感,讓四肢恢復力量,復又起身。那來自舌尖的力量常令他匪夷所思,好像那里裝著個按鈕,能輻射出第二種心跳,好像整個身體并不受大腦指揮,而受舌尖下的按鈕操控。
新四軍南方人居多,喜吃大米,可戰區在北方,頓頓都是小米飯。兵油子們對飛過腦側的子彈視而不見,卻無法忍耐黃燦燦的小米飯。他們編了首歌:“萬里長征離鄉關,不怕苦來不怕寒,小米綠豆吃不慣,為了革命不怕苦和寒。”革命似乎能麻痹舌尖,但掙扎卻很明顯。在令一切都無所謂的戰場,獨味蕾不愿妥協。很難講清什么是“吃不慣”,但那被遮蔽的痛苦卻被歌聲單獨放大。段志良聽著,低頭猛刨,像進行一場自我的微型戰役,打得有板有眼,毫不松懈。若在家能吃上這碗飯,他斷然不會在槍林彈雨里奔命。小米飯在他和兵油子們之間拉開了道鴻溝,他輕巧跨越,而他們,在邊緣徘徊復徘徊,總也無法克服障礙。段志良因此被孤立、嫌惡,他的粗鄙胃口,讓他在成為好戰士,亦成為被嘲弄的另類。
1950年,段志良抗美援朝。那是次驚心動魄的冒險。從鴨綠江進入朝鮮的旅途,段志良的胃口逐漸被敗壞。能吃下去那種酸腥的白菜,還真不簡單。隊伍穿行在平原山坳,沼澤荒灘,時而狂風怒號,時而烈日暴曬,最終消耗掉整整四年。段志良很想將那些日子里發生的奇聞異事留存下來,回國后,頭腦卻空空蕩蕩。但他忘不了那三斤黃豆。那是第三年,戰線已拉得很長,后勤供應不上,小分隊里的八個人,各個瘦得脫形,一步三搖地走路。哪有營房,見著山洞就鉆;哪有地鋪,靠在石頭上就睡。若不斷糧,他們并不寒磣,但饑餓像小鳥的羽毛,輕輕一揚,整個生命的搏動便隨之顫栗;饑餓又像畫筆,寥寥幾筆,便讓人顯了原形;或者,饑餓根本就是個隱形高手,一出招,人便發出難以抵御的嘆息。此刻,人民幣沒用,又沒朝鮮幣,大家餓得火燒火燎,呼出的氣里藏著呲啦呲啦聲,如獸類在哀鳴。段志良扯開行李,翻騰口袋,四處搜尋吃食,卻摸出條被面,絳紅底,墨綠葉片炸出橘蕊,是娘要送給未來兒媳婦的見面禮。敲開老鄉的門,認得是中國絲綢,收下了,倒出三斤黃豆。八個人用枯柴嶙峋的手指挨個摸那些滾圓的黃豆,它們珠光寶氣,將人潛伏眼底的野火點燃。煮熟了吃,一人一把,慢慢嚼,細細咽,黃豆已轉眼不見。口渴難耐,便俯身喝溝里涼水。涼水激怒腹中黃豆,八個人集體拉稀,隊伍松散得走不成形,總有人竄出去,找坑,蹲下。段志良清晰地記得自己不斷地蹲下,起來,并將這層記憶提取出來,放置到儲存格的最上端。和火并、受傷、流血、死亡這些爆發式強刺激相比,黃豆并未索命,卻令他們背負上無形的棉花包,直不起腰,身子前傾,單薄而破舊的軍裝后襟汗濕,胸腔里提著股氣,雙腳一點點挪動。舉槍時,他們的肉體被幻化成槍的一部分,現在,肉體被黃豆肢解,成細碎顆粒狀,無法黏合。當它一次次蹲下起來時,突然呈現出赤裸裸的弱點。黃豆通過特殊方式勸告他們,不能隨便糟蹋肉體,它不過是由血和肉組成的易碎品。在這種暗示中,段志良對自己升騰起憐愛之心,并將這種記憶留存下來。
1952年轉業到新疆搞石油地質勘查,跟著師傅滿山跑,跳河越溝,識別礦石,對付毒蛇,采摘草藥,處理外傷,每件小事都竭盡全力。冬日夜晚,他泛舟書海,以某種放松姿態調解生活,等第二年開春,將書中秘密與現實對應。山野為進入者設置的障礙在他這里并不存在,山野對他完全敞開,他不會厭倦在林中步行,懂得在單調行程中通過遐想來打發時間,他對泥土的味道很著迷,并不覺得自己是在徒勞地尋找地球上某處看不見的神經,而感覺那神經確實存在,令他踮腳漫步,怕踩痛它。當他以老練、果斷和智慧與它捉迷藏后,摸到它的尾巴,扯出全身。
1956年初夏進入準噶爾盆地克拉瑪依時,天氣雖已舒緩,但寒涼暴曬依舊如粗糙大手揉搓他的肌膚。駐扎在一條百里長的溝內,兩旁被黑黝黝石山所挾,低洼處泛著鹽堿水泡,四野生長枯黃蘆葦,稀疏紅柳,手腕粗的梭梭林,成群黃羊、野兔,偶見孤獨灰狼。不日,鉆機轟鳴,炮聲轟隆,鉆探、槽井日夜不停,人聲車輛混雜,如開水鍋沸騰。一場八級風后醒來,卻見自己睡在沙土中,帳篷不知何時不見蹤跡。找回來重扎,第二場風后,又被吹走。有經驗的人說,挖地窩子。在地上斜斜掏個洞,人穴居其中,風吹不到,但起床后得用力拍衣服、擺頭發,沙土下雨般撲簌簌掉下。晚上陰潮抽筋,大叫著醒來,摸黑掰自己腳趾。
水是水罐車從八十公里外的水源地拉來的,即便四輛車晝夜不停往返,也僅能勉強維持百人所需。若遇暴風雨,水車上不來,鉆機因沒有用水混合出的泥漿而停止轟鳴,會戰現場會突然安靜,像琥珀般被凝固。斷水時,不洗臉,不刷牙,口腔變成熄火的爐膛,能聞出煙灰味。從舌尖到舌根,那么短的距離,可內部結構卻錯綜復雜,人解不開里面的秘密。干燥折磨著人,說不出哪疼,但身體的某個支點已被拆卸,變得松垮。人還是同樣模樣的人,卻是從前那個常態人的陌生體,是個干燥人。干燥令每一個細胞在萎縮中都發生了改變,攜帶來恐懼,變異的車輪正繞著自己轉,無論干任何事情,都被隱形繩索操控,不自由,不舒展。
水罐車到后,身體舒展變綠,恢復從容——這是人收獲的結果。可水是如何挽救回每一顆細胞,并一一告慰安撫它們,讓它們起死回生,人卻不得而知。人懵懂操控自己的軀體,被動承受結果,卻發現,身體既屬于自己,亦屬于另一種更加神秘的力量。戈壁深處的動物在幾十公里外就能聞到水味。它們抽抽鼻孔,嚇了一跳。在它們的經驗世界,從未有過如此多的水分子匯聚一堂。它們無法使用機器來幫助自己儲水,只按古老法則和母親指點,沿秘密小路長途奔徙,為獲取洼地、泉眼、沼澤中自然留存的珍稀之水。水罐里揮灑出的濃郁滋味,不啻豪華大餐,蠱惑力巨大,令它們忘卻禁忌,向陌生之地靠近。那個地方明晃晃轟隆隆,夾雜著危險,裹挾著驚恐,一切都閃光移動,莫測不定,可水的味道卻像個方向盤,正開動它們的四肢,讓它們不能抵御地被吸附到目的地處。人很難描述出水的味道,當它們通過味蕾滑下肚腸時,除冰涼滑爽,其本身滋味并不強烈,幾乎等同于零。但動物的滋味定強人百倍千倍,才催逼它們著魔般躡足而行,來到這個稍有閃失便會喪命的地方。
狼的膽子最大,午夜時,常偷襲成功。它們既提心吊膽,又膽大包天。那些水分子如寶石在貴婦瞳仁中閃光,躡足而來的狼最懂其異常可貴。為能偷喝一口,它們將恐慌抗在脊背上豎立起的毛發上,渾身被瘋狂顫栗統攝,它們的左耳邊是母親的告誡,右耳已聾。有天深夜,一只狼在逃跑中四蹄踩空,從樹枝搭起的頂棚墜入段志良的地窩子,被他一槍打中后腿,流著血頂開門逃走。遇見黃羊,段志良舍不得打,只呵斥著將它們趕走。炊事員痛斥他,說黃羊肉乃難得佳肴。他們已多日未嘗肉味,每日不過高粱米、包谷面、開水煮白菜、土豆燉粉條、炒蘿卜絲、清湯伴發糕、蒸紅薯、蒸土豆……這食譜充滿想象力,已將食材盡其所能地烹出花樣。不能再要求什么了——理智說。可炊事員的憤憤不平卻道出一個平常事實:肉味撕開一道裂紋,讓他們看到饑餓。
1968年,與隊長騎馬進入中天山,輾轉看到一縷炊煙自氈房升起,房外棗紅馬鞍具未卸,知男主人剛回家。隊長勒住馬轡頭,遙望對面蛇蹤山路,下馬道,得找個向導。正說著,門簾一挑,躬身走出男主人,樹墩般體型,直愣愣看著他們。隊長右手撫胸,彎腰點頭道,賈克斯(哈薩克語:你好)!這規范而地道的問候如座彩虹橋,男主人即刻嘴角上翹,伸出大手,握住他們的手。隊長用馬鞭指著對面,說想請他當向導,談妥價格后,男主人并不立即上馬,邀約他們吃飯,說路長著呢。氈房內昏暗,段志良跟著隊長蹭到氈子邊,脫鞋盤腿,坐在正中間的矮桌后。女主人裹著頭巾,正揭開鍋蓋,用長柄鐵勺攪爐上鋼精鍋,團團白氣冒出,將她的臉蒙上層白紗。那個瞬間,段志良突然被一種恍惚不安給懾住。說不清為什么,但如果他說他和隊長,和男主人一樣坦然,那就是謊言。當那股從鍋蓋中冒出的霧氣彌漫到每一個角落時,他突然和這個空間產生了生疏感。突如其來的心悸令他惶恐,像身體的某一部分不再受控,兀自分離出去,做主人的試圖強迫它們適應,卻已無可奈何。鼻孔在這之前是空著的,那里有根通道,一直連著身體內部的樹根狀結構,使得那復雜如高速公路的組織得以正常運轉。現在,鼻孔被塞滿,通道發生擁堵,他只能張開嘴巴,費力喘息。
塊狀羊肉出鍋,堆滿大盤,凈手后,男主人先切塊連骨肉給隊長,又切塊給段志良。掌心中,肉端坐,怔怔看他,瘦處灰棕,紋路細密,肥處銀白,凝脂微顫。這是濃縮了的羊,濃縮了的能量,濃縮了的生物鏈,現在,靜止在這個瞬間,只等他咀嚼,轉化,踏上新的路程。掌心微顫,視線晃動,段志良無法和肉塊對視,像那里包裹著一個秘密。并非是這肉的形體令他不安,而是它散發的味道。腥膻是味道的一種,但人們在說起味道時,很少能想到它。腥膻自生自滅,只到達它需要到達的地方,對于它不關心的區域,它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如此,腥膻便不再是一種簡單的味道,而上升為酷刑。此刻,腥膻之味令氈房變成個成衣店,掛滿同一質地,同一樣式,同一顏色的厚重大衣,當它們包裹在別人身上時,恰如其分,而到了段志良身上,卻丑陋不堪,慘不忍睹,令他一點點萎縮。段志良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臃腫肥大的衣服擠壓著,越來越小,幾近消失。他用手捂住嘴,趁別人不備,將肉塊放回盤中,抓塊干馕嚼,模樣很貪饞。段志良看到自己的眼睛被禿鷲啄瞎,身體被丟進油鍋煎炸,茫然不知所措。他恨那個無法忍受腥膻的自己,感覺自己正在被自己剝奪,自己讓自己消亡。那個高高在上的段志良,俯瞰窺視到另一個他的異常,鬼祟,不堪。那些環繞在周遭的喧嘩聲,那些牙齒穿透肉食碰到另一排的咯吱聲,那些咕嘟嘟吞咽時滾動在喉頭的聲音,像宏大的交響曲,具有某種侵略性。他看到自己的腸胃、心肺、脾腎被腥膻之手挪移了位置,重新編號,再次裝配進軀體。它們看上去都很正常,但經過翻來覆去的擺弄后,已無法恢復原先的模樣。突然,隊長的嘴里噴出個飽嗝,令他如夢方醒,他恍恍惚惚站起,說,我飽了。他爬下炕,套上鞋,掀開門簾,軟著身子蹲下嘔吐,直吐得身體透明。
那時,他并不知世上有種病叫羊肉過敏,卻只恨自己不正常。他輾轉反側,在一個清晨認真宣布:我不吃羊肉。碰到飯里有羊肉,他拿塊干饅頭到帳篷外啃。有時,碗洗了,骨頭掃了,一星肉渣也找不見,可被他的鼻子一嗅,潛伏膻腥便現出原形。他雖克制著不嘔吐,其痛苦狀卻大大削弱他人的滿足感,于是他們質疑:你還是不餓吧?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當兵的連尿都喝啊?他們說的時候像冬雪天披著件外衣,憐憫地看著他赤裸站立,幾近凍死。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集體分解出去,只無言微笑。往日的輕松已不復存在,他聽到身后之門砰然關閉,之后,他的全部生活都是作為陌生人在遠方的生活。結果就是這樣。但他無法撒謊,便只能維持這個結果。
1969年,炊事員被批斗下山,大劉住進段志良帳篷,脖子粗,眉毛呈一條直線,鼻子扁平,嘴唇厚實。大劉性情溫和,要不是事出有因,難得見他發脾氣。若碰巧在一家雜貨店門前看到他,會覺得他和柜臺,柜臺里的任何一件物品一樣,不會被特別留意。他穿件看不出底色的外套,灰白黃藍混合,邊角破損起毛,讓他像只灰老鼠。這衣服在他身上沒有任何裝飾效果,僅僅把肌膚遮蓋起來。他說他根本沒心思換衣服,只穿這一件,無論什么時候,就這一件,打死這一件,除非破爛得無法彌補。他隨便穿衣服,隨便過日子,獨獨一宗不隨便,吃。他喜歡弄吃的,也吃過些好東西。穿得寒酸不能讓他不安,但若肚里匱乏油水,他便感覺生命被覆蓋在一堵墻的陰影里。兩人睡前聊天,他總反復說起到菜場的那點事。那些賣肉,賣菜,賣餡餅,賣水果,賣雞蛋,賣調料的面孔如何堆笑,那些琳瑯滿目的貨物如何擁擠在柜子上,像一張張泛著油光的嘴巴在說話,買我吧,買我吧。有時,饑餓是以豐富的形式出現的。在菜場,大劉眼里的畫面都是重疊的,白菜是醋溜白菜,凍得發藍的紅色肉塊正冒著香氣,而那一堆堆綠毛豆,已自動褪去外殼,裸出晶體。
天氣漸漸轉涼,山里最好的時節就要過去。秋日雨后,天空變得非常高,云堡一座一座,緩緩移動于頭頂,猶如夢境。山路濕滑,采購車上不來,大家拿西瓜當菜吃。大劉將瓜皮撿回,洗凈,削皮留瓤,切條爆炒,味道豐美。大劉天生有眼光,能目測肉菜能放置多久,并據其特性進行大膽搭配。他準確快速地切菜切肉,大小毫厘不差,最恨別人亂七八糟胡切一通。半下午,他靜靜挑出干豆子中的小石子。一整天,他做水餃,搟皮拌餡,手腳不歇。吃時不斷晃盤子,念叨著別粘上了。若真粘上,他便當成個事,給段志良嘮叨半晚。
采購車上山,帶來米、面、菜,還有一只羊,是隊里專門犒勞大家的。羊怎么吃,大家說的七嘴八舌,大劉直擺手,連說不行不行。若把羊肉剔下來炒肉,算只吃了一次肉,是苞米桿子喂牲口,白白糟蹋了好東西。他說的吃法是白糖里拌蜂蜜,甜上加甜:一肉三吃。提來清泉水,生鐵大鍋架在迎風處的爐灶上,爬地松慢慢燃燒,四小時后,清湯漸變乳白,放入鮮菇,加鹽,起鍋。先撈肉吃,再吃蘑菇,再喝湯——活脫脫三吃。那日段志良勘查完回到帳篷,鍋碗已恢復原樣,大伙像啞巴,絕口不提晚餐,用一塊和平的幕布掩藏了所有的道具,舞臺空空蕩蕩。他找了塊干饅頭,倒了杯水,默默吞咽。大劉剔著牙,心生憐憫,拍著他的肩頭,嘆息他的晚歸,痛斥自己沒能給他留塊肉,或碗湯,哪怕三五片蘑菇也好。他發自口腔的腥膻味,他熱烈狂亂的眼神,他用力舞動的手臂,止不住移動的雙腳,都不斷證明著一個論點:野蘑菇加清泉水加鮮嫩天山羊,皇帝老兒都未必能享用得到。美餐像本寶貴的書籍,他細細閱讀,惟恐漏掉每一頁上的每一個字。他盡可能拖延著必定讀完的那個可怕時刻,計算著自己還能讀多長時間,真希望再多讀幾頁。啃骨頭時,他在面對一個詞義復雜的句子;喝著湯時,一頁書翻到另一頁,中場休息;捏起另一塊肥瘦相間的家伙時,另一章節開始……段志良的某根神經陡然斷裂,像置身于一處恐怖戲劇,被黑斗篷魔鬼逼上山崖的絕處,毫無退路。他鐵青著臉起身,跑出帳篷,蹲下嘔吐。大劉追來,邊捶背邊問,怎么啦。段志良推開他的手掌,返回鋪上,緊閉雙眼,不再答話。大劉訕訕,垂立雙臂,不知哪里出錯。聽別人說他不吃羊肉時,瞪大環眼,連說奇怪奇怪。
這日收工,搪瓷大盆裝著煮熟的面條,小盆是烏黑發紫的雜醬湯,混著肉丁、土豆丁、蘿卜丁。段志良問啥肉,說是牛肉,便撈了幾筷子面,加了兩勺雜醬湯,呼嚕嚕吃完,洗漱完畢,睡下。后半小時,段志良像睡在烈火炙烤的生鐵板上,周身細胞似要爆裂,用手卡著喉嚨不斷呻吟,難受死了。大劉點亮蠟燭,摸他的額頭,翻他的眼皮,查看到他的臉龐、脖頸、雙臂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紅疙瘩,像煮熟的紅豆灑在沙地上。解開襯衫,紅豆從胸脯蔓延到腰肢。大劉喃喃自語,過敏,典型的過敏。山路漆黑有蛇,只能等天明后到分隊取藥。他從暖壺里倒出熱水,用兩個杯子來回倒換,降溫后扶起段志良,讓他喝下。段志良剛一張嘴,一股黏液便自胃中翻騰而出,大劉趕忙找來盆子,湊到頜下,讓他吐完,再躺下。睡下沒多久,復又挺起身子,接著嘔吐。三番四次,胃里那點東西全都吐光,只嘔出些酸水。及至黎明,大劉趕下山,取藥后讓段志良服下,又搬個凳子坐在鋪前,實在熬不住,趴在床邊標本袋上睡著。上午時分,血紅疙瘩干癟下去,不再織網,萎縮成三五一堆,顯出皮肉本色。段志良見大劉煎熬得眼皮腫脹,掙扎著說,你受累了。大劉聽了,卻如觸電般,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中,舉起手掌捂住臉,擠出顫聲道:是我害了你——大劉不信段志良不吃羊肉,在牛肉哨子里摻和了些羊肉丁。
大劉說他父母在外地工作,他從小跟著姥爺過,常年喝糊糊吃玉米面發糕。有一次,父母回來,帶他進了家小館子,里面賣發面水煎包和骨頭湯。湯上面的蔥花粘著層灰褐色的油污,可他喝得還是那么大聲。他突然停下來,從碗沿邊瞟了眼母親,見她正給父親遞眼色,眼里有種奇怪的笑意。孩子頓時驗證了自己的感覺:父母一直在盯著他看,挑他的毛病。父母倆一對眼,說看到了吧,這副饞樣,哪像我們的孩子。孩子委屈極了。家里難得見到葷腥,青菜粗糧早把胃搗鼓得像個空殼,見到頭湯,臉上雖矜持著,可眼神已急不可待,火燒火燎。從此,他和父母的關系便一直別扭著,這別扭像個結,令他對食物有種超常的熱情。他自己好吃,當了炊事員,整體陷落在吃食中,哪里能相信一個人不吃肉。
段志良苦笑起來。自他發現自己聞不了膻腥后,曾寫信咨詢父親,父親告訴他,他母親在十六歲之前沒吃過肉和雞蛋,只吃過大米、面條、豆腐、青菜。十六歲那年,他母親扎著兩條黑辮參加別人婚宴,第一次吃到紅燒肉和油煎雞蛋,回家后嘔吐不止,走路乏力、噩夢纏身,不到一月,瘦得脫形。幾個大夫都來瞧過,吃了不少藥,未曾見好,聽說外村有位高人,姥爺便拎著點心上門討教。高人是個瘦臉老漢,以前是風水先生,后當保管,喜讀線裝書,一捋山羊胡子道,這病吃藥治不好,到廟里住些時候,自然就好了。廟里清凈,飯食樸素,三個月后,母親恢復常態。母親懷他時,更是不沾葷腥,手拿佛珠,心無雜念,分娩前叮囑旁人,產后不喝肉湯,只喝紅糖水。段志良是在這樣一個無肉的環境中孕育而出的,對肉的反應自然比常人強烈。他雖然也吃過豬肉、雞肉、魚肉,但因那些肉腥膻味不強,未能引發他全身體統混亂。哈薩克牧民的清燉羊肉,將肉的原汁原味保留下來,腥膻氣濃烈,傳導進他的體內,如根導火線,引發一片炸裂。
1971年冬,排行老三的小女兒出生,段志良四處找糖票,攢起來,買回把黑棕糖塊,用糙牛皮紙包好,每日一塊,溫水融于杯中,灌入玻璃奶瓶,刻度達200毫升,再將奶嘴塞入嬰兒稚嫩唇瓣。妻子沒奶,商店里奶粉奇缺,嬰兒喝了糖水亦不飽,哭聲銳利如刀割,令他耳鳴嗡嗡。他翻山去牧民家定購鮮牛奶。每日,女主人擠奶,男主人用白酒瓶堵上木塞托運煤車送至山下雜貨店,他騎一小時自行車取回,在鋼精鍋里煮,人寸步不離,怕沸騰出白沫浪費點滴。女兒胃淺,喝三口吐一口,白花花黏液噴滿他的前胸,換了衣衫,抱起嬰兒,輕拍后胸,待秘密關節打通,順暢平息,接著再喂。剩下半碗,舍不得倒,妻子讓他喝,他便仰頭吞下,味道純濃,口感深邃。家里難得有白面,留著過年包餃子,早餐是包谷面攪團,吃時,在金燦燦橢圓山頂上點些腌制韭菜花,咬口醬色蒜瓣。見妻子愣神,他說,吃啊。她低聲道,燙。丈夫用筷子繞著碗邊吃,及至碗底,裸出兩團土豆塊,抬眼看妻子,正抿嘴笑。
1985年夏,段志良第一次坐飛機出差,于空中吃飛機餐,白餐盒內米粒排列齊整,土豆燉牛肉精致小巧,四五大口便空蕩,嘴里不見半點油腥,填進兩塊臌脹面包,喝下兩杯橙汁,才覺腹中稍有底氣。他納悶飯食滋味已兀自消解于進入口腔的瞬間,好像高空麻痹了身體的某些器官,一想到如此之高還能吃上飯,便頓覺榮幸,更兼空姐塑料花般微笑,便將嚼蠟滋味一同咽下。環顧四周,有限空間內,乘客折臂折腿矮矮坐在椅子上,面對小桌板,如幼兒園新生吃早餐,不覺搖頭。至滾輪觸地,他長舒口氣。將文件交給隊長,回家,見妻子正在搟面。做的是素哨子,胡蘿卜丁土豆丁芹菜丁,用西紅柿炸液,出鍋時點蔥蒜末撒香菜,紅黃綠奪目一片。兩個兒子已上大學,家中只剩正值初三的小女,端起碗,珍重說,爸爸生日快樂。
2004年10月,在西餐廳籌劃外孫百天宴席,段志良拿出列好的菜單,烤羊排,烤羊肉串,清燉羊肉,馕炒肉,一個不能少。女兒反對,肉太多。段志良武斷揮手,你別管。女婿打破僵局,叫杯愛爾蘭咖啡。咖啡端來前,父女談崩,女兒提坤包出門,銀色把手玻璃門無辜晃悠。女婿掏出百元鈔票放下去追女兒,晾他一人獨坐。一百分愛爾蘭咖啡端來。咖啡啊,苦豆水,別人手拿銀勺,一渦渦旋紋,他盯看半天,并不攪拌鮮奶油,而是,讓熱濃咖啡攜著愛爾蘭威士忌穿過冰滑鮮奶油入口,并在鮮奶油融化成濁灰半涼污液前一氣喝凈。
2001年秋,領外孫下樓,于大門口碰到大劉,問干嘛去,孩子說去肯德基。大劉詭秘蹲下身子,笑問,有羊肉漢堡嗎?六歲男孩皺眉,有雞肉堡,鱈魚堡,沒羊肉堡。炸雞腿或疙瘩凸顯,或沾滿撲簌簌衣衫,咬下去,生硬扯拽,絲縷白塑料匱乏彈性。大杯可樂嗞嗞呻吟,蓋底下藏群溺水小人,齊聲求救。十字孔口探入塑料管攪拌,生水冰塊碰撞盔甲肩頭,綠燈時人行道上趕著打卡的人嘎吱吱互不相讓。一口咬下去,雞腿堡顯出缺口,茫茫森林一小片被火災燒禿。蛋撻團坐,凝固的時間和人生,全部的輪回,顫巍巍嬌嫩模樣已與母雞脫離干系。薯條自紙袋露出半截,根根腫脹手指,粘上醬色番茄醬入口,牙縫中擠出股機器的鐵銹味。他不懂何以西紅柿成為番茄他便不相識,亦不懂,何以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忽然想起十六歲母親扎著兩條黑辮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