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出頭,第二次赴京趕考,身上的銀兩很少,路上盡挑些又小又破的廟來住。
有個晚上我來到一個小鎮,那兒的旅店都很貴,我由鄉人指點著找到山上的一座小廟落腳。那廟不大,茶飯也很便宜,客房只有三間,周圍很荒。是夜吃過了晚飯,閑來無事,和寺里的住持隨便聊了會兒天,天黑了以后住持打了個哈欠,說要休息了。不知怎么了我精神很好,不想睡,為了省錢也不打算點燈讀書,就隨便踱到房外,借著別人房里的燭光問小和尚,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可玩的去處?
小和尚很鄙視我,說這荒山野嶺的能有什么好耍的,你若閑得發慌,前面不遠樹林里倒是有個小瀑布可以沖涼。不過林子里黑,小心摔了。
于是我就借著月光,順著小路往林子里晃。周圍雖然黑,但是隱約地聽見了水聲,我循著水聲找過去,果然看見了潭水和瀑布。我試了試,水溫還好,水大概也還干凈,就脫了衣服下去沖了個澡。月亮很大,夜風吹動周圍的松樹,很安靜。我洗好了,回來穿衣服的時候看見有人坐在我的衣服上,我借著月光看了她一會兒,她嘴唇很紅,皮膚在月光下顯得很白,衣服也是白的。
我站在水里,遲疑著打了個躬說:“這位小姐,您坐了我的衣服。”
那姑娘正了正身子,很小心地說:“我知道。”
她的聲音很小,聽起來有些奇怪,能聽出來她盡量控制著說話的音調。雖然她很小心了,可聲音還是有些恍惚。她的長發垂下來,在周圍鋪了好大一圈。當然了,我見過的女子并不多,大前年第一次去京城考試時進過一次張祭酒的府邸,出來的時候正趕上張祭酒的千金回府,我想這女子和張祭酒的千金相比,恐怕還要更美些。
我猶豫了一下,問她:“小姐,恕在下失禮,您……您是鬼么?”
那女鬼很尷尬,坐在我的衣服上有點兒手足無措,她攥了攥自己的衣服,欲言又止。
我趕緊說:“我隨便問問,您不愿回答就算了。”
那女鬼低了頭說:“我……是。”
我們在月光下都沉默了一會兒,那女鬼抬頭看了看我,然后說:“我不會害您的,我只是想借些陽氣。”
那女鬼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她和我說,她借這一次陽氣會損我三年陽壽,但是她可以多“活”差不多十年。我想我還年輕,等我六七十歲的時候,多活三年未必就有多么重要。我尚未婚配,赤身裸體站在水里,下體立起來露出了水面,這搞得我多少有些面紅耳赤。
那女鬼猶豫了一下,就穿著衣服走下水來,衣服一件件脫掉,順著水漂走。我們抱在一起,她的身體很涼也很滑,就像這山泉水。
后來我們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她幫我將衣服一件件穿上,還幫我盤了發髻。她的手很涼,感覺就好像是一件上好的古玉。我們坐著聊了會兒天。我本來想抱著她,但是她太涼了,即便是夏天也受不了。女鬼有些歉意,我們只好面對面坐著。
她再三謝我,說我救了她的命。我說該說謝的人是我。女鬼有些詫異地看著我,問為什么?我張口想解釋,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后來女鬼走了,我一個人踱回破廟去。走在樹林里,我忽然流了淚。我當時并不知道為什么會流淚,只是覺得有股傷心止也止不住。
那夜沒睡,心里起起伏伏的都是些修身齊家的問題。第二天一早天剛亮,我就背了書啟程了。
到了京城,隨便找了家便宜的旅店住下。同住的幾乎全是各地趕考的學子,我和他們一起溫習,看書,上街去探聽小道消息,預測今年的考題,排隊等候,準備往考官府里送自己的文集。
晚上躺在通鋪上,諸君子閑來無事談談天,開始還是經史百家,后來就談到各地的文壇軼事風土人情,再后來就談到了各自路上遇到的怪事。我們那年頭,荒郊野嶺的,各種各樣鬼很多。書生么,最喜歡談的當然是女鬼,他們一講到女鬼我就閉上了嘴。我聽他們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見過的女鬼,才知道自己見過的那位姑娘在鬼里面只能算是普通姿色。可是這又如何呢?她畢竟是我的第一個女人——當然,嚴格意義上她應該是女鬼,可是除了她以外,又有誰愿意安慰我這窮困潦倒的書生呢?
說句肉麻些的話,那一段時間,每當心灰意冷寂寞割心的時候,我便會悄悄地想起她,想起她就好多了。
后來就是進場考試,整整考了三天,苦得很。出來以后也不敢玩,怕花銀子,就在旅店里坐著繼續看書,頂多是和他們去街上轉轉,過過眼癮了事。
發榜那天我們都去看,說來僥幸:我中了,名次比孫山兄強些有限。后來就是穿戴整齊了,跟在頭榜隊伍后面游街,在京城候缺,借錢往各個前輩府里送禮盒遞文集,然后就是發到南方的一個小鎮當父母官,在那兒起宅邱接高堂,娶了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為妻。后來鄰縣發過匪患,周遭的幾個同僚也有被砍了頭的。這么多年,總算是穩穩當當地升了幾次官,大前年又進過一次京,是去見皇上。
從皇上那兒出來之后,我們那屆的同僚——還在京城的大約有二十幾個人吧——在某人家里小聚了一下,說是要給我餞行。我們都有很多年沒見了,一幫老頭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看看某人家里養的歌伎,聊得興起,又說起了年輕時候的女鬼。奇怪的是,我們這些當年的書生,一旦中了皇榜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女鬼了,哪怕是一個人半夜走在荒郊野嶺里,也是一片祥和景象,什么鬼怪也見不到了。
“大概是皇恩浩蕩吧,有官衣護體?”
“我穿便服也沒見過啊!”
“老啦,不中用啦。”有人這么感嘆了一句,就再也沒人說話了。
大家一陣沉默,各自想些心事。我想起二十二歲那年在山上遇到的女鬼,那是我這輩子遇到過的唯一一個女鬼。
原載《人民文學》201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