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時,我在小城最大的聚德豐酒家做服務員。留細密及肩的直發,戴黑框近視鏡,喜歡穿白裙子。老板和老板娘總呵斥我:笨手笨腳,跟丟了魂兒似的。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否顯得失魂落魄,但我喜歡一個人待著,安靜地望著一個地方出神。
老板不止一次想炒了我,可他的生意好得很,人手不夠,而我要的薪水又少,就這么被留了下來。也容忍了我隔三差五地摔碎碗碟,時不時被客人告狀。
我游魂般上樓不看路,將整盤菜都扣到客人身上的時候不多,我呆立著不知該如何收場,對面的人卻彎下腰來,急急捉住我的手問,燙傷了沒有?眼淚猝不及防地流下來,他越發慌張,抓住我的手左看右看,確認沒事才放下。看我哭得抽抽噎噎,他有些手足無措,沒事的,我的衣服回去洗洗就行了,哦,你是怕被老板罵吧?
他雙手扶住我的肩帶我下樓,老板,剛才我不小心撞了這小姑娘,那盤菜你重做一個,賬算我頭上。老板忙不迭地賠笑臉,周哥,您這是罵我,不就是一盤菜嘛,還勞您操心。
雅間里的喧囂一浪高過一浪,我站在外面,透過大廳的窗子看悠悠的云。秋天了,它們胖胖的,像吸足水的白海綿般松軟可愛。阿列不止一次嘲笑我這個比喻,他說,只有你這么形容白云吧,什么胖胖的,還孕婦呢……我追打他,他輕巧地逃遠,站在高崗上挑釁,來呀,追我呀。他的頭發被風吹起,腰身那般挺拔,不可形容的美少年啊,讓我的心跳亂了節拍……
可是,我卻再也見不到他。夢里,身前身后都是他的影子;醒來,悲傷溢滿一地。
丫頭,還在為剛才的事傷心啊,多大點事啊。扭頭拭去眼角的淚,才看清他棱角分明的臉,高大的身材需我仰視才行。那滿身的油漬斑斑讓我臉紅,對不起,我囁嚅道。他爽朗地哈哈笑,我是太餓了,想半路截住菜吃獨食呢。不想連累了你,看看,你的白裙子也臟了。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比他的好不到哪去。
丫頭,其實我早見過你。我愣住。在電視上啊,你們酒樓做廣告,有你的鏡頭,我看到心說,這個丫頭非同一般啊。你是新來的吧,我以前沒見過啊?我點頭。笑一笑,別總繃著個臉,就算我弄臟了你的白裙子,也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兒吧。
我赧顏一笑。他也笑了,笑起來多好看的丫頭啊。聽你們老板說你叫顧小蘇?這時,雅間有人出來喊他,周鈞,快回來。他邊走邊笑著像我示意,記住嘍?我的名字,雷霆萬鈞的鈞。
二
他是酒樓的常客,一名刑警。刑警隊就在酒樓旁邊,他們的早餐會餐什么的都在酒樓解決。他每次來總喜歡逗我笑,說我笑起來傾國傾城。我也喜歡他的笑臉,溫暖,不染塵埃;還有他明亮的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說,小蘇,就算你有再多的不開心,也不能每日愁兮兮慘兮兮的,因為你還小,后面還有那么多美好的光陰。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的淚再次滂沱而下。他拭去我的淚,掌心是從未有過的關愛的暖。小蘇,你是個有心事的孩子,如果愿意,講給我聽聽。我說給我時間。他揉揉我的頭發說,開心起來啊。
他是隊長,許多時候,他們邊匆匆吃飯邊談工作,他會黑起臉來罵人,如同兇神惡煞。那些人都很怕他,有時他陰著臉,他們會叫我過去,因為一見我,他便滿臉陽光。次數多了,他醒悟過來,好啊,別因為我喜歡這丫頭,你們就拿她做擋箭牌,告訴你們,工作干不好,我挨個收拾。說這話的時候,他多半笑著,我和那幫年輕人一起沖他做鬼臉。其實,他也不老,三十五六歲吧。
一次,幫他拿手機,觸到他腰間的槍。我纏住他要玩,他被磨不過看看四下無人,遞給我,不要亂動啊。這時,有人上樓,他和他們打招呼。我把玩著小巧的手槍,忽然想起電影里的那些自盡的鏡頭,只要砰的一聲,一切便都結束了。于是,神差鬼使地拿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而他恰恰在這時回過頭來,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驚恐,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一個箭步竄過來,一掌打掉了我手里的槍。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聲色俱厲,顧小蘇,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我揉著被打痛的手哭了。他不忍,拽過我的手,是我該死,忘了卸下子彈。
那天,外面秋雨綿綿,他約的客人沒來。他要了兩個菜,要我陪他吃。因為剛才的一幕,我沒有一點食欲。他說,小蘇,告訴我你的心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相信他,向他傾訴了那些深藏不露的過往。
阿列是因我而死的。去年秋天,我們正讀高二。那天本來說好一起去買書,可出了門看到那么明媚的陽光,我纏著他帶我去郊外,阿列只好答應。我坐在他的單車前梁上,他載著我飛奔。郊外秋色正好,綠草,紅葉,野花,美不勝收。突然,車鏈掉了。我只好下來,蹲在路旁看阿列修車。那輛失控的貨車就是在這時沖過來的,我只看到阿列驚恐地張大了嘴巴,隨后被他猛力推開。而他被撞出很遠,血流了一地,白T恤都染成了紅色……
我此后的夢里總是阿列躺在血泊中的模樣,自責和愧悔纏繞著我,無法自拔。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勉強堅持到高三上半年,我說什么都不肯上學了,我受不了那個環境,一進學校,那些和阿列有關的記憶就撲面而來。他為了我而離開了這個世界,可我卻茍活著,我覺得自己隨時都要崩潰。父母拗不過我,只好由了我。我也不敢呆在家里,就出來打工,想換個環境和生活方式或許我還能活下去。
三
你個傻孩子啊。周鈞揉揉我的頭發,透過迷離的淚眼,看到他一臉的憐惜。初一見,就覺得你不適合這個地方,果然……不行,你得回去上學,不然這輩子就毀了。
我不去,我這個樣子還能學進去嗎?他張張嘴,欲言又止。
此后,越發覺到他對我的寵溺。他買了一件白裙子送我,我穿出來給他看。他的眼睛笑成了彎月亮,我們小蘇就是漂亮。我說謝謝周哥。他的眉頭皺起,叫我什么?沒大沒小的,你應該叫叔叔,知道嗎?知道了,周鈞。我喊著他的名字跑開。
我學他的部下喊他老大、周隊,要不就直呼其名,連周哥都不肯再叫。在他們吃飯時,溜進去摘他腰間的槍。他看也不看,掏出來卸下子彈遞給我,拍拍我的頭,那樣子像個寵溺孩子的父親。他甚至將槍拆卸開來,再教我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的攢好。那些年輕人說,從沒見他對誰這樣耐心過。其實,不知不覺,對他的依戀與日俱增。有時幾天不見,會打電話給他,他問有事嗎,我說沒有,就想聽聽你的聲音。
酒樓一二層是飯館,三層是旅館,住著各色人等。我們還要負責旅館的衛生,有時那些客人也不避諱,敲門進去,是不堪入目的場景。一次,廚房小劉的牙缸放在一樓的過道忘了拿,第二天,里面竟落著一只用過的避孕套。過道是露天的,不用問,是三樓的客人扔下的。一時間,這事被傳為笑談。周鈞來時,那些男服務生仍在津津樂道。周鈞聽了,眉頭緊鎖,拉住掃地的我,小蘇,你得離開這個地方。
那天,一些混混兒喝了酒在酒樓打架,酒瓶子亂飛,有的人頭破血流。看到血我幾近嚇暈,抱著頭在角落里發抖哭泣。他剛好從樓下經過,奔上來看到我,一把抱起我沖出人群,安頓好后又返身回去收拾殘局。那些混混兒自然認得他,乖乖束手就擒。看到我仍在發抖,他火起,踢了領頭的幾腳,傷了我的人跟你沒完。我的心啊忽然翻了個個兒,他說“我的人”。
他將我叫到雅間,鄭重其事跟我談,要我回去上學。我扭頭不理他,他生氣了,一拍桌子,顧小蘇,你給我站好,這是關系你一輩子的事。可是一輩子有多長呢?阿列的生命不就消失在瞬間嗎?我們曾相約一起考同一所大學的,他走了,我沒有勇氣獨自走下去。
你當我是朋友嗎?我含淚點頭。那好,你乖乖回學校去,我們還是朋友,否則一輩子別見了。他一甩手走了。
四
周鈞真的許久沒來,我的心里空得要命。想要撥通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卻沒有勇氣。趁午休的時候,我去了他單位。看門的老人問我找誰,我說出他的名字。老人說他出外辦案走了半個月了。我這才稍稍松一口氣。在公用電話亭撥通電話,聽到他富有磁性的聲音,我的心怦怦直跳,來不及說一個字,慌亂地掛了電話。走出好遠,還聽到那電話不停地響。主人追出來,我閃身藏進旁邊的店里。
回到酒樓,老板滿面笑容,小蘇,你去哪了?刑警隊周隊長打來好幾個電話找你。說話間,電話又響了。老板接起來遞給我。他問我問為什么打通電話又掛了。我不作聲。你想好了嗎?要么回去上學,要么永遠別給我電話。許是聽到我的抽泣聲,他口氣軟下來,不想回原來的學校可以轉學,你得學會遺忘,學會面對現實,聽到了嗎?乖乖的,等我回去。
放下電話,周圍是一圈探究的目光。我當沒看到,旁若無人地走開。身后馬上傳來竊竊私語,這個世界從來就不乏好事者。
幾天后,周鈞歸來。板著臉向我要一個結果。我說,明年春天好嗎?現在天太冷了。他撲哧笑了,小東西,上學還得挑天氣啊,那你如果生在南極就要大字不識嘍?好,那依你,不過,從今天起,你得回家復習功課。我不!我梗起脖子。給我一個理由。他又皺起眉頭。我,我是體驗生活呢,你看,我發的文章。我仰起臉,討好似的遞過刊有我寫的文章的雜志。
他接過來,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興奮地咧開嘴,行呀,丫頭,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孩子。討厭,總是孩子孩子的,我都十七歲了啊。我都快三十七了,我爸不也是孩子孩子的。討厭討厭,你胡攪蠻纏。我跺腳。他呵呵地笑,那張英俊的臉如同午后的陽光,照暖了我的心。他同意我留下來過了這個冬天。其實我沒說出口的理由是,看不到他,我的心會空,任什么也無法填滿,像阿列剛離去的時候一樣。
我不知道周鈞對我的感覺,只知道他喜歡看我笑,喜歡看我伸手向他討硬幣去買糖葫蘆,喜歡我把他的槍卸得零七碎八組不起來時,急得鼻尖冒汗跺著腳喊他的名字,還喜歡在我任性時瞪眼睛,喜歡刮著我的鼻子說鬼精靈……
我夢到阿列的時候越來越少,有時,他會在夢里質問我,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嗎?那雙哀怨的眼睛讓我心痛。我急著辯解,不是的,我沒忘。可是周鈞告訴我,人要學會遺忘才能輕松前行。周鈞是誰?阿列苦苦追問。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是誰,就這樣從夢中急醒。捂住狂跳的心,我怎么能不知道周鈞是誰呢,他是我現在的氧氣啊。
五
春天說到就到了,周鈞為我辦好了一切轉學手續。我跟父母說要回去上學,他們驚喜不已,說這孩子的心性終于轉回來了。說起轉學,我只告訴他們同學的父親幫了忙。
我對周鈞說,我要去看看阿列。他陪我去了墓地,想到阿列那么挺拔的身軀如今寂寞地躺在石碑下,我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周鈞攬住我的肩,我哭倒在他懷里。他說,哭吧,哭過這一場你就不要再自責,你沒有錯,這一切都是宿命。
整個下午,他都陪我在墓地坐著,直到我流干了眼淚。暮色四合,我一步一回頭,阿列,再見。我明白了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那么讓我活出兩個人的精彩。出了墓園,全身的力氣似乎被耗盡,我依著周鈞,啞著嗓音說,抱抱我好嗎?他敞開風衣,緊緊把我裹在懷里,不怕,小蘇,一切都會過去的。
周鈞開車送我,路上告訴我我插班的高二班主任是他同學,如果我不好好學,他是會及時得到消息的。到時候小心我揍你。我扭過臉,輕聲問,為什么對我好?他沉吟片刻,傻丫頭,喜歡是沒理由的。哦,是的,周鈞,你給了我一個答案。
落下的功課一點點補回來,我漸漸找回了自信。周鈞有時來看我,帶一大包零食,他那么忙,總是來去匆匆。可是他越來越多的出現在我的日記和夢里,有時夜半醒來,想念他的容顏,再也無法入睡,就那樣披一身白月光,睜眼到天明。
有那么幾次,耐不住心里的想念,逃了課去看他,可又不敢進去,只好在附近游蕩,希望能遇到他。可每次都是失望而歸。那一天傍晚,他突然出現在我們宿舍,一臉嚴厲地喊出我。多日不見,他看上去很疲憊,胡子長出來也沒顧得刮。
他問我為什么逃課。我沉默,他很焦躁,劈頭蓋臉一頓罵。我越委屈地哭,他越發火,用手里拿的文件夾抽了我的臉。從沒被這般對待過,我哭著扭身跑開。沒跑兩步被他拽住:你呀,真不讓我省心,這兩天為一個大案我都愁死了,你還給我添亂……
半個小時里,他的電話響了無數次。直到看我擦干眼淚,說再不逃課了,他才匆匆離去。望著他的背影,我在心里發誓再不會讓他分神。此后的電話里,都是我匯報好成績,聽他開心地笑,我也展顏。只是,寂靜的夜里,那一本上了鎖的日記寫滿了無法訴說的情愫。
六
拿到那所名牌大學的通知書,周鈞看上去比我還高興,特意在我打工的酒樓請客。送我回去時已是深夜,看他全神貫注地開車,我說今天可不可以放縱一下。他說當然可以。我探頭過去,在他臉上一吻。他怔住,但很快回復自然,嗔道,越發沒大沒小了。
我的淚瞬間落下。他停住車,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那些暗夜里草一般瘋長的心事,我卻沒勇氣說出口。索性大哭了一場。他只當我是又想起了往事,由著我去了。
很快,打點行囊離開小城,開始了大學生活。可是,我發現自己的身體離開了,心卻留下了。新生活并沒有減少我對周鈞的思念,相反卻與日俱增。幾乎要天天打電話給他,只有聽到他的聲音才能安心。還沒等挨到寒假,我便告了病假匆匆返回小城。
與周鈞見面的那晚,我喝了酒,他奪了幾次杯子,我還是沒少喝。他坐在我對面,無奈地說,小蘇,你大了,也變了。怎么,我在你眼里一直是孩子嗎?他不作聲。可是我馬上就過二十歲生日了,早已是個大人了。
他要送我回家,我借著酒勁硬要他帶我兜風,要不就去搶方向盤。他只得漫無目的地將車開出去。我要去看星星。我大喊。
郊外的曠野冷寂無比,我下了車踉踉蹌蹌地跑。被他拖住,順勢倒在他懷里。他的呼吸就在我的頭頂,我的心跳無法自已,仰起頭,顫抖著期待他的回應。可是,他只顧把我往車里拖,說外面太冷了,小心感冒。
進到車里,趁他在外面抽煙的時候,我脫了自己的衣服。他回來驚呆了。我抱住他,喃喃到,我愛你,從第一次見面起……聽到他劇烈的心跳,我的唇吻上他的,片刻的猶疑之后,他熱烈地回應起來……然而僅僅是瞬間,他突然一把推開我,喘息著低聲命令,把衣服穿上。我不,我只想成為你的人,哪怕一次。我繼續跟他癡纏。啪!他抬起手狠狠給了我一耳光,吼道:把衣服穿上。隨后,使勁關了車門。
將衣服一件件套上,心卻一點點寒涼。他回來抱住我,撫摸我被打紅的臉。
我不堪到讓你討厭嗎?
不是。
那你有沒有愛過我。
我不能,否則我們都會萬劫不復。小蘇,原諒我。
七
此后,他再不肯見我,連我的電話也不接。那真是個寒冷的冬天,即使足不出戶,心也暖不過來。常想起他的話,你得學會遺忘。可是,遺忘是件多么悲涼的事。
我用曾經打工積攢的錢買了那對他不肯買給我的銀戒,女式的戴在手上,男式的寄給他。可很快被退還回來,那張素箋上只有四個字——還君明珠。我哭倒在床上,看來他是一點念想都不肯給我留了。
此后,封了心在塵世游走。直到多年以后遇到深愛我的男子。一日,在他的書柜找書看,無意間看到那句唐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石破天驚。一直以為當年的他太薄情,誰知卻是別樣情深。
淚水汩汩而下,為自己的少年蒙昧無知自以為是。終是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才會成全這一世的情緣,否則,那些路遇的愛戀只能如煙花,雖然炫目,可燃燒過后,空余無盡的寒涼。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