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晚年生活
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故鄉那套1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房子很大,更襯托出她一個人的寂寞。經常,在那些夏天的午后,她看著電視,蜷縮在沙發的一角午睡。有風吹過,聽不見任何聲音,那種安靜讓人心慌。
她老了。我從電視上看到很多西方老人獨自看夕陽,享受孤獨,但中國的老人,似乎非常害怕晚年的寂寞。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她把4個兒女養育長大,都各自成家立業了。雖然古話說“父母在,不遠游”,但是今天有幾個兒女守候在父母身邊?哥哥在廣東,我在北京,兩個姐姐也是天各一方。大多數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守著大房子,還有一只貓,過著讓人心慌的安靜的日子。
有一次,那只陪伴她多年的貓撓了鄰居家的小孩子,結果孩子得了破傷風,送到醫院打針才好。她非常忐忑不安。她一生害怕惹事,更害怕傷害到別人,結果趕緊把那只貓送給了別人,不敢養了。
以前,還有那只貓陪伴的時候,母親夏日午睡醒來,貓輕輕跑過客廳的聲音或者偶爾“喵”的一聲叫,還能讓她感覺到屋里有動靜。現在,貓沒有了,我想,那種寧靜仿若讓她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惟一的生靈。
因此,接聽子女的電話,成了她每天重要的興奮時刻。
為了配合她的作息規律,我們基本上是在傍晚或者午餐的時候給她打電話。但電話再多,能緩解她的寂寞嗎?記得看過一個經典的廣告片:兒女孫子,輪番匆匆地給年老的母親打電話,每個人都很忙,只有母親守著那只貓,像一張時光相片一樣,靜靜地定格在她的生活里。
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盡可能地多抽出時間回去看她。有一天早上,我睡在隔壁的屋里,被一陣輕微的噼啪聲吵醒,似乎是母親的動靜。
我從臥室看過去,那時天還沒有亮,母親在剝籃子里的一些花生,大概是準備早餐時吃的。一彎拂曉前的明月高懸在天空,母親在月光下的身影讓人動容。
我披著衣服走過去,幫她剝花生,責怪她起這么早。她說,人老了,睡眠少了。一個人經常很早就醒來,睡不著的時候,就起來做點什么事情,打發時光。
她還提到她傍晚時分喜歡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大街上車流如水的情景。車燈和街燈慢慢地亮了,很多人回家了,但沒有人回到她那里。大多數時候,她一個人在那套大房子里靜靜地生活。
拍一部有關母親的DV
我把母親的孤獨和寂寞跟兄弟姐妹們講了。在家庭會議上,大家沉默不語。做生意的哥哥說,他不明白母親還有什么不開心的,不缺錢,生活衣食無憂。做子女的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盡到孝心了。
我不知道怎樣向他們解釋母親的孤獨和寂寞,那是和金錢無關的一種內心感受——它需要設身處地的體憫。
我說。不能指責母親不會尋開心。她生活在一個小城鎮,不能像都市里的老年人一樣去上老年大學、去跳舞、去練太極拳,也不能像西方老年人一樣去教堂做義工或者背著包滿世界旅行。她那個年代的老人,沒日沒夜地為社會做貢獻,搞建設,所以到了老年,一旦閑下來,反倒不會生活了。
她確實不會打發時光,而且最要命的是,時光越是打發著過,就越會感覺到時光的漫長。
以前,她有我們的父親,那時打發時光最好的辦法就是兩個人聊天,偶爾拌拌嘴。這樣的日子也充滿樂趣。但現在父親不在了,她也是70歲的老人了,如果讓她重新尋找一個老伴兒的話,簡直艱難得如同發射宇宙飛船登陸火星。
我不知道兄弟姐妹們聽懂我的話沒有。也許,在他們看來,我這個文人過于細膩,把事情搞復雜了。
也是在那次家庭會議后,我突然想到,為什么不可以給母親拍一部家庭Dv呢?我想用Dv記錄下母親的日常生活,也許兄弟姐妹們看過后就可以真正從內心理解母親了。
那個夏天,我利用暑假的時間,帶著Dv開始了這樣一部作品的制作。拍攝的過程很簡單,大部分時間是偷拍,不讓母親發現。我想盡可能地展現她真實的一面,她那沒有兒女在身邊時的生活細節。
是的,真實。當我們不在母親身邊時,有沒有了解過母親真實的生活?
我用了20多天的時間,拍完了這部母親的時光DV。在拍這部紀錄片的過程中,母親一個人生活時的許多細節常常讓我心疼。她喜歡沙發的一角,夏天的午后,她蜷縮在那里午睡,有時流口水,像個小孩子一樣。她經常為不知道吃什么而發愁,雖然做了一桌子菜,但是一個人吃著吃著,就感覺特別沒意思。
2009年的春節,我召集了兄弟姐妹們一起看我拍的有關母親生活的紀錄片。母親不敢看,用她的話說是“害怕出洋相,拍得太丑”。全家人包括侄兒侄女一起圍坐在電視機前看這部片子時,起初大家還有些像看熱鬧,但片子放了1/3,大家就開始安靜下來了。每個人包括孩子們的臉上都寫滿了沉思。特別是當我拍到母親一個人站在黃昏的陽臺上,看著大街上的車流的孤獨背影時,姐姐開始輕輕啜泣。
那天晚上,哥哥告訴我,看了這部片子,他理解年老的母親了,覺得她真的太不容易了。
用什么樣的方法幫助母親呢
看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東京物語》時,我哭了。結尾,年老的母親去世了,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兒女們匆匆奔完喪后,全都要回到他們的生活中去了。只有喪偶的父親,一個人搖著蒲扇,坐在客廳里,聽著外面的蟬聲。風輕輕地吹過父親的臉龐,安詳、寂寥——以后一個人的漫長的日子該怎么過?
但是,我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母親和父親,總有一個人會先離開這個世界,剩下另一個人,必然要面對喪偶的寂寞。
以前,四世同堂,父母親一方去世了,兒女們圍繞膝下,還能緩解另一方的孤獨。但現在,在全球化的流動時代,中國的兒女們大都為了生活離鄉背井,即使有能力把父母帶到異鄉,但是有幾個老人能舍得故土?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位朋友在北京買了房和車后,便把好不容易供他到大學畢業的父母接到北京享清福,但是父母受不了家家關門閉戶、老死不相往來的新型都市社區的孤獨感,一心想回家。結果,無論兒女如何勸阻,兩個老人都像千方百計要離開的逃兵一樣,趁兒女不在家時,偷偷買好車票回到老家。
我相信,當他們經過一路的顛簸,終于感受到故鄉的風,看見故鄉的小河和金黃的稻浪時,他們的心才有一種返鄉的游子般的踏實感。
父母有父母的路,兒女有兒女的路,不能兩全其美,只好各走各的。所以,如何緩解父母的孤獨,小津安二郎在《東京物語》中也不能給出答案。影片的最后,父親靜靜聽著風吹過堂屋的聲音,時光好像靜止了一樣。
那是不是全天下喪偶的父母共有的處境?我們除了體憫,還能為父母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