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詩選

張曙光詩選

冬日的海

穿過一條熱鬧的街——賣著

各式的小吃，以及日常雜貨——

和一條高速路，然后是樹叢

和閃亮的鐵軌，大海突然

閃現在我的面前。這里清冷

而寥落，而冬日黯淡的太陽

映照著海面，一片銀白色

幾艘舊木船，停泊在岸邊

隨著潮水而搖動。沒有

一條線，連結或分割著

大海和天空，連結或分割

大海和陸地。海在呼吸著

不安地涌動，但并不暴烈

而帶有幾分矜持。就像我們

上個晚上在大學的課堂上

講座，回答學生們的提問

為他們簽名，似乎真的以為

自己是名人，或得到了足以

自矜的榮耀。差得遠呢——

比起一位廚子，或一位漁夫

我們的技藝并不更加出色

我曾經渴望向大海的深處

撒下我的網，捕獲未來，但

至今沒有學會在海里游泳

或沖浪?？傻拇_學到了懶惰

自矜和自憐，卻幸而保持著

一點點自省和必要的警惕

而海常在我的夢里出現

洶涌著，浪花的雪在黑色的

礁石間激濺，似乎在激勵

并召喚著我。但我來到這里

并不是看海，而是因為

一樁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的生活發(fā)生了什么，使我

變得衰頹而疲憊？是否

忘記了那追尋的難以形容的

動人心魄的美？但愿不會——

在我的心中，同樣有一個海

盡管現在變得溫馴，但仍會

不時掀起波瀾。它與外面的

合而為一，在我眼前陳列

而生活和寫作，同樣是一體

借用葉芝套用的柏拉圖的比喻

像蛋白和蛋黃，或者說得

確切些，就像一對連體兄弟

我厭倦了造作和炫技，只想

真實地面對著外界和自我

到了中年，我更要寫得平靜

把一切思想和欲望隱藏在

詞語的后面。但丁走過的路

我試著再走，卻不曾想到

獲取他頭上的桂冠，甚至是

優(yōu)勝者的一塊綠布。這是我

人生中的第四十六個冬天

（還會再有四十六個？）我愿

思想在寒風中變得凜利

而此刻的海，顯得寧靜，似乎

在積蓄力量，孕育著新生

太陽更高了，它在海面上

鋪下一條銀色的路，踏上去

就會走到彼岸，或進入太陽

作品討論會

漂亮女士微笑著坐在一群發(fā)言者中間

她的一部新書剛剛問世，被他們贊美

那些男人們，有的很老了，卻依舊充滿著

激情，把一束束鮮花擲在了她的腳下

她大方而得體，保持著必要的謙遜

滿足中稍稍帶點厭倦。哦，她真的可愛

懂得如何把一只只野獸，馴化成為

馬戲團里的動物。而她的皮鞭，只是

流動的眼波。他們也足夠聰明：為了

接近她，甘愿成為她下一部書中的角色

個人空間

他被一種巨大的厭倦侵擾著

確切說是沮喪。當走過那條舊街的街角

雪下了起來，他的目光變得茫然

雪片在風中纏繞，夾雜少許的憂傷

與回憶，只是一些早年的人和事

但很快就會變成一片空白——

這與他有什么相干？他腳步沉重地

行走在兩個世界的邊緣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或將會

發(fā)生什么。一切都是突然地到來

并迅速消失，他甚至來不及思考

并為它們提供一個名字。現在天色

暗了下來，街燈很快會燃亮

想到這些，是否會帶給他些許安慰？

人應該活得坦蕩

我厭倦了這一切：虛偽和謊言

矜持，造作，在崇拜者中間

談論著詩歌和藝術，小心翼翼地

把自己的名字鐫刻在青銅器

和大理石石碑上。或者追逐著

愛情，那自我投射出的虛幻影像

但最終是徒勞。我厭倦了這一切

如今我寧愿走向孤獨的風景

走向沉寂，如果人不能活得

更高貴，那么也應該更坦蕩

還能有什么？它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是說我們的生活，或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