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展
清修中國
無論是比爾·波特的新作《禪的行囊》,還是大嘴美女朱莉婭·羅伯茨演繹的《飯、禱、愛》(Eat Pray Love),人們看到,越來越多的老外放下羈絆,開始明心見性之旅。在這個精神旅程中,中國成為他們“修行”的驛站之一。他們在這里探尋修復心靈密碼的同時,也在客觀上敲打和啟迪著這個東方國度,在傳統資源向現代轉化中,我們做得怎樣,我們應該如何去做?
國人邂逅比爾·波特,多是因為他的《空谷幽蘭——尋訪現代中國隱士》,這本涉及中國隱士傳統和探訪中國隱士現狀、文(譯)筆清雅的書,把這個美國中年男子推到中國讀者面前。如今,比爾·波特的新作《禪的行囊》中譯本又于不久前出版,依然是橫穿中國的文化探尋之旅,只不過,這一次不是“隱士”,而是“禪宗”。這一次,沒有攝影師同行,是孤身一人,但對比爾自己來說,自從40年前接觸中國文化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覺得“孤身一人”了。
“就在那時,我感覺自己最終找到了度過此生的方式。”這是他在1970年的某一天,初讀艾倫·瓦茨的《禪之道》時的感覺。那是他接觸到的第一本關于禪宗的書,但很奇怪,他理解起來毫無障礙,似乎就像心底潛藏很久的話被說出來一樣。
也就是在那一天,比爾·波特開始了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轉變。此后至今,40年過去了,他沉浸在禪的世界里,他成為了一個中國詩歌的翻譯者、一個東方文化的尋訪者,而更重要的一個身份,按照他的話說,“我成為了一個‘修行者。”
不曾反叛的青春
出生于1943年的比爾·波特與同齡人相比,并不顯得叛逆。他的成長歲月,正是美國戰后的黃金時期,一切都顯得那么生機勃勃。經歷戰爭一代的美國父母們,都雄心勃勃地為孩子們規劃一個中產階級的未來。不曾想孩子們卻以搖滾樂、牛仔褲和迷幻藥來表達他們的反抗。比爾·波特的同齡人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成了嬉皮士,除了他。
比爾總喜歡一個人獨處,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感。他可以一整天釣魚、看云、聽風而不發一言。他沒有玩伴,也沒有朋友,他的父親開著規模巨大的連鎖酒店,每天忙于生意而無暇顧家。比爾就像每一個富裕家庭的孩子一樣按部就班地成長。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他高中時代。因為父母離婚,家道開始衰落,最后竟至于破產。人人為此惋惜,但比爾·波特卻不,“這樣我再也不用擔心需要繼承家業,去當一個酒店老板。”
但那時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嘗試讀大學,換了三個專業——藝術、心理學、英語文學,卻都只讀一年就放棄了。
直到1964年,那時,距離風起云涌的嬉皮士運動的最高潮還有上幾年。凱魯雅克的《在路上》早已成為年輕人們的生活圣經,而搖滾之父鮑勃·迪倫也開始發布他的新唱片,年輕人都在蠢蠢欲動。
比爾卻在此時被抓了兵役。他嘗試逃跑,并差點成功,但最終發現這只是徒勞。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他以自愿延長一年兵役的代價,換取了被派到德國而不是越南的機會,沒有成為那些倒在越南稻田里的兩萬美國大兵中的一個。
從1964到1966年,比爾·波特,或者說比爾軍士,在德國一家安靜的軍醫院里躲過了越南戰場的硝煙,也躲過了美國本土的狂歡、嗑藥、飆車、濫交女友等等年輕人玩到極致的把戲。
結束兵役之后,他進入加州大學人類學系。這一次,他成績還不錯,居然念到了畢業。1968年,也就是年輕人們鬧得最兇的一年,他又被學校派到德國大學學習。
1970年,大多數嬉皮士開始回家了,用青春去反抗父母,反抗政府,反抗體制之后,他們發現青春就那么幾年,用完之后,日子還是要繼續,而安分守己地過父母們給安排的中產生活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
眼看著,比爾·波特就要躲過嬉皮士們帶來的一切,但此時他卻遭遇了禪。
命運或緣分
這幾乎是一場后知后覺的相遇。嬉皮士們鬧得最為兇狠的那些日子里,禪宗是他們的一種標簽,是對“狗日的主流價值”的反叛。大多數嬉皮士們并不知道“禪”到底在說什么,但那些“頓悟”啊、“冥想”啊、“心性”啊什么的,聽上去都是那么的特立獨行,那么有異域風情,那么具有反叛意味。
他們的精神導師們,也就是“垮掉的一代”,多多少少都成了禪宗的鼓吹者。凱魯雅克在小說里,艾倫·金斯堡在詩歌里,約翰·凱奇在音樂里……傳達出來的禪宗的意象讓年輕人們著迷。
相比較而言,艾倫·瓦茨倒成了中規中矩的禪宗介紹者。這位師從日本禪師鈴木大拙的英國人,原本是一個基督徒,但在接觸禪宗之后,就一發而不可收拾。那本他最知名的《禪之道》出版于1957年,隨后就成為西方世界里介紹禪的經典。這并不是說他在書中寫出了多么驚人的論述,而是在那個年代,他的確是西方世界中最了解禪宗的,在禪宗的信徒中最了解西方的。
這本小冊子作為美國年輕人了解禪的入門書已經很久,只是比爾知道的太晚了。但這并不影響他一見如故的感覺。有些時候,時代的浪花看似沒有將你卷入潮流,但仍不能阻攔那些飛濺到身上的水滴。而禪宗,就是那個時代飛濺到比爾身上的水滴。40年后,他說,“這不是命運,是緣分。”
如果不是這個“緣分”,比爾或許會順順當當地成為一位人類學博士,但禪讓比爾放棄了走向主流生活道路的機會。
他在唐人街認識了一位叫做壽冶的和尚,這位和尚教他打坐,修行。壽冶和尚不懂英文,而比爾還聽不懂中文,天知道這位中土和尚和洋弟子到底是用什么法門來進行交流,也許正如禪宗所言——“教外別傳,不立文字”。
比爾·波特學得興起,干脆連哥大的博士獎學金也辭掉了。他給臺灣的佛光寺寫信,希望前去學習,居然有了回音。1972年,他帶著僅有的213美元和一張機票來到臺灣,在那一呆就是20年。
在臺灣,他去過佛光寺,上過臺北文化學院,最后在一個叫海明寺的寺院里呆了兩年。寺院里的生活極其清凈,無人打擾,比爾每天打坐,累了就看佛經,而主持悟明法師對這位洋弟子的行為似乎也不聞不問。直到有一天,這位德高望重的和尚對比爾說,“你是不是該出家了?”
這句話嚇得比爾·波特落荒而逃。那時候,他正熱戀著一個姑娘,是在臺北文化學院認識的,每個周末,他都要偷偷地溜出寺院和這個姑娘幽會。悟明法師的話將比爾送回到現實——禪院的修行生活并不枯燥,但他還放不下姑娘和酒。
追尋中國隱士
從海明寺出來之后,比爾·波特在陽明山竹子湖附近租了一個農舍。那里有云,有風,風景絕美。他靠到臺北的補習學校教英文維持生計,剩下的時間他開始用來翻譯中國詩歌和佛經。
海明寺留給比爾的印記就是他在這里讀到了寒山詩。這又是一場后知后覺的相遇。這個唐朝和尚自1950年代被譯介到美國之后,就掀起了一股熱潮。尤其是施耐德,他在1955年出版的《寒山詩選》里描繪出一個佯狂似癲、不諳世事,但又隨心隨性、崇尚自然的隱者形象。于是,這位中國唐朝并非主流的詩僧,轉眼在1000年后的異域成為了一名反抗主流文化的“垮掉的英雄”。這讓寒山和尚的聲譽遠遠超過李白和杜甫,受盡年輕人們的頂禮膜拜。
比爾迷戀上了寒山,但施耐德短短的24首選譯顯然不能滿足這個正深陷禪宗不能自拔的愛好者的要求。一半為了鍛煉中文,一半為了滿足求知欲,他開始動手翻譯寒山留下來的300多首詩歌。
1983年,《寒山詩歌集》出版,這是英語世界里第一本寒山詩全譯本。書里,比爾·波特第一次用了“赤松”這個筆名。
打坐、修行、翻譯詩歌還有佛經,“赤松居士”在竹子湖畔與云、風作伴,這日子聽上去很美,但比爾卻一直無法解決一個問題,就是那個他為之逃出海明寺的姑娘。她成長于臺北一個傳統的中國家庭,沒有哪個父母放心將女兒嫁給這么一個無錢無勢、非僧非道的“洋混混”。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持續了7年,最終還是比爾取得了勝利。中國古語說,“女生向外”,這其實也是中國文化的精髓之一。
但比爾也付出了“代價”——他不得不在臺北最大的英文廣播電臺找到一份“正經”職業賺錢養家。在電臺里,比爾主持新聞和訪談節目,頗受歡迎,薪水也十分豐厚,這個工作一直持續到1989年。看上去,這個美國的落難公子在臺灣似乎體面光鮮地混入了主流社會。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一動念:既然在中國古代有那么多像寒山一樣的隱士,那現在還有這樣的人嗎?他要辭了工作去大陸尋訪隱士。
這個主意聽上去非常瘋狂,他把自己的想法對最后一期訪談節目的嘉賓說了出來,訪談嘉賓為之瞠目結舌,“大陸現在恐怕連和尚和道士都不允許存在,何況隱士?”這個嘉賓的身份是臺灣“陸委會”行政秘書,名字叫馬英九。
但比爾·波特還是決心一試。那時候,除了中國的古代詩歌和佛經,比爾對大陸幾乎一無所知。在一個美國攝影師的陪伴下,他們兩眼一抹黑地踏上了尋找隱士之旅。北京、大同、五臺山、恒山、西安……他們一路猶如唐僧取經般走走停停,邊走邊問。大多數人對隱士的問題茫然不知,沒有人相信,歷經數十年的文化隔斷,中國還能存在那些只有傳說中才出現的人物。
一日,他們爬上西安附近的一座山,只為了去拜訪一下中國第一部佛教人物編年史的編撰者——道宣和尚的舍利塔。路上下著雨,山路濕滑泥濘,道宣的舍利塔孤零零地立在山崗上。就在下山的路上,他們推開了一座殘破寺院的大門,這里有四五個和尚,比爾問這是什么地方,回答說“終南山”。自此,比爾·波特敲開了中國隱士天堂的大門。和尚開列了一長串分散在終南山上修行的隱士名單,他們有的剛剛來到,有的則已在這里修行了四十多年。
一旦找到了尋找的路徑,隱士們似乎比比皆是。追隨著這些隱者的足跡,比爾發現,隱士傳統在這個古老的國度不但從來沒有中斷,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在福建太姥山,他們遇到了一名85歲的修行者,1939年上山之后就再也沒有下過山。
禪的旅途
1993年,比爾·波特終于回到了美國定居。他一本一本地寫著有關中國的書。他寫了《相遇中國隱士》(中譯《空谷幽蘭》),翻譯了《道德經》《千家詩》《菩提達摩禪法》《心經》《中國僧詩選》……
這些書并不足以養家,“每本書一年有1000個或是500個讀者”,這讓他不得不借助美國政府提供的低收入家庭福利卡維持生活,但他卻以此為樂,“我還沒有找到比翻譯中國佛經和古詩更有意義的事情。”
最近,他再來中國。這一次,他沿著初祖達摩到六祖慧能的足跡,重走了一趟禪宗在中國的傳播之旅。這不再是一次好奇的尋訪,其中不少地方他都來過多次,拋卻了初來乍到的那些新鮮感,他想了解到更多。
在路上,他一路尋,一路讀。廟宇內的高僧、山野中的隱者,或是路邊隨緣遇到的行人,都成為他好奇發問的對象。他想知道,“禪”的本意到底是什么?“禪”為什么會在中國落地生根,綿延不絕?一代一代的人甘受清貧,離群寡居,苦苦修行又是為什么?
這些問題難有答案,而旅行卻變得越來越指向內心,兩個月的行程,最終變成了對他這數十年來追尋禪宗的心路歷程的一次梳理,“走在路上,不是為了別的什么,只是為了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