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請客

□陳水章

老高請客

□陳水章

見老高的裝束與往日不同,機關的同事們一下子朝他圍攏。老高穿一身筆挺的西服,刮了胡子,頭發還上了摩絲。他平時衣著隨便而邋遢,頭發亂聳聳的像撲了灰,他負責來訪接待,有時上訪者誤以為他也是上訪的,竟當著他的面埋怨：“啥子機關作風喲,這么晚了還沒人上班。”

見今天老高的不同裝束,同事紛紛相問：“老高,你到底有啥喜事？”

老高笑著,故意不答。大家越發好奇,有人干脆上前將他的手臂后剪,威脅要他說出心里的喜事。

“我說,”老高急了,忽然被一口痰堵住,大咳不止。

“別急,別急,你太激動了。”有人用拳頭捶打老高的胸和背,老高緩了一口氣,抻了抻西服下擺,又把領結往上提了提。

“我兒子考上清華吶。”老高本想把這話說得又輕又細,讓大家聽得越糊涂越好,卻沒料到聲音出來如洪鐘,把簇擁著他的人群嚇了一跳。趁大家驚愕不已的時候,老高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把呆了的同事們扔在門外。

老高今年四十五歲。人生的規律,男人在這個年齡上正是如日中天。但老高沒這個運氣。給人的印象,老高沒有特點,很平庸。提拔,評先進,或者承擔過錯,都輪不到他老高。三十歲時,老高還有點不服氣,掙扎了幾年,仕途依然如故,老高便慢慢認命了。但現在兒子竟然考上了清華！大家突然對他另眼相看,覺得他很神秘。這家伙用什么法子把兒子弄上清華的？機關里一兩百號人,子女考上大學的不少,但從來沒有誰考上過清華北大啊。

這以后,老高每天上班,屁股后總跟著人來向他討教。先是同事,后是學生家長,再后來,領導們竟然也加入進來。老高笑著擺擺手,“沒啥經驗,沒啥經驗,我很少管那娃兒,全靠他自己。”

老高這是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受人關注的快樂。上班下班,他都是焦點,到處都能聽見“老高！”的喊聲。老高的快樂持續了一周。

雙休日在家里,老高忽然對妻子說：“我們請一回客。”

妻正在為兒子煎魚,滋滋的油爆聲掩沒了老高的聲音。老高又說：“我們一輩子都沒有做過生。我想好了,請客很俗,我們也俗一回吧。”這一次妻子聽清了,扔下鍋鏟跑過來：“請客？你我的生日都過了還請啥子客？”老高說：“兒子上清華了,就是理由。”妻雙腳跳起來,嬌嗔道：“想不到你腦殼透氣了。早這樣,我也該喊你高科長吶。”

假日飯店是全城最高檔的飯店。在老高的記憶中,機關里還沒有人因私事在這里請過客。王局長的生日,李局長孫子的滿月酒,李科長的再婚酒,都沒上過假日飯店。蔣局長的女兒考上高中也請客,選的酒店在柳橋東頭。老高想起那回吃飯,心里就想笑。大廳里蒼蠅亂飛。菜不夠吃,桌上一堆空盤,蔣局長卻大聲說：“吃飽啊,吃飽啊,別客氣。”老高在機關里什么也不是,但要操一次漂亮。

老高不愧干信訪工作多年,凡事想得細,也會安排。他給酒店的要求是,所有的節目都要圍繞他兒子來,不能突出父母。開宴這天,老高仍然穿了那身被上訪者當做同行的衣服。兒子高出老高整整一頭,鶴立雞群般站在親友中間。客人來了,老高像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時躲在旁邊翻譯的工作人員一樣,小聲向兒子介紹這是某位某位。對方也把早準備好的紅包塞到老高兒子手中。老高妻子無意與人周旋,她特地挎了一只包,注意力集中在從兒子手中把紅包轉移進去。

正午,司儀請示老高,問儀式開始了不。老高進大廳看了看,倒抽了一口冷氣。原計劃的四十桌,還有近半的桌子空著。老高苦著臉說：“等一會兒吧。”

十二點半了,司儀又來請示。老高仔細清點送禮清單,發現領導們一個也沒來,有點身份的來得也少。這時的老高,心情開始煩躁。他以為凡是他趕過禮的,人家都會還人情。尤其是領導,他們的事特別多,他不知道趕了多少次禮,現在下屬有事了,好歹也該還一回吧。老高轉念又想,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或許他們正在路上呢。老高對司儀說：“再等一會兒吧。”

快到一點了。宴會廳里鬧哄哄的。先到的客人早已等得不耐煩,有的干脆舉起筷子,不管不顧地吃了起來。老高見接待室外除了明晃晃的太陽光,早已沒有人的影子,就咬了咬牙喊：“不等了,開始！”

大廳擺著老高反復算好的四十桌酒宴。老高根據他多年趕禮的狀況,預計有五十桌。但他做事一向謹慎,拋掉十桌不算,四十桌絕對沒問題。可是,現在半數的桌子還空著。這讓老高很意外。他覺得那些空著的桌子,正不懷好意地就像看他。酒店經理見狀,擔心老高要退席,繃著臉對老高說：“按酒店規矩,退席須收百分之五十的損失費。”老高心里本來就煩,又聽經理這么說,就朝那些空著的桌子咬牙道：“一桌都不退,晚上接著吃！”

儀式終于在拖拖拉拉的等待中開始了。一位穿緊身紅袍的禮儀小姐,拿著麥克風把老高兒子請到臺上,用甜美而夸張的聲音把他介紹給全體嘉賓時,大廳里響起了掌聲。已經吃了個半飽的客人,也放下筷子,把臉轉向臺子。

接下來是老高的兒子講話。他感恩父母,感謝親朋好友,表示不辜負在場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們的希望,好好學習,爭取成為國家有用的人材。宴會廳再次報以熱烈的掌聲。

老高遠遠地看著兒子,看見那么多張臉、那么多雙眼睛都朝著他的兒子,一個清華俊才！清華是什么,是全中國的父母都向往著把子女送往的地方。別說機關,這座縣城也沒聽說有誰的兒子考上了清華的。

老高臉紅紅的,像喝了酒一樣的興奮。這時大伙兒嚷嚷著要他講話,老高本沒有準備要講話的,忸怩一陣,從禮儀小姐手中拿過麥克風。

老高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但不知道今天為什么,他拿著麥克風的手一直發顫,嘴唇像打擺子一樣哆嗦。他想說話,但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更緊張。最后,他的眼淚流了出來。大廳里鴉雀無聲。到場的人被老高的情緒傳染,覺得心里很潮很濕,仿佛也要流淚了。

老高終究沒有講出一句話。他搬過一把椅子,站上去,朝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掌聲再次在大廳里響起來。

事后,老高對自己那天在喜宴上的表現十分不滿。他明明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中了邪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