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麗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棗的長生意象的生成及其演變
孫文麗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為研究大棗仙話的產生及演變過程,以東漢銅鏡銘文“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為基礎,結合史料記載,對大棗仙話形成的原因及發展過程進行探討。分析認為,大棗仙話在秦漢之際方仙道士的影響下產生,并作為獨立的文學意象在文學作品中出現;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其鼎盛時期,后來逐漸衰落。
棗;長生意象;大棗仙話;銅鏡銘文
考察東漢銅鏡銘文可以發現,長生不老是其重要主題之一。其中反復出現的詩句為:“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從格式及用韻方面來看,它是相對規整的七言詩句。從內容來看,出現了仙人、玉泉、棗3個物象,其中玉泉是仙人的飲品,而棗則成為仙人的食物。很明顯,詩句所表現的是神仙和長生主題,玉泉和棗成為仙人的飲食,而且被賦予長生的含義。在此之前,棗在文學作品中出現甚少,但在東漢銅鏡銘文中卻作為一種長生意象反復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曾經盛極一時,此后逐漸衰落,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文學現象。
棗在先秦時期就成為一種十分重要的農作物,《詩經·七月》寫道:“八月剝棗,十月獲稻。”[1]可見,棗是先秦采集業的重要對象。和稻一樣,棗是先秦居民重要的食物來源,也是表達情感的一種媒介,很多場合都會用到棗。如《周禮》:“饋食之籩其實棗。”[2]《禮記》:“婦人之贄脯修棗栗。”[3]今天這種風俗在很多地方被保留了下來,“棗”與“早”音近取其音,“栗子”取其“子”,二者和在一起有“早生貴子”的隱語祝福。另外,因為棗和栗子在成熟時果實累累,是一種旺盛生殖能力的象征,因而在男女新婚之時以棗和栗子作為禮品也有著生殖崇拜的文化意蘊。再如《儀禮·士昏禮》記載:“婦見舅以棗栗,見姑以脯。”(《儀禮注疏》)由此可見,先秦時期新婦以棗栗及其干肉作為禮物拜見公婆已經成為一種固定化的社會習俗。
雖然棗在先民的社會生活及日常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但是在先秦文學作品中,棗并沒有被寄寓太多的文化內涵,更沒有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意象出現。在《詩經》中,“棗”字僅僅出現過一次,即上文所說《豳風·七月》:“八月剝棗,十月獲稻。”《豳風·七月》是經典的農事詩,反映當時農奴一年四季的勞動及生活情況。“八月剝棗,十月獲稻。”一句以鋪陳的筆法記述了打棗和收割稻子2項農事活動。除《詩經》之外,先秦的典籍中關于棗也有零星記載,但多是作為普通食物出現,并未寄寓深層的文化內涵。現將其列表如下(表1[4])。
依此推斷,雖然棗在先秦社會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但是先秦時期棗并沒有被賦予太多的文化內涵,文學作品中對棗很少涉及,更看不到任何與神仙觀念和求仙思想有關的文化信息。

表1 《詩經》之外先秦典籍中關于棗的記載
棗被賦予神仙思想和求仙觀念當與秦漢之際方仙道士的出現有著很大關系。“方”是指不死之仙方,“仙”是指長生不死的仙人,方仙道士就是指掌握了不死仙方,追求長生不死信仰的集團和個人。掌握不死仙方的方仙道士,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出現。但是直至戰國中期,他們手中只有“術”而沒有理論,對社會的影響也不大。到戰國后期,齊國的鄒衍把古代的“五行”和“陰陽”思想結合起來,創造了陰陽五行說,用它來解釋社會和自然的種種現象。方士們受陰陽五行說的啟發,將其吸收、借鑒,使之與自己的方術結合,將神仙方術染上理論色彩。從此神仙方術對社會的影響越來越大,信徒也就日益增多,特別是對一些帝王的吸引力很大,這些帝王希望能找到一種方法使自己長生不死,達到永遠享樂人間的目的。
然而長生不死只是人們的一種美好愿望,對不死之藥的尋求也是人們為實現長生不死美好愿望而臆造出來的一種荒誕的實現方式,方仙道士們對此最為清楚。方仙道士們知道長生不死之藥是不存在的,那么要延長壽命,尋求相對意義上的長生就要借助養生之道,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能夠延年益壽的食物,是一條切實可行的途徑。
關于棗的藥用屬性,《神農本草經》記載道:“大棗:味甘,平,主心腹邪氣,安中養脾,助十二經,平胃氣,通九竅,補少氣、少津液,身中不足,大驚,四肢重,和百藥。久服,輕身、長年。葉覆麻黃,能令出汗。生平澤。”[5]吳普曰:“棗主調中,益脾氣,令人好顏色,美志氣。”(《大觀本草》引《吳氏本草》)棗具有以上藥用屬性,是它被方仙道士所選擇的前提條件。在秦漢之際,方士們發現棗具有溫補充饑的實用功效,也具有藥用功效,棗開始成為仙藥的主要配方和傳說中仙人的主要食物。伴隨著棗得到方仙道士的青睞,棗和神仙結下不解之緣,棗被涂上神秘的色彩,其直接結果是大棗仙話的產生。
典籍中第一次將棗和仙境聯系在一起的是作于漢初的《晏子春秋》。在《晏子春秋·外篇下》有如下記載:“齊景公謂晏子曰:‘東海之中,有水而赤,其中有棗,華而不實,何也?’晏子對曰:‘昔者秦穆公乘龍舟而理天下,以黃布裹棗,至東海而捐其布。彼黃布,故水赤;棗,故華而不實。’”[6]
這里的東海當是指傳說中的蓬萊仙島,而棗也應是指后來李少君所說的安期棗。棗在這里首次和神仙聯系在一起,具有了預示長生的文化內涵。這是大棗仙話的雛形。
《晏子春秋》之后,司馬遷在《史記·封禪書》中較為完備地記載了大棗仙話:“少君言于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7]
在大棗仙話中,棗大如瓜,成為仙人的食物,是長生不死的象征。而仙人所食的大棗也就有了一個名稱——安期棗。
既然大棗仙話在西漢初年就已經產生,又為何西漢的文學作品中很少見到棗,特別是大棗仙話影響的痕跡呢?這要從兩漢思潮和大棗仙話的傳播、接受情況來分析。西漢是在推翻秦朝暴政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統一的封建帝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是太平盛世。西漢士人普遍具有朝氣蓬勃的進取精神,懷著強烈的建功立業的愿望。他們追求人生的不朽,希望能夠青史留名。富貴是其人生價值的主要評價尺度,實現富貴也成為士人最強烈、最迫切的人生愿望。這在出土的西漢銅鏡銘文中鮮明地表現出來。漢代墓葬有隨葬銅鏡的習俗,漢代銅鏡銘文反映出漢代社會生活及漢代人的思想意識,包括家庭觀念、愛情觀念、高官厚祿思想、富貴享樂思想、神仙和求仙思想等多個方面。考察西漢銅鏡銘文,可以明顯看出富貴、子孫興旺是其主題。據此推斷,在西漢士人的心目中,建功立業、實現富貴、長宜子孫是他們最高的人生追求和根深蒂固的價值理念。雖然西漢帝王中不乏訪道求仙者,且神仙方術一度盛行,但這對士人的影響相對較小,追求富貴是他們思想的主流。士人是文學創作的主體,既然大棗仙話沒有在士人中產生廣泛影響,那么士人所創作的文學作品中自然也就不被提及。
西漢末年政治黑暗,國祚日衰。士人的功業之心與西漢前期相比大為削弱,致力于經世治國的進取之士減少,而貪慕閑云野鶴的隱逸之士增多。雖然求得富貴還是士人主要的價值理念,但是這種理念有所松動,他們開始更多地關注個體生命的價值,出現于東漢末年的《古詩十九首》就是此時士人思想狀態的文學顯現。與此相適應,在東漢出現了較為濃厚的神仙思想,人們更多地關注個體生命的質量,希望求得長生。
東漢時期的神仙思想在東漢銅鏡中有著鮮明的體現。大棗仙話正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廣泛傳播并產生了重要影響。
在我們所搜集的1 500余面兩漢銅鏡中,銘文含“棗”的銅鏡達126面,這類銅鏡主要為博局紋鏡,銘文內容比較固定。有的銘文分內外兩圈,內圈銘文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外圈銘文的常見句式為“……作鏡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浮由天下敖四海,壽如金石為國保”,第一句的頭幾字會有變化,如果為公家機構“尚方”所造,那么銘文為“尚方作鏡……”,如果為私人所造前面加上姓氏如“王氏作竟……”,有的直接省略造者以“作佳鏡……”開頭。上面為標準句式,具體到每面鏡子中,銘文會因鏡子大小、造者個人原因而導致些許的變化,但大體意思相同。下面為14面具有代表性的銅鏡銘文(表2)。
從上面內容可知,東漢銅鏡已從西漢銅鏡的“長貴富”、“常樂未央”、“長毋見忘”、“長相思”、“大樂富貴”、“家常貴富”等對富貴的期盼、子孫興旺的期待以及對友誼恩情的認可轉變為對神仙的仰慕和對成仙長生的追求,在博局紋鏡的銘文旁多畫有神獸、神仙圖像,與銘文相呼應。東漢銘文中出現的“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露饑食棗”就是對大棗仙話的文學再現。“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露饑食棗”是一首完整規范的七言詩句,這是棗被寄予長生的文化內涵首次在文學作品中出現。
大棗仙話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最為盛行,此時有關方仙道士的作品中,棗作為長生的象征多次出現。如《神異經》寫道:“北方荒內有棗林焉,其高五丈,敷張枝條蔭里余,子長六寸,圍過其長,熟赤如朱,干之不縮氣味,丹潤殊于常棗,食之可以安軀益氣力。”[8]棗被賦予了長生的文化內蘊。
大棗仙話的盛行,使得棗進入文人的視野,成為被關注的對象。西晉時期傅玄還作了《棗賦》,對棗加以詠頌。“有蓬萊之嘉樹,值神州之膏壤。擢剛莖以排虛,誕幽根以滋長。北陰塞門,南臨三江。或布燕趙,或廣河東。既乃繁枝四合,豐茂蓊郁。斐斐素華,離離朱實。脆若離雪,甘如含蜜。脆者宜新,當夏之珍。堅者宜干,薦羞天人。有棗若瓜,出自海濱,全生益氣,服之如神。”[9]這篇賦文著眼于棗的長生意蘊,開篇介紹棗樹的產地充滿神仙色彩——“有蓬萊之嘉樹,值神州之膏壤”,其中蓬萊、神州都是方仙道士所言的仙境。然后對棗樹的屬性、種植地、生長習性和棗的顏色口味、鮮棗干棗的特點及應用場合作了全方位的描述,最終落腳在大棗延年益壽的實際功用上,出現棗瓜意象,照應開篇,重申棗的益壽長生的文化內涵。
大棗仙話產生于秦漢之際,在漢代定型,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最為盛行。然而隨著大棗種植的日益普及,人們對大棗營養和藥用價值認識的深化,大棗仙話也漸漸退出歷史舞臺,棗作為長生意象在此后較少出現。唐代韓愈《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我得秘藥,不可獨不死,今遺子一器,可用棗肉為丸服之。”[10]宋代蘇軾《贈蒲間信長老》:“已從子美得桃竹,不向安期覓棗瓜。”[11]辛棄疾《臨江仙·和王道夫信守韻》:“棗瓜如可啖,直欲覓安期。”[12]可以視為棗長生意象的余波,這種繁榮和銷匿所體現的正是文化和文學之間的互動。

表2 具有代表性的銅鏡銘文
[1]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孫希且.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4]歐陽詢.藝文類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5]顧觀光.神農本草經[M].北京:中華書局,1989.
[6]晏子.晏子春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8.
[8]東方朔.神異經[M].北京:中華書局,1991.
[9]嚴可均.全晉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10]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1]蘇軾.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2]辛棄疾,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the longevous image of jujube in the literature of South and North Dynasties
SUN Wen-li
(School of Literature,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In order to study the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jujube immortals,the author,based o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bronze mirror inscriptions“the fairy drinks the spring and eats the jujube,then he can keep young forever”,discusses the causes and evolution of jujube formation after the combination with historical records.The analysis shows that jujube immortals was produc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Fang Shi during Qin and Han Dynasties.As an independent image appearing in the literary works,jujube immortals got its peak period in South and North Dynasties,and then gradually began to decline.
jujube;longevous image;jujube immortal;bronze mirror inscription
K235;S665.1
A
1671-6248(2011)03-0085-04
2011-04-10
孫文麗(1983-),女,山東威海人,文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