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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革命周春江

2011-01-18 01:20:40邵麗
山花 2011年11期

邵麗

老革命周春江

邵麗

一、緣起

三月份,我去北京參加一個短篇小說研討會,在會上見到北京大學文學系的的博士生導師陳小明老師。他說,你的王庭柱寫得很不錯。此前就這篇小說,中國作協的胡平老師,《小說選刊》的杜衛東老師,已經以不同的方式表揚過我。激發了我要把這個掛職系列寫下去的熱情。王庭柱是我另外一篇小說里的人物。其實那篇小說,開始我投給了一個大型文學期刊,某主編打電話給我說,這部作品長得不像個小說,不知道怎么用。這讓我相當迷惑,我知道,雖然他沒有說出小說應該長成什么模樣,但一眼就能看出什么長得不像小說。不過這篇小說另外一個刊物發出來后,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多家選刊選載了,好評頗多。

說實話,關于小說的寫作,最近一直困擾著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下筆萬言,倚馬可待;可越寫越膽怯,就像一個車手一樣,剛開始肆無忌憚,開著開著就膽怯了。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我去了一個縣掛職當副縣長體驗生活。我就是在那里認識“王庭柱”的。

我這次到北京來還有另外一個任務,替老干部周春江申訴。在掛職期間,每個人還要聯系一個老干部,據說這是我黨珍惜革命財富,充分體現民主的一個重要舉措。過去我知道,老干部退下來之后,還可以到一個專門機構工作,那個機構叫顧問委員會;后來雖然取消了,但老干部還得參政議政,所以現任班子的領導干部,從書記縣長到每個副職,都要聯系一個老干部,一方面傾聽他們的意見,一方面解決他們的實際問題。總之,不要讓他們找事,或者他們找事的時候,不能鬧事。

我聯系的這個老干部周春江,過去是縣委副書記。他是1950年初參加革命的,按規定,1949年10月1日以前參加革命的算離休,而那之后的算退休。離休和退休雖然一字之差,但是待遇卻差很多。他的情況說起來比較復雜,雖然他錯過了1949年10月1日這個期限,但他是在海南島參加的革命,海南于1950年5月才解放,按規定離休日期可適當延長到解放之日。也就是說,如果按照他在海南參加革命的時間,算離休;如果按照在家鄉參加革命的時間,算退休。他參加革命的過程也挺復雜,他和哥哥去海南島販白胡椒,解放海南的仗打起來后,與大陸的交通中斷了,他哥倆為了混碗飯吃,一合計就參加了解放軍。仗打了一半,他哥被一發炮彈切去了左邊的胳膊腿,部隊本來想把他送回后方,但他哥眼看生命不保,非要回家埋到自家的祖墳里不可,無論如何不能死在外面。連長做他的工作,他就揣著一顆手榴彈,說如果不讓回家,他就自己炸死自己。后來連長批準他把哥哥送回了老家。等他再回海南,海南島已經解放,成立了海南軍政委員會。他參加的那個部隊,他既不知道番號,也不知道連長的名字,只知道他叫潘連長。找了半個月也沒找到,所以只好回了老家,重新參加革命。

就這個事兒,他退休后與各級組織和信訪部門打了不少嘴官司,而且也成為了我縣信訪工作的一個熱點。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和諧社會建設日益提速,各地對信訪工作的要求也越來越嚴。這次我借到北京開會的機會,幫他到國家信訪局討個說法,免得他到處亂跑給省市縣惹亂子。

參加完小說研討會,我直接去了馬家樓國家信訪局接待中心。下車一看,萬把人擠在那么個小地方,黑壓壓的一大片,把我嚇了一跳。我想過去老北京在新街口斬殺犯人,熱鬧也不過如此吧。想起這個來,我又記起顧城在一篇文章中說,他這輩子就想做個新街口的殺手,既可以殺人,又可以以國家殺手的名義免除責任。后來這個先鋒詩人在新西蘭斬殺妻子謝燁,不知是為了圓夢,還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沒有地方訴說才出此下策。在馬家樓站了一會兒,我打電話找北京的朋友求助。朋友說你別在那里等,還是去國家信訪局辦公地方吧,在月壇南街,中國造幣總公司的隔壁。聽完他的介紹,我在車上樂了半天,心想,把這兩個單位規劃在一起,絕對是決策者們深思熟慮的結果。你想想看,國家造幣總公司是專門制造麻煩的,而國家信訪局則是千方百計消除麻煩的,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最近到縣里工作后才聽有人說,解決人民內部矛盾還是要靠人民幣,其實再往根子上查一查,人民內部矛盾還不都是人民幣惹出來的?

二、棋友

這個周春江是個老倔頭,之所以把他推給我,一來我是外來的,與他沒有過節;二來我是個女同志,他說話再難聽也得有所顧忌。分工我聯系他后,我往他家打過三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他老婆接的,我在電話里給他老婆說明緣由,他老婆說,這不是電話里說的事兒!然后砰一聲就掛斷了。第二個電話是他接的,他說,你也甭給我講大道理,這理兒從我哥為新中國捐了胳膊腿兒那陣子我就想通了。你能幫忙你就幫點兒,要是真幫不了你就閃開,我自己來!第三個電話他的口氣才有所緩和,說,你每周六下午到鍋爐房找我吧,我在那下棋。

按他們的說法,他退下來后忽然變成了兩副面孔,一副面孔是對組織的。他當縣委副書記的時候,從沒給組織上提過任何個人要求。要說像他這種資格的老干部,早就該提拔上去了,可每一次提拔干部他都是讓給人家,說,我這文化不行,讓我上去盡是作難。他基本上沒怎么讀過書,開會做筆記每次都是把一個筆記本用完,每頁只寫三五個字,都像雞蛋大小。他退休的時候,光筆記本裝了滿滿兩卡車。共產黨的會多不多,問問那天去他家收破爛的人就知道了。開會讓他念稿子他又不怎么會斷句,比如念“我們的工作”,念到“我們——”,他就用指頭點住,開始自由發揮講其它事,從司機不知道節油,講到蘇聯和東歐共產黨倒臺,陳芝麻爛谷子講了一大堆,然后又回頭從“——的工作”開始念。一篇稿子念完,他滿頭大汗,還要補一句“可算完了!”秘書提醒他說,最后這一句今后不要說了,而且“完了”聽著也別扭。他說,你們他媽的別扭個毬!我讀個雞巴稿子明知道也沒人聽,比殺個國民黨都難!可是如果不讓他念稿子,光講具體事,雖然理論上上不去,但講得頭頭是道,大家都愛聽。

退下來后,他給組織上提的惟一的要求,就是自己的離退休問題,說這個問題不解決,縣委就不得安寧。這樣威脅的話語出自他口,讓縣委書記既非常吃驚又特別不受用。縣委書記說,周書記你咋一下去就變臉了?他說我不是周書記,我是周春江,那個副書記是你的,周春江是我自己的。過去是給你干,現在是給周春江干。不該得的我不要,該得的我絕對不讓!縣委書記說,你的這個離休問題,從情理上說絕對應該解決,但是沒有證據嘛!他一下子跳了起來,說,我哥丟在海南島的胳膊腿兒,算不算證據?

顧錚作品·夜色中的臺北老城墻

他的另一副面孔是對平頭老百姓的,在大街上不管見到誰,逮誰給誰聊。有時候人家買菜急著回家,他就邊走邊跟人家說著話,陪著人家過了幾條街,話頭還沒說完,說下次咱們再好好聊聊。有時候人家去他家串門,說不了三兩個小時根本走不了人。好不容易出來了,他送人家到門外,站在走廊上還得饒上半個小時。大家都說,老周心態好,能活個大壽限。他說,反正我這命也是揀回來的,那時候說是把我哥背回來了,其實也是把我自己的命背回來了。要留在海南,十有八九回不來。

他讓我每個周六去鍋爐房找他,是因為他到周六雷打不動地去鍋爐房找后勤陳耀金下棋,據說這棋已經下了十幾年,也沒分個勝負。陳耀金原來是農村戶口,接他爹的班上來的。他爹原來跟著周春江當通訊員,1975年,中原地區遇到了一次千年未遇的大洪水,他爹陪當時是公社書記的周春江看守水庫大堤,眼看著守不住了,周春江還是不讓撤。他爹趁周春江解大便蹲下的時候,一條麻袋套他頭上,扔肩膀上把他扛上了山。他們走后半個小時,水庫垮壩。后來周春江當了縣委副書記,把他爹安排在縣委辦公室管后勤,說,我不退休你也甭退,縣委辦的后勤交給誰都沒交給你放心,全縣沒人不知道你的手最干凈!他爹說,我要是不干凈,耀金還會在農村種地?聽了這話,周春江知道他的心病,就讓他退休回家,兒子陳耀金接班進城。陳耀金進城之前,本來在農村有個老婆,進城后休了。休這個老婆得到了周春江的贊同,他說,像這種不孝順父母的東西,留在家也是禍害!陳耀金后來又娶了一個,也是離婚的茬兒。他倆各帶了一個孩子。他的孩子叫星兒,她老婆的孩子叫馬子,然后倆人共同又生了一個叫高臺。倆人剛結婚那陣子,好了就好個死,鬧了就鬧個死。好的時候,下了班,他騎著自行車,前面車杠上坐著星兒和馬子,后面車座上坐著老婆,一路小曲兒就去趕夜市了。他在前面一邊唱《愛情三十六計》:“是誰開始先出招沒什么大不了,見招拆招才重要要愛就不要跑。”一邊拿著老婆的手,摁在自己的腰上揉搓著。鬧的時候,風生水起,不掂著刀攆半條街不算拉倒。倆人大喜大悲地折騰了一年,高臺哇哇墜地。按道理這個孩子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縣里準備處理他,他就去找周副書記。那時候他跟周副書記就是一對兒恩恩怨怨的棋友,有時候周副書記贏不了他,就一推棋盤說,媽拉個逼,看我下次不好好收拾你個孬種!他也沒大沒小,說,你這老頭再胡說,今兒個我把水燒到八百度,明天非開你的追悼會不可!說是這樣說,因為他爹的關系,他在周春江這里也跟半個兒子差不多,老周家里的粗重活計,他兩口基本承包了。這次事兒他找到周副書記,周副書記正在給倆人說工作,一看他進來,就對那倆人說,你們走吧,我還有事兒,你們明天再來說。接著他們倆就拉開棋盤,戰得昏天暗地,他也忘了找周副書記說什么了。過了吃飯時間,他老婆找到周副書記的辦公室,在門口喊道,孩他爹,你趕緊吧!你趕緊吧!他說,趕緊啥呀你這個傻逼?他老婆說,家里出大事兒啦!他說,誰在咱家后院埋地雷啦?他老婆說,不是地雷,是地震。你那星兒打我那馬子了,把咱那高臺嚇得要死要活的,你看這咋辦!說著說著,她也進辦公室了,胖胖的臉蛋激動得通紅,一臉的雀斑都淹沒在油膩膩的紅暈里。周副書記見狀,把棋盤一掀,說,你這小子我還正準備找你算賬哩,你們鬧到我辦公室里算啥事嘛?他說,你要想處理我你就處理吧,我天天帶仨孩子蹲你門口要飯吃!周副書記說算算算,我也難斷你這家務事,你把你的星兒送回你老家,她把她的馬子送回她老家,就留下你們倆的高臺,我好說話,行了吧孬種?

顧錚作品·永康街冰館一景

三、去南方

改革開放后剛恢復縣政府那陣子,周春江任政府副縣長。在此之前,他是縣紀檢委書記,那時候的紀檢委書記是正縣級,之所以把他從正縣級降到副縣級,是因為他當紀檢委書記期間,有一次下鄉查一個案件,工作結束后他到過去聯系的一個農戶家去,臨走的時候拿了人家幾個茄子,一把青菜,還有一罐自釀的蜂蜜。這事兒現在說起來,簡直是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的典型,可在當時不行,這就是白吃白拿老百姓的。要說他對這個聯系戶非常好,逢年過節都要親自或委托別人送些吃的用的過去。但黨的政策歷來是釘是釘鉚是鉚,對聯系戶好是應該的,這是黨員領導干部最起碼的覺悟。拿人家的,再怎么也說不起嘴,而且,違紀。

當了副縣長的周春江負責農林水等工作,這是他的強項。他天天蹲在田間地頭,按下屬的話說,好像一天聞不到大糞味兒,他這個縣長就當得不踏實。這讓他分管口上的干部苦不堪言。跟著他下鄉的局長們如果抱著葫蘆不開瓢,他就故意問他們農業生產技術,局長要是說不上來,不管面前有多少人,他會馬上抹下臉子,把人家批評得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如果這些局長們對農民指手畫腳地瞎指揮,他更是火冒三丈,大罵道,人家農民種了幾千年地了,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知道個毬啊!這還不是最難受的,如果他出差,喊誰誰都推說有事,不愿意跟著他去。他出差有一個規矩,住賓館揀車站附近最便宜的,吃飯的時候只準點一個菜,如果吃著不錯,就再點一個這個菜,吃著不好吃才能再換一個。所以跟著他出差的人,等陪他吃完了,再偷偷出去吃一頓。他退下來之后,有一次去省城看兒子。兒子在省政府一個重要部門當處長,中午給他點了一桌子菜。他一看大發雷霆,一口飯沒吃站起來就走,說,咱家出你這樣的敗家子,算是跟監獄掛上鉤了!那公家的錢長的都有牙你知不知道?總有一天會咬死你!兒子也不敢給他犟嘴,只好自己掏錢把菜打了包,放到冰箱里吃了一個星期。

有一次,他分管口上的幾個局長給他提意見,說,周縣長,人家各個單位為了學習先進經驗,都到南方去考察,你什么時候也帶我們去開開眼界?他說,開啥眼界?還不是為了轉一圈旅游啊?我不相信誰種地能種到天上去!后來還是分管的副書記勸他說,老周,我們不能關起門來抓工作,是該學習學習先進地區的經驗了,否則我們的農業會越抓越小。這次我們倆帶隊去南方考察考察,學學人家的先進經驗。他勉強同意了,但是有一個條件,既然去看農業,那就去人家農村,不能到城里去。所以雖然到南方轉了十來多天,還是跟在家里差不多,天天蹲在人家地頭,像一群流民。考察結束的時候,大家提出來,這輩子沒到過廣州,回去的時候路過,我們進去看看吧。副書記也說,廣州市的城市觀光農業搞得也不錯,還是去考察考察吧。他們在廣州轉了一天,沒看到人家的觀光農業,高樓大廈里姑娘的腿肚子倒是看了不少,這讓他窩了一肚子火。晚上安排住宿,房間里冷氣開得特別大,他也不知道怎么調。開開門找服務員,走廊里連個鬼也找不到。他想,這他媽連我縣委招待所的水平都趕不上,我那招待所,服務員就在門口候著,看見人不喊叔不說話,哪敢擅離職守?他找跟他一起來的人,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們把他送回來晚上都跑出去“考察”去了。更可氣的是,他床上只有白花花的一床褥子,連個被子都沒有。洗了洗澡,又累又困,只好把褲子襯衣搭在身上睡了一宿。第二天起來,他流著眼淚鼻涕,對著辦公室主任破口大罵,說他們捉弄他,安排的房間沒有被子。辦公室主任過他房間看了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人家賓館的被子四個角都壓在床墊子下,他拉了拉沒拉動,也不敢亂動了,只好躺在床罩上睡了一夜。

顧錚作品·永康街的茶人

這還不算,辦公室主任結賬的時候,他的房間里多出七百多塊錢來。仔細查了查賬單,他把人家房間小吧臺上的商品全部打包了,估計想著是人家賓館白送的。不過這事兒到現在都沒人敢給他說破,如果他知道了,不但得把錢退給公家,估計他們幾個挨個十次八次罵也是少不了的。

四、夜宴

2009年是縣里最熱鬧的一年,按照上級要求,因為國家要搞建國六十周年大慶,要各地嚴密排查各種矛盾,一律把不安定因素化解在基層,不能讓那些上訪人到北京亂跑,擾亂各項大慶工作。各級領導干部守土有責,誰出問題拿誰是問。這樣一來,縣里如臨大敵,縣委書記縣長天天輪流坐在信訪接待室里找上訪的老百姓談心。老百姓說,幾十年了沒見過書記縣長這么平易近人,如果這幾十年都這樣,鬼還去上訪啊!

可是上級這樣的安排,等于是給那些上訪人一個信號,平時不怎么鬧事的,也都趕在這個時候來湊熱鬧。先是一個打官司敗訴的上訪人,在9月28日這一天,把一家老小上至83歲的老母下至5個半月的嬰兒,一共17口人拉到了天安門廣場,在那里打電話給縣委書記說,我的事兒你解決不解決?如果不解決,一分鐘之后要讓全世界震驚,你這縣委書記也別干了。縣委書記說,你什么事兒啊?他說,你這縣委書記是給誰當的?老子打官司輸掉了你知不知道?我輸掉不打緊,我這一家老小17口人,馬上就要被趕到大街上喝西北風。問題是我這官司輸得冤枉,輸得窩囊。你到底給我解決不解決?我給你一分鐘的時間考慮!縣委書記說,官司勝負書記說了又不算,你讓我給你解決什么?他說,官司勝負我也不管了,反正窮人打官司也從來沒贏過,我只要你解決錢,官司輸掉這15萬塊錢你給我出了!現在我開始計數了,數到59,我們倆都沒有機會了。1、2、3……書記說,你先別這樣,我五分鐘內給你打過去好不好?那邊遲疑了一下,說,好吧。放下電話,書記把電話打給了公安局長,讓查查剛才那個號碼在哪里,要快。隨即公安局長回電說,在北京。書記馬上把電話打給了那個人,說,你回來吧,錢的事兒縣里從扶貧資金里給你出,算是補助困難群眾。那邊說,我的電話是按著免提的,一家老少都聽著哩,如果你說話不算數,反正北京也沒上鎖,我說來就來!

這個事情還沒按倒,省政府駐京辦又來電話,說縣里有個叫陳光榮的上訪戶,在中南海附近溜達被抓住了,要縣里一是去領人,二是去領批評。縣里派了三個人去,怎么說都領不回來。她是個老上訪戶,這次排查的時候之所以沒把她作為重點,主要是她母親剛剛去世,想著她不會外出。要說她的事兒也夠冤的,過去她是個賣肉的,因為攤位問題,跟一個派出所副所長的親戚發生了沖突。后來這個派出所副所長就以她的作風問題為由頭,把她作為賣淫抓了起來,據說打得不輕。肉攤子沒了,老公也帶著孩子離她而去。她就從此走上了上訪之路,后來上級來查,實在說不過去,就把派出所副所長撤了,又賠她兩萬塊錢,政府還跟她簽了合同,要她保證不再鬧了。誰知道她回去不久,就又鬧起來,尤其是逢年過節,看見人家熱熱鬧鬧地過節,她就要鬧一場。這次她之所以不回來,要求并不高,去看看長城,然后坐飛機回來,否則免談。去接她的人分析來分析去,覺得這后面有高人指點,估計也就是趁六十年大慶,想給縣里出個難堪。于是就跟她說,連我們都沒有坐過飛機,你要求也太高級了,如果生活有困難,縣里補助你幾個錢不就得了,你這事兒也犯不著去跟老天爺匯報吧?她說,你們坐沒坐過飛機我不管,那書記縣長天天云里來霧里去,飛機是他們自己家的?接她的人說,書記縣長是工作需要。她說,那好吧,我沒有工作,也不需要,可是你們干嘛來接我?書記縣長讓你們來接我,說明我這個人就是他們的工作,對不對?事情匯報到縣委書記那里,書記長嘆了一聲,說,長城,看!飛機,坐!后來又補了一句,日他媽,要不是趕在這節骨眼上,非勞教她個王八蛋不可!

作為掛職副縣長,我倒是沒有與老百姓打這種交道的麻煩,但一個周春江也夠我鬧心的。過去他也去過三趟北京,不過都是事先給組織上匯報過,所以大家都覺得他鬧事的可能性不大。但縣委書記放心不下,專門交代我說,越是輕易疏忽的人,越容易出事,你還是要以防萬一。十一放假七天,我陪老公和孩子南巡的計劃全泡湯了,只好作廢了一張機票。按照縣委和書記的布置,我留在縣里,對他嚴防死守,人在陣地在。好在他住在縣委大院里,一有風吹草動我就能得到消息,及時出現在他面前。可他是個大活人,總不能二十四小時都盯著他,萬一有點疏忽,我就吃不了兜著走。怕鬼處總有鬼,十月二日,我還沒起床,秘書的電話就打來了,說周春江六點不到就出去散步,到現在七點半了還沒回來。我趕緊穿衣起來,坐上車,然后打電話讓辦公室主任通知我分管的各口領導,抓緊時間去找他。到中午十一點半,仍然沒有結果,我只好回縣委報告縣委書記。書記說,其他人進京,最多是個通報批評,如果他去了,多少鬧出一點亂子,估計咱們倆得一鍋燴——這個坷垃太大了,能絆倒人。正說著,突然有一個電話打到我手機上,說,我是周春江,聽說你找我了?我吃了一驚,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只感到脊背發涼,臉上汗立馬就下來了。我趕忙說,是這樣子,今天本來我想去你家吃飯,結果他們說你出去了,我讓找找你。他笑了笑,說,人找人不好找,李縣長?這事兒我可干得太多了。今天我出來散步,正好碰見耀金回去看他爹,我就跟著他回農村了。這樣吧,晚上回去我請你吃野菜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周書記,我等著您,我趕緊說。

真是太好了,好得不得了,我看著縣委書記,想痛哭一場的心都有了。

他家就住在縣委的后院,晚上我過去的時候,他正在看著老伴兒炒菜。桌子上已經擺上六七個菜,還有一大堆沒有炒。我說,就咱們幾個,怎么能吃這么多菜?他說,不,你通知你分管口上的領導,今天他們都挺辛苦的,喊過來一起吃吧。想起來今天找他的事,我臉紅了一下,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他說,叫他們都過來吧,過個節也不容易!我只好一個個打電話通知他們。人到齊之后,他說,我也不客套了,今天咱們是陪S縣長過節,我先喝為敬!說罷先喝了一大杯酒。酒過一巡,他說,咱們先停住,我說幾句再喝,好不好S縣長?我心里一緊,趕緊說,你是老書記,讓我和這幾個局長先敬您老領導一杯好不好?他把手捂在酒壺上,哈哈一笑,說,我知道你是咋想的,怕我胡說是吧?可是你們一人三兩杯酒,根本堵不住我的嘴啊!我說,不是不是,你是老領導老前輩,這是禮節。他說,我沒幾句話,不過也不是胡話。他轉過頭來問我,李縣長,你知不知道黨中央在哪里?我說,知道,在北京。他說,北京哪里?這個問題難住我了,我一下子轉不過彎來,想說在中南海,可是說實話我也吃不準。到北京我曾經問過朋友們,他們說中央領導都在“海里”辦公,“海里”就是指中南海吧。至于黨中央在哪里,他們也說不清楚,各個部門都不掛牌子。他說,我如果在咱們這里說,我去黨中央反應情況,大家肯定都會像你一樣說,去北京吧。可是我到了北京,你們沒有一個人肯告訴我黨中央在哪里!我去了三趟,被糊弄回來三趟。我革命了一輩子,當了二十多年的縣領導,你們就讓我找不到黨中央,人家普通老百姓到哪里去找?我說,如果全國人民都去找黨中央,那中央怎么能吃得消?他說,我并不是一定要找到黨中央,如果你們告訴我在哪里,我連門口都不去,這個覺悟我還有!可是連這你們都不敢給我說!其實豈止是黨中央,連書記縣長在哪里辦公,老百姓能知道嗎?我們讓老百姓跟著我們鬧革命,鬧到最后連我們在哪里都不敢給百姓說,到頭來怎么向老百姓交代?他們這樣搞,我相信這絕對不是中央的意思!

顧錚作品·永康街上發飆的老爺子

酒喝到這個程度,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無法再熱鬧起來了。我再次說,老領導,咱還是邊喝邊說比較好吧?他說,好好好,我還有兩句話,說完咱們痛痛快快地喝。我之所以請大家來到我這里喝酒,知道你們今天找我找得很辛苦,我這也算是謝罪酒。可是你們不管我,我難道會給組織上添亂嗎?今年是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大慶,是全黨全國人民的大喜事,我還沒糊涂到那個程度。六十年了,哪個國家有我們這六十年發展得這么好?這是舉世公認的,我們怎么慶祝都不過分。但是,有些問題我還是想問問,尤其是李縣長,你是大知識分子,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父母是六十年代餓死的,尤其是我哥,在海南國民黨沒把他炸死,可是在一九六一年給活活餓死了。想起他死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神,我都要痛哭一場;我的很多同事,也是文化大革命那幾年被整死的,我們在大慶的時候,能不能想起他們來,也給他們個說法?如果大慶的時候不合適,大慶以后說也行啊,人死了難道就白死了嗎?這次我之所以為我的離休鬧意見,也只是要個說法。如果對我有錯,就要有個人站出來承擔責任,給我說一聲,周春江,我們搞錯了,正式給你道個歉。有了這句話,我要是再放個屁,就他媽的不是人!我當了幾十年的領導了,我們各級組織把事兒辦錯了,不管花多少錢,只要能把事情糊弄過去,在所不惜!可是一句道歉的話,認錯的話,再怎么著也不會說。一句道歉話就那么難嗎?難道我們這幾十年,就沒做錯過什么嗎?如果錯了,怎么一次也沒有道過歉?為什么做對了的事情大家都爭著站出來說話,而錯了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出門你踩人家腳了,也要道個歉吧?我就害怕像我的父母,像我哥,像我的那些同事一樣,死了就死了,錯了就錯了,你能怎么的?我還能活幾年啊,想想不寒心嗎?

周春江說到這里,突然淚如雨下。大家也都想不起安慰他的話來,一時間有點冷場。過了一會,我說,周書記,我相信你這事兒會有個說法的。但是今天這樣的場合,一句話也說不完,把大家請來也不容易,何不痛痛快快喝幾杯呢?他說,好吧好吧,我再說最后一句話。

李縣長,說實話,你老說對我負責,其實我干了一輩子,能不知道你是對誰負責嗎?你是對書記負責,這事兒管不好沒法給書記交代。書記是對誰負責?對上級負責,出了事沒法給上級交代。這事兒說穿了,沒有一個人會考慮怎么對我負責,也沒有一個人會考慮怎么給我個交代。我一個黨的領導干部都是這樣子,人家老百姓的事兒誰會去負責?

那天晚上我回去不久,愛人打來電話,說孩子在上海旅行期間患了感冒,怕感冒治不好影響旅行,一次偷偷吃了十幾片退燒藥,結果轉氨酶升高到4000多,如果不及時治療,就有可能得換肝,或者會有生命危險。聽著電話,我的腿都是軟的。電話沒說完,我就泣不成聲。我通知司機連夜往上海趕,走之前我沒有向縣委書記請假,這個事兒我想等我到上海把孩子的事情安置停當了再給他說。如果他擔心周春江這邊會不會出事,我會鄭重地告訴他,如果相信我的人格,就要相信周春江不會出事。

五、剪輯錯了的故事

年初給老干部體檢,周春江查出來有腹主動脈瘤,而且情況也比較嚴重。后來他家人建議再去省里復查一次,復查的情況更糟,除了有腹主動脈瘤,還有肺癌。要說這事兒不該鬧到縣委常委會上,可因為是周春江,所以縣里很重視,專門召開了常委擴大會,擴大到衛生局長、財政局長。涉及到周春江的是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的手術到哪里去做?根據專家的意見,這樣的手術一般的醫院做不了,如果先做肺癌,他的腹主動脈瘤隨時可能爆裂,即使在手術臺上,出現這樣的問題也很麻煩。如果先做腹主動脈瘤,他的肺部被麻醉之后,因為癌癥的影響,可能會徹底失去功能,永遠再也不會醒來。第二個問題是,費用怎么報銷。如果按退休,只能報百分之七十五;如果是離休,就由國家全部包了。

顧錚作品·永遠客滿的鼎泰豐門口

爭議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治療地點上,我極力主張去北京解放軍總醫院,那里的醫療條件和水平目前在中國是最好的。可縣委書記不主張去那里,桌面上的理由是太遠,害怕路上出問題,而且家里去護理也不方便。其實我知道他內心真實的想法,“周春江去北京”,這是一個問題。

爭論到最后,形成了一致意見:手術在省人民醫院做,由他們去解放軍總醫院請專家來,所有費用由縣里全部報銷。這一條意見是縣委書記親自拍板的。我也覺得舍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同意了。

出門的時候,縣委書記跟我說,你一定要給周春江同志帶個話兒,把組織對他的關心傳達給他。縣委這次做了重大突破,可以說是為了他的身體健康不惜代價。我點了點頭,我會告訴周春江同志,這個決定是書記“親自”作出的。親自,這里面的分量和壓力,相信周春江會明白。

周春江做了手術回來,保住了一條命。據說專家的意見是,如果恢復得好,還可以活個三五年。我去看過他兩次,因為在場的人多,也只是說了一些場面上的話就告退了。

很快我的掛職時間到了,由于單位來接我的時候有點突然,我也就來不及給大家一一告別。開完歡送會,我直接坐上車往省城奔去。在高速公路上,我接到了周春江的電話。他的聲音很微弱,又加上高速路上信號不好,斷斷續續的。

聽說你很快就離開縣里了?他說。

我說,是的周書記,我的掛職結束了。

你什么時候走啊?他問。

我……我突然覺得不好回答。短暫的空白之后,我說,周書記,我明天才走。一會兒我去看看你!

在車子回縣委的時候,我沒告訴任何人,直接去了周春江的家。他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臉大病初愈的倦容。看見我進來,他沒有起身,只是笑了笑,用手指了一下他旁邊的凳子。待我坐下后,他說,李縣長,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談談。

我說,周書記,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找你不是談別的,更不是我自己那破事兒。我那事兒我也想開了,他們不給我解決,是咱們官場的道理;給我解決,是我自己的命。只是我想著,你作為一個作家,要好好把我哥哥寫一寫,他這一輩子太窩囊了。一直到死,我覺得他有很多話都沒說出來,如果我再不說出來,那他就等于白活了一生。

他哥哥在海南炸成那樣,怎么能活著回來,這是我心中的疑問。如果他不提及,我還真不好意思問,今天說起來這個話題,我便問他,你是怎么把哥哥活著帶回來的?

我給你說實話,這也是我后來一心一意參加革命的原因。哥哥炸成那樣,非要回來不可。要說部隊正在火線上,哪有時間管這事兒?可是,潘連長把我拽到一邊,說,我看你們哥倆也不是打仗的料,我給你們湊點錢,你們還是回家種地吧!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又向其他戰士借了一部分塞給我。我說,潘連長,就是為了你,我死活也得回來!他說,你要回來我歡迎,要是不回來,也算你們跟著我生死一場!就為了他這句話,我知道我這輩子就是把命破上,也要參加這樣的革命,我覺得這樣的革命,只有好人才會參加。我們到了大陸,才知道全國都解放了。那時候你知道,只要說你是共產黨、解放軍,老百姓就跟看見親人一樣。就靠著我們哥倆這一身軍裝,到哪里沒人照顧?我們幾乎沒怎么作難就回到了家。

你哥哥沒有作為傷殘軍人對待嗎?我問。

顧錚作品·再見臺北

沒有,他堅決不同意給他報傷殘,他說,我連一槍都沒放,算是什么軍人?別人問起我來,我怎么跟人家講打仗的事兒?這不盡讓別人笑話!回來以后,他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好在我父母身體都好,可以照顧他。1961年的陰歷四月初九,是我母親的生日。我偷偷跑回來給母親過生日,那時我在另外一個縣的縣委當干事,由于當時農村形勢不好,干部一律不讓請假。我回家一看,家里沒有一點活氣兒,四門大敞。找了半天,才在柴堆里找到哥哥,他已經剩下最后一口氣了,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我問他,父母呢?他的眼淚流了下來,頭歪向了院子里的一個新鮮的土堆。我看看土堆,又看看哥哥血跡斑斑的手,知道父母已經餓死了,是哥哥用一只手把他們埋葬的。我把哥哥抱回床上,他啊啊地喊著,但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拿眼睛狠狠地瞪著我,躺到床上就昏迷了。我在門后找到一把鐵鍬,在院子里拍死了一只貓。你知道,那時候村子里的人已經餓死得差不多了,成了貓狗和老鼠的世界,它們吃人肉也都挑挑揀揀的,一個個吃得肥光流油,根本不怕人。等我把貓肉湯燉好給哥哥端過去,他已經斷了氣兒。

說到這兒,周春江好像缺氧似的,不斷地作著深呼吸。我站起來給他添上水,示意他停下來。他喝了一口茶,繼續很吃力地想說下去。我說,周書記,要不我們改天再說吧,你這身體不能激動。他說,我不是激動,而是愧疚。我好像又看見哥哥躺在我旁邊。

我說,像你這么大的手術恢復這么好,還真不多見。我想轉移一下話題。

他沒接這個茬,繼續往下說。你知道我看見哥哥手里拿著什么嗎?一顆手榴彈,那顆手榴彈他一直藏在身邊。他沒死的時候,嗯嗯啊啊地跟我說,估計就是想讓我用手榴彈把他炸死,他已經拉不動弦了。他手拿著手榴彈,任我怎么都從他手里拿不下來,眼睛還在狠狠地看著我,不管我站在哪個位置,他都看著我,好像說,既然你是我兄弟,干嘛不幫忙炸死我?他也是餓得受不了了,難道炸死比餓死好受嗎?那種眼神,我一想起來就痛不欲生。

眼淚順著老人的眼角流下來,我遞給他幾張濕巾。他接過來,但是沒去擦。眼淚把一張虛黃的臉洗得明晃晃的。

我說,這事兒你也不用難過,在自然災害面前,人類都無能為力,現在不也是這樣?

不!不完全是天災,大部分是人禍!

人禍?盡管我過去聽說過類似的說法,但我還是不怎么相信。

你知道嗎?餓死那么多的老百姓,可是我們各級政府的糧倉里,糧食還是滿滿的。很多老百姓就餓死在糧倉門口,就這也沒有一個人去偷、去搶。世界上哪有咱們這么好的老百姓啊!如果連這樣的老百姓我們都對不起,怎么給歷史交待?

我把他的手拉過來,用兩只手捂著。他的手摸起來軟綿綿的,冰涼冰涼。我一直努力想暖熱它,但坐到很晚,它還是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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