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乎

方冠晴

不幸事

小洽是一個剛上高中的女生，她和同齡人不太一樣，放著舒適寬敞的家不住，非要寄宿在學校，連周末都不肯回家。她的爸爸和繼母趙阿姨只得每周末來學校看她。可這個周末，爸爸和趙阿姨卻破天荒地沒來。

到了星期一，趙阿姨打來電話，告訴小洽一個驚天的消息：她爸爸昨天出車禍去世了。這個晴天霹靂一下子把小洽給打傻了。

辦喪事的過程中，小洽整個人都空了，媽媽五年前就去世了，如今爸爸也走了，家里只剩下沒有血緣關系的繼母，她真算是一個有家無親的孤兒了。

料理完爸爸的后事，小洽漸漸從巨大的悲痛中回過神來，她開始問趙阿姨爸爸車禍的細節。趙阿姨低著頭，說：“他是在城東郊外的公路上出的車禍。”

“郊外?爸爸去郊外干什么?”

“他……”趙阿姨抬頭瞄了小洽一眼，又匆匆低下了頭說，“他是開車去、去城東郊外的水庫釣魚，和一輛環衛車撞了……”

釣魚?又是釣魚!小洽驚呆了，五年前，她媽媽就是陪爸爸去郊外的水庫釣魚時淹死的。

那是五年前暑期的一天，爸爸帶媽媽和小洽去郊外釣魚，爸爸的煙抽完了，讓媽媽去給他買。最近的鄉間小店離釣魚的地方有四五里地，媽媽便開車去了，車行到半途中，正碰到當老師的趙阿姨領著一群夏令營的孩子到這兒來游泳，孩子們突然從壩的另一邊涌上路面，媽媽避之不及，只能猛打方向盤，結果，車子沖下大壩，一頭栽進了水庫里。等小洽和爸爸趕到時，一切都晚了……

媽媽的去世，讓小洽開始記恨趙阿姨和爸爸，如果不是趙阿姨領著的孩子涌上馬路，媽媽不會出事；如果不是爸爸要媽媽去買煙，媽媽也不會出事。最讓她氣憤的是，三年之后，爸爸居然不顧她的反對，娶了趙阿姨。一個害死媽媽的女人，就這樣堂而皇之進了家門，替代了媽媽的位置。

從此，小洽不再和爸爸說話，中考時，她又故意選擇了遠在平川路的寄宿高中，只因為這樣可以躲開那兩張可憎的面孔。

可是，現在爸爸也出事了。五年前，小洽因為釣魚失去了媽媽，現在，她又因為釣魚失去了爸爸。有這樣的巧合嗎?小洽漸漸起了疑心。

起疑心

引起小洽懷疑的，不僅僅是父母都死于釣魚的巧合，更主要的，是趙阿姨說話時的表情。趙阿姨在講爸爸出事的細節時，吞吞吐吐，始終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如果心里沒鬼，怎么會這樣心虛?

小洽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只能找警察了。她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聽完她的話后，告訴她，這件事得去找處理她爸爸那次車禍的交警。

于是小洽又來到交警大隊事故科，有位姓邢的科長接待了她。得知她要了解父親出事的詳細情況后，邢科長說：“你等等，我先打個電話。”

邢科長到外面打了個電話，回來之后才告訴小洽她爸爸出事的細節，他所說的情況基本與趙阿姨說的吻合，而且他還調出了幾張爸爸出事時的現場照片，照片上，爸爸的小車幾乎是橫插在一輛環衛車的車斗底下。

小洽不死心，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你們有沒有拿我爸的釣竿?”見邢科長搖了搖頭。小洽梗著脖子說道，“我爸連釣竿都沒帶，他怎么可能去釣魚呢?”

邢科長愣了一下，問：“你想說明什么?”

“我的意思是，這起車禍有些蹊蹺，我懷疑它不是意外，而是人為造成的。”

邢科長卻不以為然：“人為?怎么人為?據我們勘查以及現場目擊者的證詞，是你爸開車撞向人家環衛車的，不是人家撞他。該負全責的是你爸爸。”

“他為什么要撞人家環衛車?我想說，會不會有人在他車子的剎車系統做了手腳，讓他剎不住車。”

邢科長有些生氣了：“你這孩子，腦子里盡想些什么呢?我告訴你吧，車子的剎車系統完好無損，還有你爸爸根本就沒剎過車。”

小洽從交警這兒問不出什么名堂來，只得回家。經過一輛環衛車旁邊時，她猛一下停住了腳步，她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城市的垃圾處理廠在城西，環衛車運垃圾也是往城西去，怎么會在城東的水庫那兒出現?而且那個水庫是城市用水的水源地，是嚴禁倒垃圾的。

還有，爸爸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總，他上次來學校看自己時說過，他的公司剛剛在鄰市競標了一個大工程，這段時間他很忙。他這么忙，怎么有空去釣魚?即使有時間，周末他都要來學校看自己，怎么這一次他不來學校，卻無緣無故要去釣魚?

這么一想，小洽更覺可疑，再結合五年前媽媽的那起事故，她不由背脊發涼：這會不會是連環謀殺?如果是，那么從媽媽的去世到爸爸的去世，受益的就只有她——趙阿姨!

小洽心里發毛，卻又茫然無助，誰能來幫她揭開真相呢?沒有人!交警不相信這是謀殺，她又能指望誰?小洽悲從中來，哭了好久，她才漸漸冷靜下來，她想：靠不了別人，就靠我自己!她開始冷靜地思索，該從何下手。

邢科長說過，爸爸車子的剎車系統沒有問題，那爸爸為什么眼睜睜往人家環衛車上撞而不剎車?會不會……有人事先給爸爸下了藥，讓他精神恍惚呢?

爸爸的尸體已經火化了，這樣的猜測無從找到證據，不過，搶救爸爸的醫生也許會有些發現!小洽立即趕往搶救爸爸的那家醫院。

不在乎

經過一番折騰，小洽只找到了當時參與搶救的一名護士。護士告訴她，因為她爸傷勢嚴重，在送醫院的途中就不治身亡了。趙阿姨第一時間就來料理后事，院方也就沒多做別的檢查。

小洽仍不死心，問：“我爸去世前說過什么話嗎?”

護士回憶說：“他被抬上救護車時，已經說不了話了。不過，他用血在床單上寫過幾個字。”

“什么字?”小洽緊張起來。

“因為我們忙著搶救他，顧不上看那是什么字。對了，那床單后來被你媽媽拿走了，你問她不就知道了。”

“她不是我媽媽!”小洽喊完這一句，轉身就往家里跑。爸爸臨死寫下幾個字，很可能是為了指認兇手，趙阿姨拿走床單，會不會是要銷毀它?小洽回到家便翻箱倒柜，終于在趙阿姨的房間找到了那條床單，只見上面血跡斑斑，在靠近邊緣的地方有三個鮮紅的字：“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意思?正當小洽還在發愣的時候，趙阿姨回來了，她看到小洽拿著床單，頓時緊張起來。小洽劈頭就問：“我爸不在乎什么?

這讓趙阿姨明顯松了口氣，她遲疑一下后說：“我猜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去世了，讓我們不要太在乎，不要太難過。”

“胡說!是你對他干了什么對不對?他是說，對你干的事不在乎!”

趙阿姨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小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洽意識到自己可能戳到了趙阿姨的痛處，于是進一步追問：“你到底對他干了什么?是你害死了我爸!”

趙阿姨頹然跌坐在沙發上。好半天，她才噙著淚顫聲問：“孩子，你就是這樣看待阿姨的?”

“五年前，你害死了我媽；現在，你又害死我爸。雖然我不知道爸爸寫

下‘不在乎這三個字的真實用意，但總會有人知道的!我現在就去報警，這條床單就是線索!”說完，小洽拿著床單沖出了家門。

太在乎

小洽重新找到了交警大隊的邢科長，她拿著那條染血的床單，激動地說著自己的看法。邢科長一直皺眉聽著，最后，他緊緊地注視著小洽問：“趙阿姨真這么壞?”

“當然!她是有目的的，為了我家的……”

“好吧，”邢科長揮了揮手，打斷了小洽的話，“現在我只好違背承諾，將你爸去世的真相告訴你了。”說完，他回憶起了那天車禍的經過：

當邢科長接警趕到事故現場時，趙阿姨也剛好趕到。那時小洽的爸爸已經奄奄一息，眾人將他抬上救護車之后，他就一直盯著趙阿姨，嚅動著嘴唇，似乎有話要對她說，但那時他已經出不了聲，不知道想說什么，趙阿姨含著淚說：“你比劃吧，我來猜猜看。”他這才用沾滿鮮血的手指在床單上艱難地寫下了三個字：“不在乎”。邢科長將這三個字念了出來，小洽的爸爸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然后他又顫抖著伸出手指，要繼續寫。這時，趙阿姨叫了起來：“我懂了，那不是‘乎，那是‘平。那一鉤是他的手指顫抖造成的。”她趕緊問，“你是想說，你不是在平川路出事的，對不對?你是不想讓小洽知道，你是在去看望她的路上出了車禍!”他這才雙眼一亮，艱難地點了一下頭，然后永遠閉上了眼睛。

聽到這里，小洽叫了起來：“什么?我爸是在平川路出的車禍?可你之前還說，他是在郊外……”

邢科長嘆了一口氣：“這是你爸的遺愿，，而且你趙阿姨也求我不要告訴你。其實，我真沒想到你會來找我，所以當時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到外面打了個電話給你趙阿姨，好和她統一口徑。”

這又讓小洽愣住了：“我爸為什么不讓我知道他是在平川路出的事?”

“因為，他不想讓你自責。”冷不防有人接腔了，倆人扭頭望去，是趙阿姨趕來了，她臉色蒼白地倚著門框，埋怨地看了邢科長一眼說，“您怎么告訴她了?好吧，事已至此，就全說了吧!”

趙阿姨走了過來，看著小洽說：“出事前天晚上你爸去鄰市處理事情，凌晨又開車趕去學校看你。出事前半個小時，他打了個電話給我，讓我在學校門口等他，我們一起去看你。哪知道，我趕過去時，他已經因為疲勞駕駛，出了車禍……”

說到這里，趙阿姨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哽咽著說：“你爸寫下的那三個字，只有我懂。自從你媽去世之后，我和你爸，都生活在自責之中。要不是我突然領著孩子們出現在你媽媽的車前，你媽就不會出事。而你爸經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我真犯渾，我為什么要抽煙?我為什么要她去給我買煙!就是因為這種自責，我們才走得近了，最終產生了感情。我不敢說我嫁給你爸完全是因為自責，但我真有代替你媽媽來好好照顧你們倆的想法。只是我沒料到，你這么排斥我……”

小洽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顫抖著說：“那么如果我每周末都回家，爸爸就不會這樣急著趕來看我，就不會出事?”

趙阿姨趕緊說：“不。孩子，不是這意思。生死由命，這是你爸爸生命的一劫，跟你沒關系。”

“有關系!”小洽舉起拳頭，直擂自己的腦袋，“是我害死了爸，是我太不懂事!”

趙阿姨趕緊摟住了小洽安慰說：“孩子，你千萬別這樣想，你要是這樣想，就枉費了你爸爸的一片心了!”

第二天，小洽特意買了一條煙，要和趙阿姨一起去墓地看爸爸，她知道，爸爸煙癮很大，她要親手將這條煙燒給他。但當她拿出那條煙時，卻被趙阿姨攔住了，阿姨說：“你爸已經不抽煙了，自從你媽出事后，他就再也不抽煙，再也不釣魚了。”

小洽愣住了，這五年來，她沒有主動和爸爸說過話，也沒有關注過他，壓根沒注意到爸爸已經戒煙。她又想起爸爸臨死前寫下的那三個字。那真的是“不在乎”，而不是“不在平”，這五年來，自己何時在乎過爸爸的感受?她哽咽著朝爸爸的遺像說：“爸，女兒過去不懂事，對不起!我今后會常常回家，我會把阿姨當作我的親媽。”

趙阿姨聽完哭了，她說；“孩子，有你這句話，夠了!咱娘倆，今后好好過……”

小洽撲到她懷里，顫聲叫了一句：“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