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那天,我和妹妹坐在摩托車找尋一塊刻著“城仔內”的石頭,那是通往奶奶獨居房子的標的。空曠的風景自兩側呼嘯而過,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倦怠感卻逐漸浮現。妹妹不時伸展長時間握住油門的手指,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讓座墊上的兩人產生莫名的不耐與煩躁。
快到了!快到了!我突然大喊,聲音被吹散在充滿糞土味的空氣中。
但是我在奶奶面前會極力掩飾出不在意的味道。每當聞到這種刺鼻的野味,我總是皺著眉頭憋住呼吸,但奶奶家的對面就是豬舍,泥土、豬糞、飼料混雜的氣味隨著我們的前進越趨濃烈。
幾分鐘后我們駛進奶奶屋子前的道路,摩托車的引擎聲劃破鄉間的寧靜,也擾亂了原本屬于一群老人家的午后怯意。摩托車熄火時,瓜棚下一雙雙疑惑的眼睛猛盯著我們姐妹倆瞧:被那樣的眼神盯著,霎時竟涌起一股誤闖某個禁地的罪惡感。我和妹妹一眼就在那群老人里認出奶奶,然而奶奶仍用一雙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睛搜尋她的記憶。
“奶奶!”妹妹沖過去大喊,奶奶的臉上頓時綻出笑容,回復到我熟悉的神情。
“哎呦!怎么跑來了?”奶奶握住我和妹妹的手,一臉促狹的模樣,堆滿的笑意透露出她的歡喜。
隨后奶奶笑盈盈地為我們介紹她的朋友們,但對于奶奶口中的金水嬸、五嬸婆,青蚵仔嫂,我與妹妹一視同仁的陌生,名字和人總是胡亂的配置,雖然對她們感到不好意思,但那些稱呼和本人委實尋不著任何聯系的扣環:被歲月刻劃過的臉龐痕跡和黝黑的赤腳,實在相似的令人難以分辨。我和妹妹對著那群老人頻頻點頭微笑,老人家則回以慈祥略顯羞澀的笑顏,銀色的鑲牙在上揚的嘴角中若隱若現。
一陣寒喧話別過后,奶奶拉著我倆進門。
門一推開,咿咿咿的刺耳聲響同步傳來,環看四周,屋內仍是簡單的擺設,有些新增的家具。
爺爺過世后,奶奶便要求獨自住在“城仔內”的屋子里,伯父、爸爸、姑姑把屋內陳舊的東西整理丟棄,買了新的電風扇、沙發、柜子,裝了冷氣,盡可能的提供奶奶最舒適的環境。
沙發也換新的了,赭紅色的,配有一個同色系的小枕頭,奶奶說她有時就在上頭午睡。
以前那個綠色沙發大概丟了吧,我坐在新的沙發上,試著回想舊沙發的觸感。以往回到奶奶這間屋,人人都是戰戰兢兢的。綠色的沙發有多處的污損,里頭的黃色填充物東一塊西一塊的裸露,損落的綠色外皮隨著風扇吹出的風,凄涼的擺蕩著。每當有人坐下時,沙發便會發出比門還凄厲的聲響,噸位越大者,分貝相對提高。坐穩后,可還不能恣意的調整坐姿,這個太有個性的沙發,三不五時會來個塌陷什么的,嚇得大家措手不及,驚聲尖叫。但爺爺奶奶舍不得丟,做晚輩的只好當心自個兒的屁股了。
爺爺在鄉下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印象中屋子里總是掛滿了聘書、感謝狀和匾額。風光的成就與底下那面斑駁的水泥墻成了鮮明對比。如今,墻上紅彤彤的匾額已不復見,奶奶說上次讓大水淹到了,匾額濕掉發霉,拿去丟了。
時間,每每帶來令人詫異又無奈的改變。
“突然跑來,奶奶沒準備東西給哩……”冰箱的橘黃燈光映著奶奶翻找食物的身影,鑲出一圈溫柔的輪廓。
每當我們說要去拜訪奶奶,她便會準備豐盛的餐點迎接我們。這次的先斬后奏反而讓奶奶緊張地有點不知所措。
奶奶連忙切了兩顆蘋果,直嚷著”快啊快啊”。
我們邊吃水果邊聊了一下近況,不時穿插些兒時的回憶。一手把我們帶大的奶奶,喜滋滋地說著我們小時候的糗事,我和妹妹聽得興味盎然,盡管那是重復再重復的。
閑話家常中,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從冷凍庫拿了兩盒水餃出來。
“奶奶下水餃給你們好否?”看著奶奶雀躍的神情,我和妹妹很有默契的忽略因午餐吃太飽而鼓脹的腹部,大聲說好。
小時候,奶奶老是吆喝我們吃這吃那的,奶奶對我們的愛,大多借由食物來表達。綠豆湯和炸年糕是兒時最喜愛的甜食,奶奶時常在燥熱的廚房中制作這兩種點心。我常看著奶奶用筷子翻攪油鍋里的年糕,斗大的汗珠在她的額頭,鼻尖及人中滲出。當我要拿面紙給奶奶擦汗時,她卻總是一句灶腳真燒熱,出去出去,就將我攆了出去。
長大后,奶奶做的炸年糕往往放了好幾天還沒吃完,在冰箱與電鍋里來回移動,久了,奶奶便不再做點心了。
我從椅子上爬起,走進廚房,奶奶正在煮一鍋蛋花湯。我深吸一口氣,卻不禁皺了個眉頭,對面豬舍的氣味依稀環繞在上升的氤氳中。
奶奶拿著鐵湯匙在鍋中轉出淡黃色的,漩渦,側臉緩緩滑下一串汗水,順勢滴落到蛋花湯中。
這下加料了。
我趕緊抽幾張面紙替奶奶擦汗,望著熱騰騰的蛋花湯,腦中浮現以前到現在奶奶煮食的情景:她總是忙碌的張羅一切,總是揮汗如雨。
夕陽在天邊煨出一片艷麗,一桌簡單的菜肴覆上了從窗外落下的余暉。
恒久,不曾跟奶奶吃一頓飯了,我在口中塞進一個水餃,感動讓美味加分。而加料的蛋花湯,也許不太衛生,但這是奶奶的心意,撇開疑慮,我捧著溫熱的碗大口喝下。
摸著快撐爆的肚皮,我和妹妹驕傲地望向碗底凈空的戰績。奶奶對于我們如此捧場笑得合不攏嘴哩。
墻上的大鐘顯示出近五點的時刻,原本鋪在餐桌上那片亮晃晃的金黃區塊被時間拾回,天空褪去高彩度的華麗,徒留一穹白灰灰的暮色。
“不早了,你們趕緊回轉,天就快黑了,騎車危險,奶奶會煩惱。”奶奶邊收碗筷邊說。
休息片刻后,我和妹妹簡單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一推開門,眼前用紅磚砌成的豬舍少了暖陽的潤調,竟有些寂寥之感,唯獨那充斥在方圓百里的刺鼻氣味,不因光影的遷移而稍稍消緩。
站在摩托車前,我和妹妹輪流說了:“奶奶,抱一下!”隨即張開雙臂,將奶奶的身軀攬進懷里,奶奶的手掌在我的背脊拍著,用如同哄小時候哭鬧的我一般的力道。
摩托車引擎再度轟轟響起,我憶起稍早那一雙雙疑惑的眼睛,它們清晰又銳利地沖擊我的內心。下次來訪時,奶奶是否會用那樣的眼神盯著我?時間與距離的遞增,是否會加深眼神里的陌生?
我帶著傷感的疑問離開屋前的道路,回頭看見奶奶的手揮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線。一想到奶奶獨居的生活,不免涌起一絲酸楚。
晚風徐徐,單薄的景色在移動中轉化成一塊接一塊的廣告招牌,豬舍的氣味終于驅散。我仰頭,疾駛中的風幾乎要把安全帽吹落,天空的一輪彎月,暈染著比蛋花稍淺的色澤。
稍后,鱗次櫛比的高樓映入眼簾,喇叭聲此起彼落,我們進入喧騰的都市。
我在歸途,意識卻流連在過去的時空。奶奶的屋牽引出許多回憶,今昔影像交疊,當初平凡的祖孫互動,如今想起反倒有些悸動。看著奶奶日漸消瘦的身軀,常感到心頭一緊,希望奶奶能少些病痛,一個人也能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