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軍
近年來,20世紀80年代中蘇關系受到學術界越來越多的關注。這一方面是因為中蘇關系本身內容豐富龐雜(其程度大大超過中美關系),并產生過重大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兩國從對抗到關系正常化的過程比較突出地反映了這10年中國對外政策的發展及其復雜性。這個時期的中蘇關系基本上是在兩個相互交織的過程中發展的:其一是雙方不斷尋求國家關系正常化的原則、基礎,并通過談判和交往逐步建立起共識;其二是同時在全球、地區和雙邊等三個層次展開戰略博弈。兩國關系基本上是圍繞著兩個過程展開的,1989年5月中蘇峰會實現兩國關系正常化則是這兩個過程演變的結果。為揭示上述兩個過程的相互關系和一些基本特點,本文擬集中論述四個主要問題,即:80年代中蘇關系的研究框架; “正常化”問題的緣起及其意義;鄧小平提出“三大障礙”及其影響;中蘇關系正常化中的印度支那問題等。
由于中蘇關系極為復雜,要清楚梳理和深入探討20世紀80年代的中蘇關系,就必須建立起一個基本的分析框架,它應該包括決定這個時期中蘇關系演變的主要動力、特點等基本因素和演變的基本線索。本人認為這個框架應該包括雙邊關系的歷史結構、中蘇的國內政治和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等三個基本方面。
第一,雙邊關系的歷史結構。中蘇關系從一開始在本質上就是在動亂和革命中新生的兩個國家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的過程。宏觀地看,中蘇都是在經歷內部的長期動亂并發生了激進的暴力革命,然后分別開始了各自新的國家建設。1911年10月,中國爆發了辛亥革命,2000多年的帝制被推翻,開啟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1917年11月,俄羅斯布爾什維克黨發動武裝起義,推翻了臨時政府并徹底結束了沙皇的統治,開始建立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中蘇關系就是在這樣特殊的背景下發生的,中蘇建立正常國家關系問題由此產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不過是將這個過程帶入了一個新時期。
中俄兩國有漫長的邊界線,中國的清王朝與沙皇俄國有長期交往的歷史,加之1840年列強開始入侵中國后所帶來的諸多沖突和糾紛,致使兩國之間有數不清的歷史遺留問題。中蘇的新政府幾乎繼承了所有歷史遺留問題,概括起來包括五個方面的內容:一是俄國與中國的邊疆地區如新疆、蒙古和東北地區等的關系,實質是如何處理沙皇俄國在中國邊疆地區攫取的權益,如在東北地區的特殊權益;以及對中國邊疆地區事務的干涉,如在中國蒙古和新疆地區的干涉;二是在辛亥革命后中國處于動蕩和分裂的時期,俄國與中國內部不同政治勢力的關系,包括同國民黨、共產黨以及其他一些政治、軍事集團以及地方勢力的關系;三是沙俄在中國取得的損害中國主權的權利,如領事裁判權、治外法權、在華駐軍權、租界等;四是蘇聯與列強在中國的關系,如先后與英美和日本等處理在華關系;五是兩國長達2萬多公里邊界的劃界和部分地段的領土爭議。
兩國在剛經歷內部劇變后,當時都還沒有經驗、能力和時間來處理它們的前朝為雙邊關系留下來的復雜問題,并且在很長時間里甚至沒有積極地探尋解決辦法。20世紀20年代初期,蘇聯新政府基于穩定外部戰略環境的需要,開始考慮與中國建立正常的關系。它雖然宣布過要廢除沙俄時期同中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①《蘇俄政府第一次對華宣言》(1919年7月25日);《蘇俄政府第二次對華宣言》(1920年9月27日);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教研組編:《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1840—1949》下卷第1分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4—20頁。但傾向繼承沙俄從中國攫取的某些利益,不論基于何種理由,實際上也在延續沙俄時期對華政策的一些方面,盡管也有些調整。蘇聯政府作為雙邊關系中的獲益者固然占據主動,將維護既得利益作為主要政策,甚至有時還以支持革命或維護民族自決權的名義,進一步介入中國內部的政爭和支持非漢民族的分離活動。中國統治集團則窮于應付當時國內此起彼伏的政爭和內戰,基本上無暇處理中蘇關系。當然,事實上的分裂狀態也導致北京政府(以及后來的南京國民政府)無法完全控制邊疆地區局勢,也無法有效地解決同蘇聯的各種糾紛。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中蘇曾兩次達成協議,即1924年5月31日簽署的《中俄解決懸案大綱協定》(包含一系列附屬聲明書,同時簽訂了《中俄暫行管理中東鐵路協定》),它通過為解決兩國前朝遺留問題確定原則和方向,為當時蘇聯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提供了一個基礎,包括通過談判解決沙俄在中國取得的各種權利和兩國邊界問題,以及蘇聯將不介入中國內部事務等②《中俄解決懸案大綱協定》及相關的聲明書和《中俄暫行管理中東鐵路協定》(1924年5月31日),《中外舊約章匯編》第3冊,三聯書店,1962年,第423—432頁。。1945年8月14日,中蘇簽署了《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包含一系列照會和附屬協議)。條約的目的是為蘇聯參加對日作戰和在戰后建立穩定的中蘇關系奠定基礎,其內容包括解決中蘇雙邊關系中一些遺留問題,如外蒙古地區的前途(外蒙古通過全民公投決定其前途)、蘇聯與新疆地區的關系(蘇聯不介入新疆地區事務,不支持新疆獨立勢力)、蘇聯在東北地區的權益問題(戰后恢復中國對東北地區的主權、旅順為蘇聯軍港和蘇聯駐軍權、大連行政權為蘇聯控制、中東路的所有權和管理方式)以及蘇聯與國民政府的關系,等等③《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及相關照會和協定(1945年8月14日),《中外舊約章匯編》第3冊,第1327—1340頁。。
上述兩個協議產生于不同的歷史背景,它們的內容大致勾勒了中蘇關系的輪廓并反映了兩國關系的復雜性。協議雖然基本涵蓋了中蘇關系中的主要問題,卻沒有為徹底解決那些問題奠定堅實的基礎,尤其是協議的一些重要條款并沒有被執行。這一方面是由于蘇聯對華政策的變動,更主要的可能還是中國持續的政局動蕩、內戰等等,致使不論是北京的北洋政府還是后來的南京國民政府,都無能力也無暇應付蘇聯的壓力和處理如此復雜與艱難之雙邊關系。
中國內部的革命性變化——中共奪取政權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的確為中蘇解決雙邊關系中復雜的歷史問題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會。實際上中蘇之間的一些重要而且麻煩的問題在中國革命的勝利進程中自動消失了,如蘇聯同列強在中國的關系、蘇聯同新疆分裂運動的關系、蘇聯在中國處于分裂局面時對中國內部事務的介入,等等。1950年2月14日,中蘇領導人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以及其他幾個相關的協定和補充協定,中蘇關系從此被置于新的基礎之上①裴堅章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史1949—1956》,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第390—391頁。。以新條約為基礎的中蘇關系至少包含了這樣的特點:雙方基于面臨共同的威脅而建立軍事同盟;基于共同的意識形態就應該遵循共同的內外政策;盡可能為解決歷史遺留問題找到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但條約中沒有涉及的重大問題是兩國的邊界問題,它實際上被擱置了。雙方可能都對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抱有后來被證明是不切實際的希望和信心,即兩個社會主義國家間解決邊界問題既不迫切也不困難。
事實上中蘇同盟的形成并沒有改變中蘇關系的多重性質,即它是相互毗鄰的、有著漫長的邊界并存在復雜的歷史遺留問題的兩個大國之間的關系,同時又是處在不同發展階段上的兩個社會主義大國之間的關系。兩國有著共同的政治體制,以及兩國執政的共產黨的關系在國家關系中居于核心或者說主導地位。另一方面,中蘇結盟也沒有為解決對兩國關系正常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即將兩國關系建立在普遍的國家關系準則上。中蘇結盟開始就有三個準則在其中運行,包括普遍的國家間關系準則、“無產階級國際主義”、以及雙方在交往過程中都認可的領導者(蘇共)和被領導者(中共)關系。在如此復雜的關系準則中,兩國的政治體制決定了中共和蘇共兩黨的關系成為國家關系的核心,中蘇結盟起始于兩黨關系的迅速密切以及領導與被領導地位的確定,中蘇關系惡化首先是兩黨出現理論分歧及至分裂。與此同時,兩國領導人也沒有認識到,在關系較好的情況下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的重要性。結果是雙方關系惡化的極端表現是歷史遺留的邊界問題再次突出并導致1969年春夏的軍事沖突。
歷史表明,直到70年代末為止,在兩國關系史中出現的三個條約都沒有能為兩國關系奠定穩定的基礎。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雙方曾經面臨歷史機遇,并建立了對當時世界局勢產生巨大影響的軍事同盟。不過中蘇同盟的瓦解不僅證明了如此特殊的密切關系仍然不足以長期維系兩國的正常關系,同時再次將正常化這一歷史命題提上日程。
第二,中蘇的國內政治。在研究中蘇兩個如此之大的國家之間的關系中,一般性地談論兩國的國內政治是沒有意義的。這里強調的是要把握和理解中蘇兩國處在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上,由此造成了不同的國內政治需求。
中華人民共和國不過是中國現代民族國家建設過程中一個特殊的新階段。如同20世紀的新興民族國家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新興民族國家的發展一樣,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在1949年以后一直面臨著一些基本的問題,包括確保主權與領土完整,發展經濟和實現社會進步,實現和維護國家的統一,社會核心價值的建構與國家認同的形成,以及如何保持執政集團的合法性。中國執政集團制定任何對外政策,以及處理包括中蘇關系在內的任何對外關系,都同解決這些根本問題有關。②參見牛軍:《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史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0—24頁。這通常會比較系統地反映在國家發展戰略和安全戰略的變化中,如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國的國家發展戰略、安全戰略和對外政策完成了一次歷史性的協調,這種協調是以國家發展道路的巨大轉變為基礎和主要動力的,它為包括中蘇關系在內的中國對外關系的全面轉變開拓了廣闊的空間并規定了方向。中國首先提出并明確堅持中蘇關系應遵循普遍的國家關系準則,部分地取決于中國的特殊處境,但更重要的是由于中國國內政治的發展和安全戰略的調整,尤為需要重視的是中國先于蘇聯實行的改革。
蘇聯的國內政局同樣對中蘇關系正常化的進程有重大影響。1982年3月勃列日涅夫發表改善中蘇關系的重要講話,同蘇聯因過度擴張而造成的日益嚴峻的國內外環境有一定的關系。后來戈爾巴喬夫在1986年間決心大幅度改變蘇聯對華政策,同他的改革“新思維”形成和蘇共中央決心進行全面的政治經濟改革有直接的關系。①參見左鳳榮:《從修補到重構:戈爾巴喬夫政治新思維的形成、發展與實踐》,沈志華主編:《一個大國的崛起與崩潰:蘇聯歷史專題研究(1917—1991)》下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120—1134頁。總之,中蘇兩國相繼出現的內部巨大變革是中蘇關系正常化的重要背景,是推動兩國關系發展的一個主要動力。
第三,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對三個國家的對外政策的影響,特別是每個國家對其他兩國的政策的影響,是實實在在并顯而易見的。這既包含對三國對外政策總的影響,也有對不同階段的具體政策的影響。如果從比較寬泛的角度觀察,自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之日起,就曾經出現過中美蘇三方關系互動的現象。例如中共中央在新中國建國前后選擇“一邊倒”就同冷戰對抗激烈時期美蘇兩國對華政策有直接的關系;反之,中共中央這個時期的選擇也影響著美蘇的對華政策以及美蘇之間的關系。此后由于中蘇結盟、朝鮮戰爭和中美處于隔絕,三方初步的互動才基本結束。
70年代初,隨著中蘇關系全面緊張和中美關系緩和,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逐步形成,中蘇關系受到這個“戰略三角”和兩國領導人對“戰略三角”的認知的嚴重影響。在中蘇處理雙邊關系的過程中,美國對于雙方來說都是一個始終存在的陰影。中國領導人是將中美關系當做對外關系中的所謂“重中之重”,一直為了維護中美之間的戰略合作而控制著改善中蘇關系的節奏。蘇聯領導人改善中蘇關系的愿望則始于加強同美國對抗的戰略地位。這種情況在戈爾巴喬夫執政后才開始逐步改變。不全面地了解中蘇兩國是如何考慮各自同美國的關系,便無法完整地理解中蘇關系演變的復雜性。
總而言之,要分析和理解中蘇關系正常化的起因、動力、背景和主要特征,就必須全面地理解中蘇關系的歷史結構,以及當時兩國的國內政局和國際冷戰格局中的中美蘇“戰略三角關系”的影響。通往正常化的路程在如此復雜的結構中必定是漫長和復雜的。
所謂中蘇關系正常化完全不同于中美關系正常化,即雙方是否承認對方政府為國家的代表并建立外交關系。中蘇關系“正常化”主要是為兩國關系維持常態尋找一個穩定的基礎,在從同盟到對抗兩個極端之間,找到一種處于中間的穩定狀態。這種狀態是否和如何最終形成并固定下來,取決于雙方對兩國關系準則的探索和共識的形成,也取決于解決歷史和現實戰略問題的狀況。另一方面,當時嚴重惡化的雙邊關系同歷史遺留問題和雙方內外政策等糾結在一起,既造成了解決有關問題的迫切性,也加劇了解決問題的復雜性和難度。
多數論著均將1979年春中蘇雙方圍繞終止1950年中蘇同盟條約或1982年春夏圍繞勃列日涅夫3月24日的一次有關對華政策的談話所展開的決策與相應的外交活動等,作為“正常化”的歷史進程的開端②參見蘇起:《論中蘇關系正常化(1979—1989)》,(臺北)三民書局,1992年;孫其明:《中蘇關系始末》第五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李華:《北京與莫斯科:結盟·對抗·合作》第十四章,人民出版社,2007年;孫艷玲:《中蘇關系正常化與鄧小平對蘇外交決策》,《國際冷戰史研究》2009年第8期。。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兩國提出“正常化”建議的時間要早得多,而兩國領導人逐步開始意識到需要將國家關系同黨際關系分開和保持正常的國家關系,則要更早一些。
中國政府正式提出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作為包括中蘇關系在內的社會主義國家關系的基礎,是在1956年秋波匈事件期間。當年11月1日,中國政府在表示支持蘇聯政府《關于發展和進一步加強蘇聯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友好和合作的基礎的宣言》的聲明中稱:“社會主義國家的相互關系就更應該建立在五項原則的基礎上。”③《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關于蘇聯政府1956年10月30日宣言的聲明》(1956年11月1日),《新華半月刊》1956年第21—24期。從當時特殊的背景和中國后來處理中蘇關系的實踐看,中國領導人提出社會主義國家“都是獨立的主權國家”這一觀點具有長久的重要意義,不過這時他們還是將國家間關系放在社會主義陣營和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框架中思考的。另一方面,這次表述畢竟不是特指中蘇關系。
專門針對中蘇關系的“正常化”概念最早出現在1969年9月11日中蘇兩國總理在北京機場的會談中。由于還無法看到雙方的會談記錄,不能確認是誰首先提出的。據蘇聯方面的翻譯里沙特·沙拉福特吉諾維奇·庫達舍夫回憶,柯西金在會談中提出“采取一切措施使蘇中兩國關系正常化是必要的”①里沙特·沙拉福特吉諾維奇·庫達舍夫:《回憶中蘇關系》,《當代世界》1998年第7期。。中方則是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的《周恩來年譜》中披露,周恩來提出“中蘇之間的理論和原則問題爭論不應影響兩國的國家關系,不應該妨礙兩國國家關系的正常化”②《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320—321頁。參見王泰平主編:《新中國外交50年》(中),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935頁。。究竟是誰首先提出“正常化”最終要看公布的會談記錄,不過雙方在這個問題上曾經有過共識,或者說都同意保持國家間關系正常化,是顯而易見的。會談中雙方都同意舉行邊界談判、恢復貿易關系和恢復互派大使。
目前還無法知道蘇聯最高當局最終是如何評價這次會談的,只有間接的資料表明,柯西金本人表達過希望從更積極一些的意義上評價中國方面的立場③里沙特·沙拉福特吉諾維奇·庫達舍夫:《回憶中蘇關系》《當代世界》1998年第7期。。中國披露的資料表明,周恩來在兩天后報告毛澤東說:“中蘇這樣政府性質的接觸還是第一次”。毛澤東對該報告的肯定表明,他同意周恩來的判斷。周恩來隨后根據毛澤東和政治局的決定,于9月18日致信柯西金,提出解決中蘇邊界問題的建議,并準備根據蘇方回應再決定發表政府聲明。可以說這次兩國總理會談至少導致兩國領導人開始共同思考“正常化”問題。當然,兩國總理當時的共識很快就被證明是無法成為實際行動的。柯西金在給周恩來的回函中僅提出“使邊境局勢正常化”。④《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322—323頁。中國則進入針對設想中的蘇聯大規模入侵的全面備戰。盡管如此,兩國總理會談提出“國家關系正常化”和準備采取的措施仍然具有重大意義。它表明在邊界軍事沖突的壓力下,兩國領導人都有意探尋如何區隔黨際關系和國家關系,以便在無法解決兩黨意識形態沖突時,盡可能維護住各自的國家利益。
從邏輯上推論,在中蘇關系全面惡化的情況下,如何將黨際關系與國家關系相區隔,以免兩黨間的意識形態爭論嚴重破壞國家間關系,應該是從中蘇發生意識形態爭論就開始了。實際情況也是如此,中蘇雙方在爭論發生的初期,都曾經為維持國家間的正常關系作過努力。在這方面,與蘇聯領導人相比,中國領導人的思考開始得更早一些,更深入一些,作出的努力也更多一些。在1960年早些時候,中共中央就提出要“盡力來推遲中蘇兩黨、兩國的破裂時間”,這表明他們已經認識到并力圖做到將兩黨關系與國家關系有所區隔。⑤吳冷西:《十年論戰1956—1965中蘇關系回憶錄》(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313頁。當年7月16日,蘇聯對中國實行制裁,將意識形態爭論擴展到國家關系。中方在交涉中表達了希望維護兩國關系的愿望,陳毅向蘇聯駐華大使契爾沃年科坦率說明,蘇聯撤回專家受損害大的是中國。此后中方向蘇聯政府提出,就兩國經濟貿易領域出現的矛盾和問題舉行政府間談判。這是中方為避免意識形態爭論沖擊國家關系所作的第一次嘗試。從結果看,1961年間中蘇之間的經貿關系有所發展,雙方就中國償還貿易欠款的期限和部分欠款的利息問題等達成了協議。此外雙方還簽署了一些新的經濟合作協定和為期5年的科技合作協定。⑥王泰平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史(1957—1969)》第2卷,世界知識出版社,1998年,第236、240—243頁。
中蘇在兩黨關系惡化的背景下處理國家關系的另一輪嘗試是1964年2月至8月舉行的邊界問題談判。盡管兩黨關系嚴重惡化,兩國政府代表團仍然在談判中就有中蘇邊界東段4280公里邊界線中的4200公里部分基本上按照中方的主張達成了協議,并草簽或談妥了部分工作小組協議。⑦王泰平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史(1957—1969)》第2卷,第254—255頁。后來由于兩國國內政局出現劇烈動蕩,談判在8月結束后未能繼續進行。
根據有關著作的描述,1965年,中蘇國家關系伴隨兩黨關系破裂也進入全面破裂時期。當年2月,蘇聯總理柯西金因訪問越南往返兩次路過北京,其間與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領導人舉行多次會談。這些會談涉及兩黨之間的意識形態爭論、兩國共同援越抗美的合作以及雙邊關系中的一些問題,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領導人談話中展示的思維,包含著將兩黨關系與國家關系分開的邏輯。從目前能看到的周恩來給毛澤東的報告片段中可以看出,中國領導人是希望為“改進國家關系”留有余地的①《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706、708頁;吳冷西:《十年論戰1956—1966中蘇關系回憶錄》(下),第913—921頁;王泰平:《新中國外交50年》(中),第920—921、923—924、931—932頁。。此次會談后不久,中蘇兩黨關系全面破裂,國家關系隨之嚴重惡化。不過如果沒有雙方都曾嘗試過在黨際關系惡化的情況下維持住國家關系,就不會有后來1969年9月兩國總理機場會談提出關系“正常化”,以及根據這個概念提出穩定國家間關系的具體主張。蘇聯領導人曾經根據兩國總理會談后中蘇關系發生的一些積極變化認為,中蘇國家關系“出現了某些正常化的跡象”,聲稱蘇方將“爭取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系正常化”②勃列日涅夫:《在蘇聯共產黨第二十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總結報告》(1971年3月30日),《勃列日涅夫言論》第7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13頁。。
1969年春夏的邊界沖突導致中蘇進入尖銳敵對的狀態,不過在這個時期的中國對蘇政策話語中,繼續保持著對“正常化”的原則性論述。根據蘇聯領導人的談話透露,早在70年代初,中國代表就曾向蘇聯提出,兩國關系“應當建立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③勃列日涅夫:《在蘇聯工會第十五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1972年3月20日),《勃列日涅夫言論》第8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4頁。。1973年9月,中共召開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十大政治報告在國際形勢與對外政策部分突出地強調了蘇聯霸權主義的危險性,即便如此,報告仍然將中蘇關系正常化列入其中。該報告正式說明:“中蘇之間的原則爭論不應妨礙兩國關系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的正常化。”④周恩來:《在中國共產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1973年8月24日),《人民日報》1973年9月1日。這是第一次將兩國關系正常化所應遵循的原則寫進中共黨的最高文件中,它可以被視為是中國對蘇政策的重要指針之一。這段表述在當時看來可能更多的是表達一種政治和道義的立場,但它被寫進中共十大的政治報告是有重要意義的。這表明經過兩黨關系破裂、同盟解體和邊界軍事沖突后,中國領導人已經相信中蘇關系不可能再回到結盟狀態,而且他們就未來中蘇關系的準則提出了明確而且是堅定的表述,這個表述的精神實質被載入1989年中蘇關系正常化的歷史性文件中⑤《中蘇聯合公報》,《人民日報》1989年5月19日。。
這個時期蘇聯對華政策包含兩方面的內容。其一是繼續向中國施加政治和軍事等各方面的壓力;同時,蘇聯領導人也一再提出改善中蘇關系的建議。同中國領導人一樣,他們顯然也意識到了,中蘇關系只能建立在與50年代結盟有所不同的基礎上,不過他們還多少有些指望能使兩國關系更密切一些。在1971年3月召開的蘇共第二十四次代表大會和其他一些重要的會議上,蘇聯領導人明確宣布:蘇聯“不僅愿意全力促進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關系的正常化,而且愿意促進兩國睦鄰友好關系的恢復”⑥勃列日涅夫:《在蘇聯共產黨第二十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總結報告》(1971年3月30日),第14頁;勃列日涅夫:《在蘇聯工會第十五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1972年3月20日),《勃列日涅夫言論》第8集,第34頁。。在此前后,蘇聯方面多次主動向中國政府提出應采取措施緩和與改善兩國關系。中方則拒絕了蘇方的建議,要求蘇聯方面首先履行1969年9月兩國總理達成的協議。
這個階段中蘇關系出現了奇特的現象,即當兩國最尖銳對抗時,卻已經建構起了“正常化”所應遵循的原則即“和平共處”。尤為重要的是,“在和平共處基礎上建立正常的國家關系”在雙方的外交話語系統中都是無可爭議的“政治正確”,而且雙方對此理念的理解的重合部分在增加,所以它們才能在對抗中都將這一理念作為譴責對方和謀取道義優勢的思想武器。因此可以說“正常化”的確反映了中蘇關系發展的歷史方向。
1979年4月,中蘇圍繞1950年2月14日簽署的《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進行了接觸。該條約于1950年4月11日生效,有效期30年。根據條約規定雙方在有效期滿前一年未提出廢約,條約將自動延長五年。①《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第391頁。雙方此前都在考慮條約的存廢,并試圖利用這個機會緩和緊張關系。勃列日涅夫在1979年1月接受美國《時代》周刊采訪時明確表示:“經常從北京聽到這樣的說法,似乎蘇中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已經失去了意義,就我們的意志而言,我們任何時候都不會撕毀體現蘇中兩國人民友誼的文件。”②轉引自馬敘生:《結盟對抗均不可取——憶八十年代中蘇關系實現正常化的過程》,《東歐中亞研究》2001年第2期。蘇聯這樣做的目的很可能是為了爭取外交上的主動,一方面為緩和中蘇關系留有余地;另一方面一旦關系進一步惡化,可將責任推給中方。
中國這時在積極推行反蘇國際統一戰線政策,對中蘇條約的立場不會與中國對外政策背道而馳。在1978年7月重新開始的中日締結和平條約的談判中,中國堅定主張應加入反霸條款。當時為促使日方接受這一立場,在8月9日的外長會談中,黃華向園田直外相表示,《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到期將予以廢除。③汪培柱:《憶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約談判》,鄭言:《外交紀實》(三),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年,第237頁。鄧小平在8月10日會見園田直時也告訴后者,中方到時“會正式宣布廢除”該條約④黃華:《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年,第232頁。。加之中國于1979年1月實現了中美關系正常化,前不久的對越戰爭取得預期效果,外交上處于有利地位。這時選擇中止中蘇條約是合邏輯的選擇。
當時中國外交部和駐蘇聯使館內部討論了中蘇條約終止后怎么辦,主要意見是與蘇方舉行談判,爭取簽訂新的國家關系文件。馬敘生銜命回國匯報使館的建議后得到的印象是,中國外交部的想法同使館的建議是吻合的。⑤馬敘生:《我親歷的中蘇關系正常化過程》,《百年潮》1999年第4期。此后外交部提交了《關于不延長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請示》,于3月24日獲鄧小平批準。4月初,鄧小平作出明確指示,不再延長中蘇條約,但應為解決兩國間懸而未決的問題和改善中蘇關系舉行談判。⑥黃華:《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第209頁。
4月3日,中國外交部長黃華約見蘇聯駐華大使謝爾巴科夫,向他遞交了中國政府關于不延長中蘇條約的照會。4月17日,蘇聯外交部長葛羅米柯向中國駐蘇聯大使王幼平遞交蘇聯政府復照,宣布同意舉行談判,并希望中方告知談判的題目和希望達成的目標。⑦王泰平:《新中國外交50年》(中),第946頁。早在1971年1月和1973年6月,蘇聯政府曾經先后提出雙方簽署《互不使用武力條約》和簽署《互不侵犯條約》等建議。1978年2月24日,蘇聯最高蘇維埃致函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建議中蘇雙方就兩國關系的準則發表原則性聲明,并為此舉行“足夠高級別的代表會談”。⑧轉引自王泰平:《新中國外交50年》(中),第942—943頁。中方在中止條約后提出舉行談判簽訂新協議,對蘇聯來說是可以接受的。
5月5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余湛約見謝爾巴科夫,遞交中方有關談判內容和宗旨的備忘錄,包括確定兩國關系準則、消除關系正常化的障礙、發展貿易、科技、文化等各個領域的關系,并根據談判結果簽訂相應的文件,以及舉行中蘇邊界談判⑨馬敘生:《結盟和對抗都不好——80年代的中蘇關系》,《世界知識》2000年第12期。。6月4日,蘇方回復時提出7月和8月在莫斯科舉行副外長級談判,制定兩國關系原則的文件○10參見王泰平:《新中國外交50年》(中),第946頁。。此時可以說雙方的談判原則有重要的重合之處。此后中國外交部門按照爭取確定國家關系準則和達成協議的初衷展開準備工作,包括起草相關文件:《關于兩國關系的協議草案》《關于維持邊界現狀,防止武裝沖突和談判解決邊界問題的協定草案》《關于兩國事務來往的有關設想和意見,以及談判方案》等。
8月29日,中方的談判方針出現了重大的變化。此前外交部上報了《關于中蘇國家關系談判方案的請示》,目前不清楚這份報告的具體內容,鄧小平的批示是“以在政治局討論為好”○11《鄧小平年譜(1975—19979)》(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546頁。。顯然他認為報告的內容還是需要認真討論的。2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專門會議討論中蘇談判問題,鄧小平在主旨發言中提出,中方談判的核心目標是解除蘇聯造成的安全威脅,即不能在百萬大軍壓境的情況下同蘇聯改善關系。具體原則是要求蘇聯從蒙古撤軍和不支持越南侵略柬埔寨。中蘇雙方都承諾:不在對方鄰國駐軍和建立軍事基地,不利用鄰國威脅對方。談判策略則是不急于求成。①馬敘生:《我親歷的中蘇關系正常化過程》,第34頁。鄧小平的談話表明中國決策層決定將談判方針從確定國家關系準則和簽署協議轉向消除蘇聯對中國的安全威脅,這一轉變的重大意義在于它成為后來中國指導中蘇談判的戰略方針,因此需要分析它產生的背景。
如前所述,中國決策層最初也是主張展開中蘇國家關系談判以改善中蘇關系的。但他們最終的決定是以消除蘇聯對中國國家安全的威脅為首要條件,一般地說就是基于對全球戰略形勢的判斷,執行反蘇國際統一戰線的決心,以及對消除蘇聯安全威脅的高度重視。1979年3月,鄧小平在理論工作務虛會上發表講話,其中一段非常能說明中國領導人此時此刻的戰略思考。他說:“現在可以看得更清楚,毛澤東同志在他晚年為我們制定的關于劃分三個世界的戰略,關于中國站在第三世界一邊,加強同第三世界的團結,爭取第二世界國家共同反霸,并且同美國、日本建立正常外交關系的決策,是多么英明,多么富有遠見”,這個戰略“對于打破蘇霸權主義企圖在國際上孤立我們的狂妄計劃,改善我們的國際環境,提高我國的國際威望,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②《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0頁。。在這種戰略認識指導下處理中蘇關系,必定有其特點和限度。
從時間聯系密切的程度看,這一時刻中美關系的發展很可能是最直接的原因。8月27日上午,鄧小平同到訪的美國副總統蒙代爾會談,后者當天還在北京大學發表講話稱中國是美國的友好國家,“任何國家如果想要在世界事務中削弱或孤立你們,它的立場就同美國的利益相對立”③American Foreign Plolicy.Currrent Documents,1977—1980,(Washington,D.C.,Government Pringting Office,1983),p.999.。28日下午,鄧小平同蒙代爾簽訂了未來兩年中美文化交流、中美水力發電和有關水資源利用的協議,他對此作了很高的評價,認為中美之間的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等方面的合作與交流會有更積極的前景④《我國對外關系文件選編》,新華通訊社,1980年,第306頁。。雙方還就美國防部長布朗訪華達成一致意見。布朗訪華的目的是進一步加強中美戰略合作,包括向中國出口敏感技術。中美關系的進展很可能直接影響到鄧小平對中蘇關系的思考,以及第二天召開的政治局會議的決定。畢竟是中美戰略合作關系才能給中國帶來更大的戰略利益,包括安全利益和經濟利益;反之,他們認為蘇聯不僅在威脅中國,而且在經濟和其他領域不能為中國提供什么更有價值的東西。⑤馬敘生:《我親歷的中蘇關系正常化過程》,第37頁。在中美蘇戰略三角中避免因為中蘇過快接近而影響中美關系的穩定和發展是合理的選擇。在中蘇副外長級談判開始前,鄧小平通過同尼克松的會談,向美國公開了中國指導談判的原則。他告訴后者,中蘇談判的前提是消除中蘇關系的障礙,即“蘇聯的擴張主義和霸權主義,而不只是中蘇邊界問題。蘇聯在中蘇邊界擺了一百萬軍隊,這對中國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威脅”。⑥《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第557頁。鄧小平這樣做顯然是不希望中蘇談判給中美戰略合作帶來消極的影響,由此可見中國領導人對穩定和發展中美關系的重視程度。
中蘇副外長級談判從10月17日正式在莫斯科舉行。蘇方按照原定計劃,首先提出蘇中《相互關系原則的宣言》的草案。中方則提出《關于改善中蘇兩國關系的建議》,要求蘇方首先應消除對中國的軍事威脅,包括將蘇聯在中國毗鄰地區軍事力量減少到1964年以前的水平;撤走在蒙古的駐軍和軍事設施,停止支持越南入侵柬埔寨。蘇方提出蘇聯并沒有威脅中國的意圖,以及中蘇談判不應涉及蘇聯在蒙古駐軍和越南入侵柬埔寨問題。此后雙方各執己見,經過六次正式會談也未能取得任何共識。12月27日,蘇軍入侵阿富汗。1980年1月20日,中國外交部宣布中斷中蘇談判⑦《人民日報》1980年1月21日。。
1982年3月24日,勃列日涅夫在中亞塔什干的一次授勛大會上闡述蘇聯對亞洲政策時,表示希望為改善中蘇關系作出積極努力①《勃列日涅夫在塔什干授勛大會上的講話》(1982年3月24日),《參考資料》1982年3月25日(下)。。中方很快作出初步回應。中國外交部當天在內部討論了勃列日涅夫的講話,黃華第二天當面向鄧小平匯報了討論的結論,鄧小平當時即指示外交部立即發表談話,要言簡意賅,既堅持原則又要有靈活性②黃華:《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第358頁。。根據鄧小平的指示,錢其琛于3月26日在外交部記者招待會上發表簡短聲明,表示中國政府“注意到了”勃列日涅夫有關中蘇關系的講話,中國“重視的是蘇聯的實際行動”③《人民日報》1982年3月27日。。
4月16日上午,鄧小平會見了羅馬尼亞共產黨總書記齊奧塞斯庫。他請后者轉告勃列日涅夫,中國重視蘇聯的實際行動,蘇聯先做一兩件事看看,例如從柬埔寨、阿富汗問題上做起,或者從中蘇邊界或蒙古撤軍做起。④《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815頁。這是后來中方提出的消除“三大障礙”的最初表述。夏季,鄧小平在自己家里召開了一次專門會議,討論改善中蘇關系問題,他提出要爭取中蘇關系“有一個大的改善”,但必須是有條件的。他由此將同齊奧塞斯庫所談的三點歸納為蘇聯應主動解決的“三大障礙”,即從中蘇邊境地區和蒙古人民共和國撤軍;從阿富汗撤軍;勸說越南從柬埔寨撤軍。這一方案獲得與會者的同意。鄧小平還提出,由外交部派遣蘇歐司司長以視察使館工作名義前往莫斯科,直接向蘇聯方面轉達中方的意圖。⑤錢其琛:《外交十記》,第7頁。
在8月10日,于洪亮隨身攜帶外交部起草并經鄧小平審閱的說帖前往莫斯科。說帖主要包括兩個內容:第一,中方認為時機已到,已經可以為改善中蘇關系做些實際的事情了;第二,建議蘇方先從勸說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做起,也可以從解決影響兩國關系的其他問題,如減少中蘇邊境地區的武裝力量做起;雙方還應考慮為蘇軍撤出蒙古找到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辦法。同時中方也在阿富汗問題上找到合理的解決辦法。⑥黃華:《親歷與見聞——黃華回憶錄》,第359頁;錢其琛:《外交十記》,第7—8頁。于洪亮到達莫斯科后,即要求在中國使館面見蘇聯外交部副部長伊利切夫。伊利切夫在第一遠東司副司長賈丕才陪同下會見了于洪亮,后者幾乎一字不差地將說帖的內容當面背誦一遍。這是中方第一次正式直接向蘇方提出解決“三大障礙”問題。
伊利切夫等當時表示,要待請示后才能答復。于洪亮此后前往波蘭,在回程經過莫斯科時,再次會見伊利切夫,后者表示已經向上峰回報于此前的談話內容,蘇方會作出正式答復。8月20日,蘇聯第一副外長馬爾采夫約見中國駐蘇使館臨時代辦馬敘生,遞交一份備忘錄作為正式答復,表示蘇方愿意在任何時間、地點和任何級別上同中國談判,以便“消除任何關系正常化的障礙”。鄧小平在聽取有關的報告后決定,重開中斷了兩年多的中蘇談判。中蘇雙方很快便商定,由兩國副部長級的特使就兩國關系正常化問題舉行政治磋商。
9月18日,鄧小平于下午在專列上同金日成單獨會談時談到中國的有關政策,包括:第一,此次中蘇談判的目標是實現關系正常化;第二,中方提出解除“三大障礙”是因為蘇聯對中國安全構成威脅,蘇聯解除三大障礙可以是分步驟的;第三,中蘇談判將是長期的,實質性問題不會容易解決;第四,中方處于有利地位,蘇聯比中國更急于談出成果,因為它“日子不好過”⑦《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851頁。。這段談話表明,中國領導人一方面確定了中蘇談判的目標就是實現正常化;另一方面這時對談判仍然是不急于求成,因為他們相信中國處于比蘇聯有利的戰略地位,有條件從正常化進程中獲得實質性的戰略利益。
中蘇副部長級政治磋商從10月5日開始在北京舉行,中國外交部此前按照鄧小平不要轉彎太急和不急于求成的指示,確定了“立足戰略全局,堅持原則立場”的方針,并已經有了具體方案,即要求蘇聯從“停止支持越南侵略柬埔寨,促使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做起⑧錢其琛:《外交十記》,第11頁。。這是一個階段性的界碑,它標志著中方政策最終形成。這項政策可以概括為三點內容:第一,中蘇關系正常化應該以實現中國的戰略利益為目標,即消除蘇聯對中國的安全威脅和解決在地緣安全領域面臨的麻煩;第二,在上述戰略利益中的優先目標是解決中國在印度支那地區面臨的麻煩,即越南追求地區霸權造成的問題;第三,由于穩定和改善中美關系優先于中蘇關系正常化,以及中國的戰略地位優于蘇聯,中國并不急于求成。
蘇聯方面的決策過程目前還不得而知。前述鄧小平在4月同齊奧塞斯庫的談話和在9月同金日成的談話是否在中蘇磋商開始前被轉達給蘇聯領導人還無法確定。由于羅馬尼亞和朝鮮都是蘇聯陣營的國家,同蘇聯保持較好的關系,很難想象鄧小平的那些講話不被齊奧塞斯庫和金日成轉達給蘇方,尤其是齊奧塞斯庫一直在為中國向兩個超級大國傳話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中國領導人同他談話很少無的放矢。如果未來公布的檔案能證明蘇聯領導人已經了解鄧小平的談話內容,那么可以大致斷定他們對談判也報定了不急于求成的態度。
提出消除“三大障礙”的重大影響是使中蘇關系正常化成為一場安全戰略的博弈。中方從此明確且堅決地將正常化談判作為謀求戰略利益的過程,務必要達成逐步地根本消除蘇聯對中國的安全威脅的目標,兩國關系正常化必須建立在雙方擁有戰略互信的基礎上。蘇方對正常化的定義就是談出一個作為雙邊關系基礎的準則,然后簽署一個外交文件。它是希望通過談判緩和雙邊關系以緩解在亞洲面臨的壓力,而不想對已經獲得的戰略地位作根本性調整。中蘇副外長級磋商到1988年6月止共進行了十二輪談判,成為典型的“馬拉松”式談判。
這個時期中蘇的戰略博弈是全面的,包括全球、地區和雙邊等三個層次。到1985年中期,雙方談判的焦點逐步集中到地區層次,即集中到印支地區問題。首先是1985年秋,中國領導人在“三大障礙”問題上作出重大的決定。4月18日,鄧小平與英國前首相希思會談時,提出在消除“三大障礙”方面,蘇聯可以先做說服越南從柬埔寨撤軍①《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1041頁。。這是他首次親自表達在清除“三大障礙”方面,蘇聯可以先從勸說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做起。10月9日,鄧小平在會見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時,請后者給蘇聯新任總統戈爾巴喬夫帶口信,進一步提出蘇聯只要在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問題上與中國達成具有可信性的諒解,他本人或胡耀邦總書記愿意同戈爾巴喬夫舉行峰會,他甚至表示可以破例到莫斯科去與戈爾巴喬夫會見。②《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1085—1086頁。
鄧小平的這個口信顯示了中國有關政策的兩個重要變化,即將“正常化”進程與越南從柬埔寨撤軍直接掛鉤,以及以中國最高領導人訪蘇作為對蘇聯協助解決越南入侵柬埔寨問題的回應,以增加促使蘇聯作出決定的壓力。這些變化反映出中國領導人的戰略思考的重大變化,即他們在處理對蘇關系時,已經將關注的焦點從解除來自蘇聯的安全威脅,轉向解決印支地區的問題,包括徹底打消越南地區擴張的意圖。如果在改善中蘇關系的同時,利用蘇聯的影響從根本上解決印支問題,中國的周邊環境將獲得實質性的改善。顯然,中國的主要目標已經追求實實在在的地區戰略利益。
中國政策的轉變實際上也表明,中國領導人這時已經不再將蘇聯在中蘇、中蒙邊境地區的軍事力量視為中國的安全威脅。中國政策發生如此變化的原因需要深究。首先,導致中國領導人決心進一步調整對蘇政策的最主要原因仍然是在中國的內部,主要是中國的安全戰略和發展戰略在1985年夏季出現了重大的轉折。
5月23日至6月6日,中共中央軍委在北京召開擴大會議,討論百萬裁軍方案和精簡后的軍隊改革和編制。這次會議作出了三個至關重要的決定:(1)國防建設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考慮其輕重緩急;(2)實行百萬人規模的大幅裁軍;(3)在對外政策方面,放棄反蘇國際統一戰線的方針,并確定不再以“中美蘇戰略大三角”為基礎設計中國的對外政策。會議期間,鄧小平明確地概括了一段時間以來中國領導人的重要思考和結論,其中的一些重要觀點和這次會議的決定,對中國的對蘇政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6月4日,他在與有關領導人的談話中說:經過幾年仔細觀察和思考,中國決策層已經完成了“兩個重要的轉變”。第一是“改變了原來認為戰爭的危險很迫近的看法”。這句話可以被合理地延伸為,蘇聯的威脅也并不像以往被認為得那么嚴重。第二是改變反霸統一戰線政策,不在所謂“美中蘇大三角”的思維框架中制定中國的對外政策。①《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126—129頁。差不多從這個時候起,中國領導人越來越頻繁地向國際社會表明,中國已經不將反霸國際統一戰線作為對外政策的戰略目標,并希望在建立多元世界政治秩序的基礎上改善中蘇關系。另一個需要重視的因素是在這個時期,中國領導人大致形成了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基本規劃,即爭取經過70年的努力,在21世紀中期使中國的發展接近發達國家的水平。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鄧小平說中國“希望有七十年的和平”。②《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143頁;參見《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1057、1059頁。這種對未來的思考很有可能是促使中國領導人下決心根本改變中國安全戰略和對外政策的關鍵性動力。
除了上述中國內部的變化外,中美關系的發展和印支形勢的變化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982年夏季中美簽訂“8·17”公報后,雙方處理了一系列糾紛,中美關系逐步穩定下來。1984年初到5月,兩國高層領導人實現了互訪,中美關系隨后進入一個全面發展的時期,特別是雙方的軍事合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展。中美關系的穩定發展使中國領導人相信,中國正處于有利的戰略地位,可以更加主動和自信地推動中蘇關系正常化。
1985年中國對外政策轉變對中國外交的影響也反映在中國政府開始調整對印支的政策。從目前公開的文獻看,這一政策調整以“安定南疆”為主要目的,爭取盡快結束越南侵略柬埔寨和恢復印支地區的穩定與和平。鄧小平請齊奧塞斯庫轉達戈爾巴喬夫的口信凸顯了中方要盡快徹底解決印度支那問題的迫切性,畢竟中國同越南的邊境軍事沖突仍在持續,這不僅干擾中國的發展戰略,而且柬埔寨問題的復雜性決定了中國長期被拖在其中會損害中國的國際地位。
印支形勢在1985年夏季也出現了明顯變化。首先是越南領導人已經顯露出通過外交和政治途徑解決柬埔寨問題的意向。1985年3月25日,越南提出了政治解決柬埔寨問題的五點建議,雖沒有實質性改變,但在越軍撤出柬埔寨的關鍵問題上,文字表述還是出現了一些變化③《東盟對越南提出的所謂解決柬問題的五點建議反應冷談》,《參考資料》1985年3月26日(上)。《參考資料》1985年3月26日。。6月下旬,越共中央總書記黎筍訪問莫斯科,這期間出現蘇越向改善對華關系的方向協調對華政策。戈爾巴喬夫在莫斯科的歡迎宴會致辭中說,蘇聯和越南都希望同中國關系正常化。黎筍也在致辭中表示要恢復中越的“傳統友好關系和正常的睦鄰關系”。④《戈爾巴喬夫和黎筍在蘇方宴會上的講話》,《參考資料》1985年6月29日(下)。6月28日,蘇聯外交部發言人在新聞發布會上說,蘇越領導人在會談中“涉及到了中蘇關系問題”,他們都認為“蘇中以及越中關系的正常化將符合加強亞洲和平與安全的宗旨”⑤《洛梅科在新聞發布會上介紹蘇越會談情況》,《參考資料》1985年6月29日(下)。。《蘇越聯合宣言》中專門有一部分談到,蘇越都希望同中國的關系“正常化”⑥《蘇越聯合宣言》(1985年6月29日),《參考資料》1985年6月30日(下)。。
客觀地看,中國當時在柬埔寨問題上也遇到相當復雜而且困難的局面。在如何安排越軍撤出后柬埔寨的政治前途方面,中國面臨的問題并不僅僅來自越南和蘇聯,還包括東南亞國家。中國將越南從柬埔寨撤軍與中蘇正常化直接掛鉤,反映了中國對自己戰略利益的評估,其結果是在決定中蘇正常化進程的諸多因素中,解決柬埔寨問題的重要性變得越來越重要。至于蘇聯在這個問題上做到什么程度就是可以接受的,部分地取決于中國領導人在不同時期對相關問題的評估。例如如何評估中蘇政治關系取得答復進展的緊迫程度;如何評估蘇聯在促使越南撤軍問題上的能力;以及隨著時空的變化,中方愿意在政治解決柬埔寨問題上可能作出的讓步程度;等等。后來中蘇政治談判之所以持續到1989年春夏之交,中蘇一時難以在越南將軍隊撤出柬埔寨所涉及的政治問題上達成諒解是主要原因。
齊奧塞斯庫于10月22日在保加利亞開會期間,向戈爾巴喬夫轉達了鄧小平的談話內容,戈爾巴喬夫當時表示會認真考慮①《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1086頁。。但這一情況很可能沒有立即反饋到中國。11月4日出版的美國《時代周刊》刊登了鄧小平的談話,其中包括分先后解決“三大障礙”的內容②“An Interview with Deng Xiaoping”,Time,November 4,1985,p.40.。很可能是因為中國方面這種公開和直截了當的反應,兩天后中方即接到蘇方通知說,收到鄧小平的口信了③錢其琛:《外交十記》,第23頁。。隨后不久蘇方又提出,雙方可以立即在遠東某地舉行中蘇峰會。蘇方對鄧小平口信的這種外交辭令式的反應表明,戈爾巴喬夫還沒有準備好為中蘇正常化采取實質性的步驟。
1985年12月下旬,李鵬訪問歐洲途經莫斯科回國。李鵬在莫斯科停留期間,戈爾巴喬夫臨時決定與其會見。戈爾巴喬夫首先表示他收到了鄧小平托齊奧塞斯庫轉達的口信并給予肯定的答復,然后他闡述了蘇聯對華政策,包括繼續爭取實現蘇中關系正常化,以及希望同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站在一條戰線上”。李鵬在答復中表示,中國不可能與蘇聯再搞統一戰線,當前最關鍵的是解決柬埔寨問題,“只要蘇聯促使越南從柬埔寨撤軍,中蘇之間一切都好談”。④李鵬:《和平發展合作:李鵬外事日記》(上),新華出版社,2008年,第15—16頁。雙方這次仍然未能就解決柬埔寨問題達成共識。
導致戈爾巴喬夫無法為改善中蘇關系作出重大決定的原因同他在蘇聯國內面臨的巨大困難有關,這種情況在1986年2月蘇共召開二十七大后才根本改變。戈爾巴喬夫鞏固了他的權力地位,他試圖推行的改革也獲得了必要的支持。另一方面,蘇共二十七大剛結束,印支局勢出現迅速變化,越南在3月間提出了從柬埔寨撤出全部軍隊的時間表,即越南“將于1990年全部從柬埔寨撤軍”,而且“還可以早些撤軍”⑤《越第一副外長說越軍將在一九九0年前撤出柬埔寨》,《參考資料》1986年3月5日;《越外交部發表“關于中國反越的敵對政策備忘錄”》,《參考資料》1986年3月15日。。韓桑林政權的外交部副部長貢昆本此后不久即表示,最多用兩年時間找到政治解決柬埔寨問題的辦法⑥《柬偽副外長宣稱達成尋求柬沖突政治解決辦法只限兩年》,《參考資料》1986年3月15日。。這一變化引起包括有關各方的重視和反應,柬埔寨抵抗力量的三方代表不久即提出政治解決柬埔寨問題的“八點建議”,其中一個重要部分是越軍全部撤出后,將組成以西哈努克親王為首并包括韓桑林政權代表在內的“四方”聯合政府⑦參見王泰平主編: 《新中國外交50年》(上),第203頁。。3月18日,胡耀邦在會見民柬三方領導人時表示支持他們的建議,并說“只要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就可以恢復中越傳統友誼”⑧《人民日報》1986年3月19日。。
7月28日,戈爾巴喬夫在海參崴發表講話,在涉及對外政策部分中的不少內容都與中蘇關系有關,這些內容被分別包括在闡述蘇聯對亞太地區政策部分里,它們的確回應了中國關切的所有基本問題。關于從蒙古撤軍問題,蘇聯“正同蒙古人民共和國領導人一起研究關于相當大一部分蘇聯軍隊撤出蒙古的問題”;關于中蘇關系,蘇聯在各個領域發展同中國的合作,理解與尊重中國的國內政策,也愿意談判解決黑龍江地區的邊界遺留問題,“而邊界線的正式走向可以以主航道為界”;關于撤退中蘇邊境蘇聯軍事力量問題,“蘇聯認為徹底削減亞洲的武裝力量和常規武器并使之達到合理的限度具有重大意義”,“蘇聯愿意同中華人民共和國討論旨在相應地降低陸軍水平的具體步驟”。在印支問題上也明顯透露出蘇聯不愿再支持越南打這場毫無前途的戰爭,不過它并不準備按照中方的要求向越南施加壓力。戈爾巴喬夫在講話中將柬埔寨問題作為一種地區沖突作專門論述,也是在這個基調上說“這里的許多事情取決于中越關系正常化”。⑨《戈爾巴喬夫在給葳市授勛大會上的講話》(1986年7月28日),《參考資料》1986年7月30日。在當年4月的中蘇第八輪副外長級政治磋商期間,蘇方就提出可以將柬埔寨問題作為一種地區沖突,與中方討論解決辦法○10田增佩:《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外交》,世界知識出版社,1993年,第293頁。。
中國領導人這時顯然認為戈爾巴喬夫有誠意改善中蘇關系,但戈爾巴喬夫的談話模糊了雙方矛盾的焦點,沒有完全滿足中國已經改變了的地緣戰略關切。簡單地說,在中國的地緣戰略關切中,首要的問題已經不是所謂的“蘇聯大兵壓境”,而是消除印支地區緊張局勢。8月13日,中國外長吳學謙奉命約見蘇聯駐華使館臨時代辦費多托夫,告訴他中方并不滿意戈爾巴喬夫忽視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問題。①《人民日報》1986年8月14日;錢其琛:《外交十記》,第25頁。9月2日,鄧小平在接受美國著名記者華萊士采訪時表示,如果蘇聯在讓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問題上“走出扎扎實實的一步”,他就可以會見戈爾巴喬夫②《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167—168頁。。
1987年5月7日,中國總理趙紫陽在會見到訪的保加利亞領導人日夫科夫時,請他向戈爾巴喬夫轉達口信:解決柬埔寨問題的關鍵是越南撤軍,越軍撤出后中國不支持任何一派單獨掌權,希望建立以西哈努克為首的聯合政府③轉引自王泰平主編:《新中國外交50年》(上),第205頁。。5月11日,鄧小平委托訪問中國的聯合國秘書長德奎利亞爾向越南方面轉達中方的建議,包括越南必須首先從柬埔寨撤軍,只有解決了柬埔寨問題,中越關系才能正常化④《人民日報》1987年5月12日,參見王泰平主編:《新中國外交50年》(上),第206—207頁。。
5月13日,蘇聯副外長羅高壽在中蘇第十輪政治磋商結束后發表談話。他在重復戈爾巴喬夫關于將柬埔寨問題當做地區問題(而非雙邊問題)同中國一起討論的同時,表示蘇聯“準備盡可能地協助解決柬埔寨局勢問題”。他也說明蘇聯的條件是柬埔寨未來的政治安排中不能有紅色高棉,這也是國際社會的意愿。⑤《羅高壽說蘇對中蘇關系的發展感到滿意》,《參考資料》1987年5月14日。5月23日,戈爾巴喬夫本人在回答意大利共產黨《團結報》提問時,首次將柬埔寨問題放在中蘇關系正常化的范圍內加以論述,認為雙方都應關心解決該問題,而且只能通過政治途徑解決⑥《戈爾巴喬夫對意〈團結報〉編輯部的書面答復》,《參考資料》1987年5月24日。。
11月16日,鄧小平會見土井多賀子率領的日本社會黨代表團時,再次表示只要蘇聯在解決柬埔寨問題上采取行動,他愿前往蘇聯任何地方會見戈爾巴喬夫。27日,戈爾巴喬夫在會見同中國領導人保持良好關系的贊比亞領導人卡翁達時說,他注意到鄧小平同土井多賀子的談話,他本人期待在北京、莫斯科或任何地方同鄧小平會見,但不應有“先決條件”。⑦《戈爾巴喬夫會見卡翁達時談他同鄧小平會晤問題》(1987年11月27日),《參考資料》1987年11月28日。這是戈爾巴喬夫首次公開回應中方舉行中蘇峰會的建議。
直到1988年4月蘇、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達成政治解決阿富汗問題的日內瓦協議之后,蘇聯才開始采取實際行動。5月23日,蘇聯外長謝瓦爾德納澤在會見越南外長阮基石時表示:“蘇準備同有關各方一起為解決圍繞柬埔寨形成的局勢作出貢獻。”⑧《謝瓦爾德納澤會見越南外長阮基石》,《參考資料》1988年5月24日。兩天后越南方面宣布,于6月開始從柬埔寨撤出5萬軍隊,剩下的軍隊將由金邊政權指揮,并于1990年底前全部撤出。羅高壽第二天即發表講話,將越南部分撤軍的決定同即將舉行的中蘇第十二輪政治磋商聯系起來,說柬埔寨問題“將在議程上處于明顯的地位”。⑨《羅高壽說蘇希望中越就關系正常化問題舉行談判》,《參考資料》1988年5月27日。5月29日,蘇聯政府發表聲明,說越南部分撤軍是“重大的建設性的貢獻”,蘇聯準備同所有相關國家一起尋求解決柬埔寨問題的建設性辦法○10《蘇政府聲明說越撤軍為政治解決柬問題開辟了新的可能性》,《參考資料》1988年5月30日。。
很可能是因為蘇聯作出如此明確的表態,中方認為根本解決柬埔寨問題的條件已經成熟。在6月上旬的紐約聯合國會議期間,蘇聯外長謝瓦爾德納澤會見了中國外長錢其琛,主動提出希望雙方召開專門會議討論柬埔寨問題○11錢其琛:《外交十記》,第47頁。。6月13日至20日,第十二輪中蘇副外長級政治磋商在莫斯科舉行,會議結束時雙方宣布不再有新一輪政治磋商,而是用專門解決柬埔寨問題的副部長級磋商代替它。中蘇政治談判從此集中到印支問題上。
8月27日至9月1日,中蘇舉行了有關柬埔寨問題的第一輪副外長級會談。從事后雙方披露的情況看,會談取得了一些進展,盡管中方表達出來的滿意度低于蘇方。9月1日,錢其琛會見羅高壽時說,雙方“找到了一些共同點,但在一些重大問題上還有分歧”○12《人民日報》1988年9月2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作了同樣的表示。中方的這種表態可能是在繼續施加壓力,談判取得的進展可能比公開宣示的要大些。9月2日,羅高壽發表談話時說,蘇方希望越南“明年撤出其全部軍隊,這樣做肯定會給中國和蘇聯之間的關系帶來積極的影響”。中蘇副外長級達成的另一個共識是將柬埔寨問題分為“內部”和“外部”兩個方面來解決。①《羅高壽說蘇中有了更多的共同點但仍存在分歧》,《參考資料》1988年9月3日;《羅高壽說蘇中副外長會晤有助于蘇中政治關系正常化》,《參考資料》1988年9月4日; 《參考資料》1988年9月3日、1988年9月4日。這顯然有利于進一步找到突破點。
9月16日,戈爾巴喬夫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發表談話。他在中蘇關系部分表達了兩個重要的內容。其一是蘇聯“愿意立即著手準備蘇中最高級會晤”,前不久的中蘇副外長級商談擴大了雙方對柬埔寨問題的相互了解;其二是第一次正式提出,希望中越之間直接談判解決柬埔寨問題。②《戈爾巴喬夫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發表的重要講話》,《參考資料》1988年9月17日。這一談話表明,蘇聯一方面希望加快實現中蘇峰會的談判進程,另一方面希望通過推動中越直接談判來打破僵局。這是蘇聯政策的一個重要發展,它表明蘇聯的確在為擺脫困境尋找切實可行的辦法。戈爾巴喬夫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講話發表后不久,中方即同意接受邀請,派遣外長錢其琛訪問莫斯科。蘇外交部于9月28日發布了兩國外長將進行互訪的消息。
在10月19日召開的一次重要會議上,中國領導人決定將越南撤軍作為錢其琛訪蘇的目的,并決定如越南承諾1989年撤軍即可同意舉行中蘇首腦會晤③李鵬:《和平發展合作——李鵬外事日記》,第27頁。。換句話說,從中蘇關系正常化的角度看,有關越南撤軍后柬埔寨內部的政治問題,將不是中蘇外長會談的重點,甚至不是中蘇首腦會談的障礙了。12月1日至3日,錢其琛訪問莫斯科。他在回憶中說,這次訪問的主要任務是為“中蘇首腦會晤作準備”。在這次外長會談中,雙方就越南從柬埔寨撤軍的時間表達成一致。蘇方再次建議中方直接同越南談判,以促使越南方面接受中蘇達成的關于越南最遲于1989年底撤軍的方案,以及加快政治解決的進程。此次外長會談的結果是雙方以《共同記錄》的方式達成內部諒解,包括盡早公正合理地政治解決柬埔寨問題,以及越南從柬埔寨撤軍的時間是1989年6月到12月底之間。④錢其琛:《外交十記》,第29—32頁。
中蘇外長會談后不久,越南外交部于12月14日給中國大使館打電話要求建立直接聯系,中越之間直接的秘密談判從此提上日程⑤李家忠:《親歷上世紀90年代中越關系正常化始末》,《湘潮》2010年第4期。。根據以上的分析,蘇聯極有可能是越南此次向中國提出直接談判的幕后推手,中越直接會談無疑有助于政治解決柬埔寨問題,同時也緩解了蘇聯在柬埔寨問題上面臨的中方壓力。1989年1月6日,越南外交部宣布,越南軍隊至遲到是年9月從柬埔寨撤出全部軍隊。1月中旬,丁儒廉秘密訪問北京。其間越方明確承諾,根據解決柬埔寨問題的框架協議,越軍將于1989年9月底全部撤出柬埔寨,中方表示接受這一時間表。⑥參見王泰平:《新中國外交50年》(上),第205頁。雙方在政治問題上仍然存在一些分歧,不過事實表明這對中蘇首腦會晤已經沒有實質性影響。
2月2日,蘇聯外交部長謝瓦爾德納澤訪問北京。此次會談是為兩國首腦會晤作進一步準備,但實質性談判仍然是柬埔寨問題,中方繼續利用中蘇峰會向蘇方施加壓力,爭取蘇聯在解決柬埔寨問題上作出更多的承諾。在經過一番曲折之后,雙方在2月6日同時發表了《中國蘇聯兩國外長關于解決柬埔寨問題的聲明》,并宣布戈爾巴喬夫將于5月15日至18日訪華。至此,中蘇終于清除了妨礙兩國正常化的最后一個障礙。
在結束本文時需要說明,20世紀80年代中蘇關系的內容并不僅僅是本文論述的這幾個問題,雙方關系一直在逐步改善,在包括政治、經濟、科技文化、解決邊界問題等諸多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的進展。中蘇領導人在1989年5月峰會中宣布兩國關系正常化時,兩國關系已經有了相當穩固的基礎。蘇聯解體后中蘇關系能夠平穩過渡到中俄關系這一事實證明,中蘇正常化既是戰略博弈的結果,也是水到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