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毅
1945年8月,中共中央曾經有過一個在上海發動武裝起義的計劃,但很快予以放棄。在這一決策變化的背后,既潛藏著多方政治力量的角逐與博弈,也包含了中共對自身實力的估計和對戰略重點轉移的考量。關于此事,近年來曾有人撰文披露①一些當事人曾經撰寫過幾篇回憶文章,如張承宗的《1945:上海武裝起義的緊急中止》(《上海灘》1990年第5期)等,但大多未涉及當年中共中央層面的復雜考慮。另有一今所撰《上海地下軍的武裝起義計劃為何突然取消》一文(《上海黨史與黨建》1995年第2期),亦僅限于簡單的紀實描述,在相關史實上也存在疏漏。。本文擬利用更多史料,對這一計劃的來龍去脈及旋興旋廢作一番較為全面的梳理和分析。
長期以來,人們一般都認為中共是在1949年革命勝利前夜才將工作重心從鄉村轉移到城市的。該年2月8日,毛澤東提出:“今后將一反過去二十年先鄉村后城市的方式,而改變為先城市后鄉村的方式。”②《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05頁。3月,他又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上宣布:“從一九二七年到現在,我們的工作重點是在鄉村,在鄉村聚集力量,用鄉村包圍城市,然后取得城市。采取這樣一種工作方式的時期現在已經完結。從現在起,開始了由城市到鄉村并由城市領導鄉村的時期。黨的工作重心由鄉村移到了城市。”③《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426—1427頁。但實際上,黨的工作重心的轉移經歷了一個逐步實現的過程,早在1945年前后中共就曾有過一次努力和嘗試④參見周銳京:《試論1944年4月至1949年3月中共工作重心的逐步轉移》,《黨史研究與教學》1992年第1期。。
從歷史上看,由于敵我力量對比懸殊,中共不得不長期將工作重心放在農村,走工農武裝割據、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但并非始終都沒有攻占城市的念頭。因為一旦形勢有變,占領城市仍是革命最終獲勝的必經階段和重要標志。1939年12月,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便說:“革命的最后目的,是奪取作為敵人主要根據地的城市。”①《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36頁。1944年12月25日,中共中央又明確提出:“只有我們占領大城市以后,我們才能成為最后勝利者。”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433頁。所以,即使是在艱苦卓絕的持久抗戰中,中共也曾設想在抗戰勝利后立即奪取南京、上海等大城市。1941年7月5日,時任中共中央華中局書記的劉少奇在一次講話中就說:“江南處在敵人后方。黨和新四軍在那里總的任務是要長期堅持敵后的抗戰,一直到最后勝利,收回南京和上海。”他還指出:“江南工作的勝利,在收回南京、上海”,“如果在收回南京、上海時,你們不起勁,不能堅決的先進南京、上海起作用,那末今天搞得轟轟烈烈的是沒有意義的……所以,現在就要在城市、鄉村、鐵路上、據點里多做一點長期埋伏工作……將來反攻時,把這些準備好的力量一齊拿出來,一下子斷絕敵人的交通,便利我們打到上海去”。③《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7冊,國防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84頁。由此可見,在戰后迅速奪取上海等大城市,是華中局早已確定的戰略目標。
華中局的這一目標是與中共中央此時對工作重心轉移的考慮相一致的。1944年4月12日,毛澤東在延安高級干部會議上提出:“要注意大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工作,要把城市工作和根據地工作提到同等重要的地位。”這是他十幾年來關于工作重心的說法首次發生變化。毛澤東同時還說:“關于大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工作,我們一向是做得很差的……我們十多年來是處在農村中,提倡熟悉農村和建設農村根據地,這是必要的。黨的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的準備城市起義的任務,沒有也不可能在這十多年中間去實行。但是現在不同了,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決議要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以后實行了。”④《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45—946頁。5月21日,他在六屆七中全會上重申:“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的路線基本上是正確的,但是未解決根據地問題,而提出準備暴動,奪取大城市。這在六大到現在都是不可能實現的,但將在七大以后去實行,七大以后我們必須實行這條方針。一九二七年我們曾經配合薛岳占領了上海,但是隨即受到國民黨的襲擊。現在我們要將薛岳進上海變為陳毅進上海。”⑤《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41頁。
1944年6月5日,中共六屆七中全會通過了毛澤東起草的《關于城市工作的指示》,進一步闡明了加強城市工作和準備武裝起義的重要性,提出:“不占領大城市與交通要道,不能驅逐日寇出中國。不爭取在日寇壓迫下的千百萬勞動群眾與市民群眾,瓦解偽軍偽組織,并準備武裝起義,不能配合軍隊與農村占領大城市與交通要道。”《指示》還強調:“過去人們以為從大城市與交通要道驅逐日寇的任務,似乎只有國民黨才能勝任;現在必須改變此種觀點……各局各委必須把城市工作與根據地工作作為自己同等重要的兩大任務,而負起準備奪取所屬一切大、中、小城市與交通要道的責任來”,“必須把爭取敵占一切大、中、小城市與交通要道及準備群眾武裝起義這種工作,提到極重要地位,改變過去不注重或不太注重城市工作與交通要道工作的觀點”,“準備配合世界大事變,在時機成熟時,奪取在有我強大軍隊與強大根據地附近的一切敵占城市與交通要道”。在這個指示中,毛澤東還異常嚴厲地指出:“在以前曾經正確地不提出準備武裝起義奪取大城市的任務,而在現在就并必須提出。現在如果不提出,則我們將要犯一個大錯誤”。⑥《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158—160頁。
從這一時期的情況來看,毛澤東這種主張可謂一以貫之。1944年8月3日,他致電華中局,要求后者“使游擊戰爭極廣泛地發展到上海周圍、杭州周圍、滬寧路兩側,使滬杭兩城及滬杭路完全在我們游擊戰爭緊緊包圍之中,以便加緊進行這些大城市工作并準備奪取這些大城市”①《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302頁。。12月15日,他在《一九四五年的任務》的演說中又表示:“在淪陷區,廣大人民遭受敵人的殘酷壓迫,渴望解放。我們必須幫助他們組織起來,準備在時機成熟時,舉行武裝起義,配合軍隊的進攻,里應外合地驅逐日本侵略者,解放我們的兄弟姊妹們。這一任務,現在必須提到和解放區工作同等重要的地位。”②《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235—236頁。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在中共七大的口頭政治報告中再次重申了工作重點轉移的任務,他說:“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是:當需要在鄉村時,就在鄉村;當需要轉到城市時,就轉到城市。現在要最后打敗日本帝國主義,就需要用很大的力量轉到城市,準備奪取大城市”③《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332頁。。這一系列言論顯然表明,毛澤東此時已將目光逐漸轉向了以上海為代表的大城市。
毛澤東和中共中央這種對城市工作前所未有的重視極大激勵了早已將上海列入奪取目標的華中局。1944年8月26日,華中局發出指示,要求各區黨委“除了選派干部,利用各種社會關系(如經商、做工、打入偽軍、偽政權工作等),打入各城市及交通要道機關內部建立秘密黨與群眾工作外,更應當派遣大批武裝部隊,組織武裝工作隊及游擊部隊,向滬、寧、杭、鄞近郊與沿滬寧、滬杭鐵道及沿江、沿海一帶,廣泛開展游擊戰爭,造成將來武裝包圍上海、南京、杭州、寧波城市,配合城市武裝起義,里應外合收復上述城市的可靠基礎”④《中共中央華中局》,中共黨史出版社,2003年,第349頁。。12月26日,劉少奇、陳毅又致電華中局和新四軍強調:“為了準備在反攻時期,我黨確實能占領蕪寧滬杭各大城市,目前必須以大力著手取各種方式發展江南蘇湘皖閩贛地區的工作……華中局及四軍今后的主要任務是擔任發展長江以南地區,以便將來能確保在寧滬杭三大城市中的人民之完全勝利。”⑤《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7冊,第487頁。在這一系列指示督促下,華中局于該年冬專門召開城市工作會議。城工部負責人劉長勝在會上提出,重建上海近郊地區的黨委,放手發動群眾,組織地下軍,準備在日本投降后里應外合地配合新四軍奪取上海⑥周克口述,顧訓中整理:《風雨七十年:時代大潮中的我和我的一家》,文匯出版社,2006年,第121頁。。這些舉措顯然意味著,上海武裝起義計劃已開始初步醞釀。
1945年8月8日,蘇聯對日宣戰,出兵東北。這對一直在等待時機的中共來說,無疑是吹響了進軍大城市的號角。10日,中共中央發布《關于蘇聯參戰后準備進占城市及交通要道的指示》提出:“在此偉大歷史突變之時,各中央局、中央分局及各區黨委,應立即布置動員一切力量,向敵、偽進行廣泛的進攻,迅速擴大解放區,壯大我軍,并須準備于日本投降時,我們能迅速占領所有被我包圍和力所能及的大小城市、交通要道,以正規部隊占領大城及要道,以游擊隊民兵占小城。”⑦《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215頁。次日,中共中央又發出毛澤東起草的《關于日本投降后我黨任務的決定》,要求各區黨委“目前階段,應集中主要力量迫使敵偽軍向我投降……猛力擴大解放區。占領一切可能與必須占領的大小城市與交通要道,奪取武器與資源,并放手武裝基本群眾,不應稍有猶豫”⑧《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27頁。。13日,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也在一篇題為《當前的緊急任務》的社論中充滿激情地號召:“戰略防御的階段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是要向中心城市交通要道舉行大進攻,對這一點,如果認識不足,如果稍有猶豫,稍有動搖,就會為將來遺下很大禍害。”社論同時指出:“從鄉村到城市,從游擊戰到運動戰——我黨七次大會所預見的轉變,由于時局的突變,現在要迅速加以實現……如果我們不向這方面努力,無視于今天局勢劃時代的巨大變化,滿足于現有的一套,不愿實行轉變,或者轉變的不夠堅決,那末一定會給我們的工作以不小的損失。”
作為前期城市工作的重點,上海當然是中共此時關注的焦點。8月10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奪取大城市及交通要道的部署給華中局的指示》,命令新四軍出動1、6兩師及蘇南、蘇中部隊擔任奪取南京、上海之線的任務,“集中主力去占領大城市和要點”,并擬宣布任命上海、南京兩個市長①《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13—214頁。。在接到中央的指示后,華中局也緊急行動起來②實際上,華中局在此之前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據張執一回憶,1945年7月初,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就派他去上海和在上海附近活動的淞滬支隊聯系,研究如何組織地下軍配合正規軍,里應外合地解放上海。參見張執一:《在敵人心臟里——我所知道的中共中央上海局》,《革命史資料》第5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第11頁。,在11日致電中共中央,匯報了具體的部署安排,其中包括:由新四軍蘇浙軍區部隊占領南京;以新四軍蘇浙軍區浙東部隊主力控制上海、杭州段鐵路線,阻止國民黨頑軍進占上海,并以浦東部隊開入上海;對上海、杭州二城,除派去部分主力部隊外,主要采取發動群眾的方式奪占之③《毛澤東軍事文集》第3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頁注②。。12日,華中局又發布了《關于發動群眾指示》,要求各地黨委及武工隊“廣泛發動組織群眾,以各地群眾起義的方式……建立民主政權,大量武裝民眾,以達完全控制這些地區與準備應付內戰”,“上海、南京、杭州在我大軍未達到前……首先在工人集中地區廣泛號召工人斗爭,乘敵人投降,城市混亂之際,發動群眾奪取偽軍警武裝,武裝工人自己,普遍廣泛成立工人武裝自衛隊、糾察隊,建立工會組織,解散偽政權、建立民主政權……為達此目的,浦東、浙東、江南部應即派部分主力以公開或隱蔽方式迅速進入工人區域,作為組織領導發動工人斗爭的核心”④《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7冊,第589頁。。
這一時期,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還成立了上海起義的領導機關——上海黨政軍委員會,任命張執一為書記,劉長勝、張執一為上海市長、副市長,由張執一負責指揮上海工人地下軍,具體組織人民武裝起義,并擬在起義成功后,即宣布成立上海人民解放軍總司令部,以陳偉達為總司令,張執一為總政委。經過謀劃,上海黨政軍委員會決定首先在滬西發動工人武裝起義,并制定了以信義機器廠為據點,奪取滬西、普陀、靜安日偽警察局的方案。方案確定后,隨即分頭發動和組織群眾,加緊武裝起義的準備。與此同時,新四軍以兩個師兵力向上海兩翼運動,淞滬支隊在青浦重固鎮一帶集結,浙東縱隊向上海南郊逼近,準備進攻上海。⑤參見《上海近郊地下斗爭紀實(1945—1949)》,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6頁。
在進行一番緊急部署后,華中局8月18日決定:“同意上海對起義所擬的各種指示”⑥《賴傳珠日記》,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02頁。,并要求上海市委迅速發動工人、市民和近郊農民,舉行武裝起義,同時從浙東、杭嘉湖和蘇中四分區抽調4個團的兵力,星夜趕赴上海策應⑦鄒沛、劉真編著:《中國工人運動史話》第4冊,中國工人出版社,1993年,第351頁。。19日,華中局報告中共中央:“上海我可掌握控制的力量總共二十萬人,計水電、郵政、電車、電話、鐵道工人,我能掌握大部分。日本廠拾萬失業工人可動員,滬東、滬西各可動員數萬,滬西大部分巡捕我可控制……偽方只有稅警團、保安隊維持秩序,甚恐慌。根據目前主客觀力量,可以發動群眾武裝起義,即使將來萬一不能長期堅持,亦可退到農村,發展游擊戰爭,取得勝利。因此,華中局于今晨正式發出訓令,上海工人、市民與近郊游擊隊,實行武裝起義,繳除偽軍、偽警武裝,占領上海。”⑧潘仲群:《讀〈對日寇的最后一戰〉暨有關文件的札記》,《黨的文獻》1988年第1期。
20日,中共中央批準了華中局在上海發動起義的計劃。毛澤東在復電中肯定:“你們發動上海起義的方針是完全正確的,望堅決徹底執行此方針,并派我軍有力部隊入城援助。其他城市如有起義條件,照此辦理。”同日,中共中央還指示華中局,“速發動京、滬、杭三角區內數百萬農民武裝起義,策應上海起義”。同時致電晉察冀等分局,要求“對于北平、天津、保定、唐山、石家莊,應迅速布置城內人民的武裝起義,以便于不失時機配合攻城我軍實行起義,奪取這些城市,主要是平津。其他各地照此辦理”。①潘仲群:《讀〈對日寇的最后一戰〉暨有關文件的札記》,《黨的文獻》1988年第1期。在接到中共中央這一批復后,華中局于21日電令張執一等人堅決執行起義命令,立即以現有力量占領一二個工人區,并迅速推廣至全市,不必等待主力到達②《中共上海黨史大事記(1919—1949)》,知識出版社,1988年,第600頁。。至此,上海武裝起義似乎已是箭在弦上隨時待發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情況發生了急劇變化。8月21日,中共中央兩次急電華中局,命令停止武裝起義。第一個午電稱:“20日電悉。浙東主力到上海有被消滅危險,不如仍在浙東,困難時可退浙南。日本投降條約即將簽字,蔣介石已委任上海官吏,在此形勢下,上海起義變為反對蔣介石,必被鎮壓下去,宜改為群眾組織各種團體,發動清查漢奸斗爭……而不建立政府。”當日午夜24時,中央又發出第二封電報指出:“關于上海起義問題,我們(經)過(仔)細考慮結果,認為在目前上海起義對我們和人民是不利的,應即照本日午電停止起義,保存我們在工人中及其他人民群眾中的組織基礎,以便將來能夠進行民主運動。”③潘仲群:《讀〈對日寇的最后一戰〉暨有關文件的札記》,《黨的文獻》1988年第1期。在接到中共中央指示后,華中局于21日21時急電上海行動委員會,取消起義計劃④《中共上海黨史大事記(1919—1949)》,第600頁。。時任新四軍參謀長的賴傳珠也在當天日記中記載:“中央要我們停止上海武裝起義事,特令葉飛率領的一個團及譚啟龍停止行動。”⑤《賴傳珠日記》,第603頁。
22日,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又聯合發出《關于改變戰略方針的指示》,指出我軍目前方針應著重于奪取小城市及廣大農村,擴大并鞏固解放區,“除個別地點仍可占領外,一般應以相當兵力威脅大城市及要道,使敵偽向大城要道集中,而以必要兵力著重于奪取小城及廣大鄉村,擴大并鞏固解放區,發動群眾斗爭,并注意組訓軍隊,準備應付新局面,作持久打算。望各地按具體情況逐步轉變思想與部署”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43頁。。24日,毛澤東也致電華中局明確強調:“大城市進行和平、民主、團結的工作,爭取我黨的地位,不取軍事占領政策。”⑦《毛澤東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3頁。29日,中共中央又在《關于在國民黨占領的大城市與交通要道進行合法斗爭的指示》中指出:“根據目前形勢的發展,大城市與交通要道可能今后不為我有,或占領而又退出。凡我不能切實占領的大城市及交通要道中的工作,必須仍作長期打算,蓄積力量,以待將來。”⑧《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56頁。按照中共中央這一新方針,各大城市地下黨立即停止起義計劃,轉入隱蔽斗爭,即將發動的上海武裝起義也不得不改弦更張、宣告放棄⑨據史料記載,8月23日清晨,上海工委在尚未接到停止武裝起義指示的情況下,已經開始組織上海地下軍和工人占領了信義機器廠,并準備奪取日偽普陀警察分局的武裝。下午4時,前線指揮部接到中共中央關于改變計劃、暫不占領上海的指示,下一步行動遂告停止。參見《中共上海黨史大事記(1919—1949)》,第601頁。。
上海起義計劃從8月10日制訂到21日取消,只有短短11天時間。在這么短暫的時間里,中共中央的決策為什么會發生如此急劇的轉變?特別是毛澤東在20日剛剛批準了華中局的起義計劃,認為“方針是完全正確的”,但次日便緊急電令停止。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這種決策變化?綜觀目前學界,對這一問題主要是著眼于外部原因的分析,由此形成了兩種各有側重的觀點。
第一,蘇聯壓力說。這種觀點認為,中共中央將奪取大城市的目標提上議事日程,是建立在蘇聯出兵、對日宣戰的基礎上的,以為這必將是對中國革命事業的巨大支持,但其實蘇聯出兵是有其自身利益考慮的,兼之受到與國民政府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限制,并不能直接援助中共及其軍隊。相反地,中共準備在各條戰線發動攻勢的戰略方針是與蘇聯對華政策相抵觸的,必須加以制止。當時,莫斯科曾致電中共中央指出:中國不能打內戰,否則中華民族就有被毀滅的危險,毛澤東應赴重慶進行和談。在斯大林看來,中共拒不和談而堅持武裝奪權的方針,必將導致遠東局勢的緊張,會破壞業已簽訂的《中蘇同盟條約》和蘇美共同構建的雅爾塔體系,從而給蘇聯在遠東的利益帶來不利影響。因此,中共必須像西歐各國共產黨一樣,在蔣介石領導的“聯合政府”框架內尋求和平與穩定。在這種壓力下,毛澤東不得不重新考慮中共的整個戰略方針,一方面決定親赴重慶談判,一方面改變了向大城市進攻的戰略。①參見沈志華:《斯大林與中國內戰的起源(1945—1946)》,《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10期。
第二,輿論壓力說。該觀點認為,日本宣布投降后,蔣介石在美國的支持下,嚴禁中共及其軍隊受降,并立即委派官員去接管敵占區城市。在這種形勢下,中共如果再在這些城市發動武裝起義,那就不是從日偽手中接收主權,而是變成反對當時具有合法性的國民政府,在政治上將處于不利地位。關于這一點,華中局在8月24日《關于停止上海武裝起義和今后的方針給劉長勝等的指示》中曾分析說:“由于日本投降條約即簽字,蔣已派上海市長,如果在此種條件下進行起義,實際上等于反蔣,可能引起被鎮壓。”②《解放戰爭時期第二條戰線:工人運動和市民斗爭卷》下冊,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第4頁。毛澤東也在26日起草的《中共中央關于同國民黨進行和平談判的通知》中坦言:“蔣介石壟斷了受降權利,大城要道暫時(一個階段內)不能屬于我們。”③《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1152頁。與此同時,蔣介石為了有充足的時間從大后方調兵遣將,表示愿同中共談判,于8月14日發出了第一封邀請毛澤東赴重慶談判的電報,20日又第二次電邀,以一種主動和談的姿態示人。而在日本投降后,全國人心厭戰,渴望和平,中國民主同盟8月15日發出《在抗戰勝利聲中的緊急呼吁》便公開主張“民主統一,和平建國”,表示堅決反對一切引起內戰的行動。在這樣的背景下,如果中共依舊執行原定奪取大城市和交通要道的軍事行動,就有可能使自己成為輿論的眾矢之的,在政治上產生消極的后果④參見王東:《中共在抗日戰爭后期關于奪取淪陷區城市的戰略探析》,《中州學刊》2007年第6期。。
事實上,毛澤東自己對以上兩方面的原因也曾作過概括。他在8月22日起草的《關于改變戰略方針的指示》中便寫道:“蘇聯為中蘇條約所限制及為維持遠東和平,不可能援助我們。蔣介石利用其合法地位接受敵軍投降,敵偽只能將大城市及交通要道交給蔣介石。在此種形勢下,我軍應改變方針。”⑤《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43頁。賴傳珠在8月23日的日記中曾記載:“接中央指示,蘇聯由于中蘇條約所限,對我不可能有大的援助。中國革命整個形勢可能變化,我們整個方針及思想均應變更”(《賴傳珠日記》,第603頁),恰與毛澤東此條指示相印證。23日,他又在政治局會議上解釋說:“我們曾力爭在進入和平階段前進入若干大城市,如北平、天津、太原,沒有成功。原因有二:一是蘇聯為了國際和平和受中蘇條約的限制,不可能也不適于幫助我們。我們的武器是步槍,沒有外援很難打下日軍占領的大城市……二是蔣介石利用其合法地位,使侵華日軍只向國民黨軍隊投降,我們想爭一部分受降權而不可得,因為我們沒有合法地位。”⑥《毛澤東文集》第4卷,第4頁。
誠如毛澤東所言,以上兩個因素確實對中共改變奪取大城市的方針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不過仔細辨析,似乎此二說仍有進一步推敲的余地。第一個“蘇聯壓力說”的主要依據是莫斯科來電,然而據胡喬木回憶,周恩來在1960年7月的北戴河會議上曾提及中共中央收到此電的時間是8月22日或23日⑦參見《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1頁。。另據師哲回憶,過了兩三天,斯大林又來了第二封電報,督促毛澤東赴重慶談判①師哲回憶,李海文整理:《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308頁。。而無論是哪封電報,在時間上都晚于中共中央決定停止上海起義的21日。這也就意味著,莫斯科來電并非起義取消的直接原因②沈志華推斷莫斯科第一封電報是20日或21日發出,王東也認為有可能是20日發出,二者均是建立在莫斯科來電直接導致中共中央決策變化的這一預設前提上,并無確鑿證據。筆者以為,在目前難以查證的情況下,還是采信周恩來之說為宜。。而第二個“輿論壓力說”在情理上也稍嫌牽強,因為蔣介石壟斷受降權一事早在11日便已發生,中共中央也應很快就意識到奪取大城市將帶來不利的輿論壓力,又怎么會在20日依然批準上海起義計劃后又旋即取消呢?由此看來,國內輿論似乎也不是制約起義計劃的決定性因素,或者說,其影響并不像過去人們所認為的那樣大。
那么,中共中央究竟為什么緊急中止了上海起義?筆者以為,除了可以繼續從以上一些外部因素探尋原因③比如有一事頗值得注意,蔣介石在8月20日第二封邀請毛澤東赴渝的電報中,異常強硬地宣稱:“查此次受降辦法,系由盟軍總部所規定,分行各戰區,均予依照辦理,中國戰區依然,自未便以朱總司令之一電破壞我對盟軍共同之信守。”并說:“大戰方告終結,內爭不容再有。”(《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4冊,國防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4頁。)言詞中,儼然以美國支持為后臺。而當時美國的態度對中共中央來說,無疑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胡喬木曾分析:“在考慮赴重慶談判的問題時,毛主席在國際方面更為關注的是美國的態度和反應,而不是蘇聯的態度和反應,這是因為美國的動向對中國政局的影響更為直接。”(《胡喬木回憶毛澤東》,第402頁。)由此觀之,同日取消上海起義,或與此事亦不無關聯。,上海起義計劃的放棄應該還有其內在的發展邏輯。而且相比較而言,這種內因應該是起決定性作用的,也是更為基礎的。如果不是有一定的自覺性作為鋪墊,恐怕任何外來的壓力也難以促使中共中央改變既定的決策。
具體說來,上海武裝起義計劃的取消,首先是因為中共中央的審慎態度及其對自身實力的清醒估計。1945年8月23日,毛澤東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即曾闡明:“我們之所以沒有得到大城市和沒有機械化的軍隊,一方面是我們沒有外援,另一方面是我們的城市工作和軍隊工作沒有做好。”④《毛澤東文集》第4卷,第5頁。這顯然是在分析外因的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自身實力的不足。
中共在歷史上是吃過多次“左”傾盲動的大虧的,因此后來顯得特別小心謹慎。早在1938年,中共中央就指示江蘇省委:“在被敵人占領的中心城市的工作,應以長期積蓄力量,準備力量,以便將來配合全國勝利的反攻……決不要為城市中的一時的便利所迷惑與群眾中一時的抗敵情緒的高漲所影響,而走向冒險的斗爭,削弱自己的力量。”⑤《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516頁。1939年,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也提出:“在敵人長期占領的反動的黑暗的城市和反動的黑暗的農村中進行共產黨的宣傳工作和組織工作,不能采取急性病的冒險主義的方針,必須采取蔭蔽精干、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方針……一步一步地和穩扎穩打地去進行,決不是大喚大叫和橫沖直撞的辦法所能成功的。”⑥《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636頁。
而在1944年發布的《關于城市工作的指示》中,毛澤東更是一方面強調城市武裝起義的重要意義,另一方面又告誡大家:“為著奪取城市與交通要道的武裝起義的準備工作,是一種長期艱苦而偉大的準備工作。由于中國特殊條件,城市武裝起義,常常只有在響應城外進攻軍隊的條件下,即在里應外合條件下,才有勝利可能,而沒有城外軍事行動配合的單獨城市起義,是很難勝利的。因此在準備城市武裝起義工作中,應該反對急躁病,反對輕率地舉行武裝起義。反對在沒有城外我軍配合條件下,單獨的或者過早的發動起義。必須要有長時間和極端復雜忍耐的工作,決不是粗枝大葉與急躁的工作所能濟事。”⑦《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160頁。1945年2月24日,中共中央又致電華中局指出:“在京滬杭三角地區有二十多縣,我們的工作很薄弱或毫無基礎,這一弱點如不立即去補足,會妨害奪取大城市的任務”,“沒有這一條件要奪取大城市歸為我有,是不可能的”①《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33—34頁。很明顯,中共中央此時雖已將上海視為戰后必須奪取的目標,但認為尚需作充分準備,不宜貿然起事。
正是出于這種審慎的態度,在蘇聯出兵東北后,中共中央要求各地搶占大城市及交通要道時,對是否立即進入上海還是比較猶豫的。盡管中央在8月10日一度下令奪取上海、南京,但到12日,這種觀點便發生了動搖。中央在當天發給各地的《關于必須力爭占領的交通線及沿線城市的指示》中明確表示:“長江以南各要道及大城市,根本不作占領計劃,而置重點于占領廣大之鄉村”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32頁。。同日,中央又專門指示華中局:“在國共力量對比下……江南各大城市不作占領打算……江北力量全部留江北,不再派兵去江南”③《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34頁。。中央軍委也致電華中局提出:“江南方面立即有計劃分路發動進攻……造成一整片的(包括城鎮)統一的廣大農村局面,造成迎接內戰的堅強基礎,對京滬沿線蘇州、無錫、武進、鎮江、丹陽等城可相機占領,不可能時即不要去,如能占領時亦不宜作久住之計,而主〈要〉的是去占領各該縣的農村市鎮。”④《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36頁。
8月13日,毛澤東更是在延安干部會議上提醒說:“不要以為勝利的果實都靠得住落在人民的手里。一批大桃子,例如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那是要被蔣介石搶去的。蔣介石勾結著美國帝國主義,在那些地方他們的力量占優勢,革命的人民還基本上只能占領農村。”⑤《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29頁。在此期間,周恩來還曾托人給上海地下黨送去一份緊急文件,告知中共中央決定新四軍不進上海⑥周克口述,顧訓中整理:《風雨七十年:時代大潮中的我和我的一家》,第123頁。。顯而易見,中共中央出于對自身實力的估計,認為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攻克上海并且長久占領的程度,因此仍然是將工作重心放在廣大農村。這同時也就意味著,如果上海貿然發動起義,那將缺乏攻城部隊的配合,亦即只有“里應”,而無“外合”。按照毛澤東此前的判斷,這種起義很難成功。
或許正是基于這種擔心,認為準備過于倉促、時機尚未成熟,中共中央曾于8月16日指示華中局,暫緩執行上海起義計劃⑦《中共上海黨史大事記(1919—1949)》,第598頁。。華中局接到指示當日,也立即電告張執一和新四軍淞滬支隊政委陳偉達暫緩起義⑧《中國工人運動史話》第4冊,第350頁。。只是后來由于華中局19日的報告對局勢作了非常樂觀的估計,并實際上已開始付諸行動。中共中央受其影響,才于20日批準了起義計劃。但應該就是在稍后不久,中共中央又接到華中局關于上海起義存在一定困難的電報,所以才會在21日決定取消起義的第一封午電中有“20日電悉”一語。華中局20日電文的內容如今雖未見披露,但極有可能包含了當時在上海具體負責領導武裝起義的張執一的報告。他曾向華中局和黨中央“如實地報告了當時的主客觀形勢(這是與當時華中局夸大的估計不同),認為如倉促發動起義,很難有取得勝利的把握;需要正規軍迅速趕來,擔任主攻,才能取得成功”⑨張執一:《在敵人心臟里——我所知道的中共中央上海局》,《革命史資料》第5輯,第12頁。張執一雖未說明該電何時發出,但他同時寫道:“正在這關鍵時刻,忽奉黨中央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停止舉行起義的電令”,這表明此二事是前后緊密相連的,以至其印象非常深刻。而張承宗在《1945:上海武裝起義緊急中止》(《上海灘》1990年第5期)一文中亦提及此電,卻將之放到16日所發生的事之前敘述,疑有誤。。這一匯報,對促使中央重新回歸冷靜慎重態度,最終決定取消上海起義應當是起到了關鍵的作用○10另據時任上海工委書記的張祺回憶,劉長勝也曾多次向華中局匯報上海的實際情況。參見張祺:《回憶上海地下軍》,《上海人民與新四軍》,知識出版社,1989年,第404—405頁。。
此后,盡管上海地下黨又曾有過類似計劃,但中共中央斟酌再三,始終加以反對。1948年1月11日,周恩來在一次會議上便說:“我們現在還不能希望城市的工人學生來個暴動,這個還不存在,不宜暴露過早,一定要等我們的大軍打到的時候才行,要來個里應外合……而不是單獨暴動。如果這樣做城市工作會失敗的,把我們的力量搞掉,對我們不利。”①《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1冊,1979年,第20頁。同年8月22日,中共中央更明確指示:“在城市方面,應堅決實行疏散隱蔽,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方針。在國民黨統治的城市,單獨進行工人市民的武裝起義,肯定地說,一般地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將城市中多年積聚的革命領導力量在解放軍尚未逼近,敵人尚未最后崩潰之前,過早地損失掉,這是最失策的事。根據最近上海來的材料,黨的準備工作及學生運動情況,都有此冒險傾向,這對于今天的堅持、明天的配合解放軍進城,或在反動統治內部舉行政變時所需發動的人民革命運動,都是不利的。”②《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8冊,國防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457頁。此處“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提法,顯然折射出中共中央之所以中止1945年上海武裝起義,乃是出于對時機尚未成熟和自身實力不足的審慎考慮。時至1949年初,毛澤東還曾告訴來訪的米高揚:“在上海,抗日戰爭勝利后,當共產黨還處于公開狀態時,上海的50萬工人中,共產黨的影響所及只不過有20萬,其他工人都擁護國民黨。”③參見〔俄〕A.M.列多夫斯基著,陳春華等譯:《斯大林與中國》,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66頁。他這種著眼于分析中共在上海群眾基礎的思路,也在很大程度上說明當初決定取消起義計劃,主要是認為時機不成熟。
另一方面,中共中央決定放棄上海起義計劃,可能還與這一時期對戰略重點轉移的考慮有關。據張執一回憶,中共中央不久后又有指示,“大意謂當時黨的戰略部署是力爭東北,鞏固華北現有陣地,收縮華中,撤退華南,督促我們迅速中止起義”④張執一:《在敵人心臟里——我所知道的中共中央上海局》,《革命史資料》第5輯,第13頁。。時任上海地下軍負責人的周曉華也分析說:“黨中央根據當時國內外形勢,決定采取力爭東北,鞏固華北現有陣地,收縮華中,撤退華南的戰略部署,中止對上海的進攻,取消武裝起義。”⑤《上海近郊地下斗爭紀實(1945—1949)》,第16頁。這實際上揭示了中共中央之所以取消上海起義,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收縮戰線、搶占東北。
揆諸史實,中共中央在抗戰后期鑒于美軍可能在杭州灣登陸,一度將南下作為戰略發展的主要方向。1944年9月27日,中共中央致電華中局提出:“我軍為了準備反攻,造成配合盟軍條件,對蘇浙皖地區工作應有新發展的部署,特別是浙江工作應視為主要發展方向。”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357頁。此后一段時間,又不斷提醒華中局“應以南進發展蘇浙皖地區為主要任務,江北兵力應盡可能抽調向南”⑦《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327頁。。毛澤東還具體指示:“為了配合美軍登陸及準備奪取杭州、上海、蘇州、南京等大城市……除粟裕帶兩團南進外,準備再從一、三、二、四各師調五至六個團南進”,并“從軍直及各地抽調大批干部,加以兩三星期訓練,陸續派往蘇浙”⑧《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753頁。。這無疑表明,南下是這一時期中央考慮的戰略重點。
但值得注意的是,與此同時,東北也逐漸引起了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的關注。1944年9月4日,中共中央分別致電晉察冀分局和山東分局,明確提出:“滿洲工作之開展,不但關系未來中國之局面至巨,而且已成刻不容緩之緊急任務”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321、322頁。。10月7日,毛澤東在中共六屆七中全會主席團會議上也說:“今后主要發展方向是南方,江南、湖南、河南;同時要注意東北,還要準備蘇聯打日本。在干部配備上,主要是注意南方,同時注意東北。”○10《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49頁。這說明中共中央一方面出于配合美軍登陸的考慮,仍將戰略重點放在南方,但亦開始估量蘇聯可能出兵而引起東北地位的上升。1945年5月31日,毛澤東又在中共七大上表示:“東北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區域,將來有可能在我們的領導下。如果東北能在我們領導之下……我們的勝利就有了基礎,也就是說確定了我們的勝利”。他甚至還說:“從我們黨,從中國革命的最近將來的前途看,東北是特別重要的。如果我們把現有的一切根據地都丟了,只要我們有了東北,那末中國革命就有了鞏固的基礎。”①《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410—411、426頁。而在蘇聯出兵后,東北的戰略地位更是日益凸顯。
綜合來看,中共中央關于搶占東北的決策雖然是在1945年9月中旬才最終完成的,但實際上此前已開始采取了一些實際措施。8月11日,延安總部命令:為配合蘇聯紅軍進入中國境內作戰,并準備接受日“滿”敵偽軍投降,調呂正操、張學詩、萬毅、李運昌等部進入東北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19頁。。12日,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又決定,由中共中央組織部集中延安的東北干部及確定去東北工作的干部組成訓練班,準備派往東北工作③《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477頁。。20日,毛澤東更親自擬定電文,從華北各根據地抽調9個團,連同已在熱河邊境的幾個團,配備相當數量的地方工作干部,限期開赴東北,并明確宣布其任務是“乘紅軍占領東北期間和國民黨爭奪東北”④《毛澤東軍事文集》第3卷,第45頁。。
這一系列舉動在很大程度上似乎表明,中共中央21日取消上海起義是與其力爭東北的決策緊密相關的。后來,中共中央又明確提出:“東北為我勢所必爭……為了實現這一計劃,我們全國戰略必須確定向北推進,向南防御的方針。否則我之主力分散,地區太大,處處陷于被動。因此,我們意見,新四軍江南主力部隊立即轉移到江北,并調華東新四軍主力十萬人到冀東,或調新四軍主力到山東,從山東冀魯豫抽調十萬人至十五萬人到冀東熱河一帶。”⑤《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78—279頁。此種全國性的戰略部署調整,更清晰地說明了這一點。
總之,由于諸多因素的綜合作用,曾經一度緊鑼密鼓地進行的上海武裝起義計劃最終宣告放棄。這一重大決策是中共中央在時局發生巨大變化之際,及時調整了既定方針而作出的,從而使黨在政治上處于有利的地位,并且為全國戰略重點的轉移作了鋪墊,同時還保存了上海地下黨和革命力量,避免了不必要的損失。關于這一點,時任上海近郊區工委書記的周克在回憶錄中曾分析:“當時假使仍然決定要進上海的話,我們可能會遭到很大的損失。分析力量對比,我們部隊可以搶先進入上海,但守不住上海。部隊進來以后,我們地下工作的同志可能大部分都暴露了,以后就要大批撤退,這個損失就太太了!”⑥周克口述,顧訓中整理:《風雨七十年:時代大潮中的我和我的一家》,第123頁。葉飛也回憶:“現在看來,以當時的國內外形勢和我軍力量,上海地下黨的力量,采取工人起義和我軍外援的方式來解決上海問題根本是不可能的。”⑦《葉飛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第346頁。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一決策的變化應當是中共中央審時度勢、權衡利弊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