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清

我是踩著羅城船形古鎮的青石板路長大的。
羅城,刻骨銘心留在了我童年的夢幻里。記得1960年,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吃飯的問題困擾著每一個人。我坐在父親的涼背篼里,父親踩著羅城古鎮的青石板路,走過羅城的狗兒市巷。狗兒市巷是賣狗兒的一條巷,可當時糧食緊張,人都沒有糧食吃,哪還有狗兒賣。走著走著,見左邊的地攤上擺放了幾只烤得油黑發黃的老鼠,遠遠地一望就叫人口角流涎。當時,我肚子餓,父親的肚子也餓。父親背著我有氣無力慢慢悠悠地走過去,問那賣烤鼠的人,烤鼠賣多少錢一只,那人回答說要5塊錢一只。父親聽了連搖了幾下頭說太貴了。那個賣老鼠的是個中年人,骨瘦如柴,連連吞了幾口口水,滴溜溜轉動眼珠說,貴是貴了點,但通街都是這個價。父親在廠里工作,一個月就只有十二塊錢,如買了這只老鼠吃,就等于吃掉了一家人半個多月伙食。
父親在衣袋里掏了好幾下,錢塞進去又掏出來,掏出來又塞進去。然后背著我依依地往過街樓走去,途中連回了幾次頭。當父親背著我走進完全由穿斗木構成的過街樓時,一股拌著香料的霧氣飄了過來,刺激著我們的嗅覺,那是回族人賣的粉蒸羊肉。當時,這過街樓有一條長長的通道,由于房屋四周不透氣,香味久久不能散發開去,一直在這過街樓里籠罩著,勾起人們本身就饑餓的食欲,再加上上面是古式的排列式板壁房,房頂上面小青瓦罩著有三十米長的房蓋,從回民館子竹制的小蒸籠里冒出的香噴噴的騰騰熱氣就這樣饞人地招攬,叫人一聞就禁不住流口水。父親走進冒著蒸氣的館子問老板,蒸羊肉多少錢一籠。一個戴著白圓帽的跑堂倌說要10塊一籠。竹制的小蒸籠只有一個人的拳頭大,一籠蒸羊肉最多只有剛才看到的半只老鼠那么多。父親回過頭來望著才幾歲的我,當時我母親在半年前因患病才去世,他看著我瘦小的身軀,知道我非常地饑餓,剎那間他淚眼汪汪地走出了那家館子,頭也不回地回到狗兒市巷。那個賣烤鼠的人還在,他的老鼠一只也沒有賣出去。
父親央求賣老鼠的人,能不能再少一點錢。那人說,不能再少了,今天賣不出去,明場再來繼續賣,總會有人買的。賣老鼠的人還說,他其實也餓得厲害,也想吃,可有啥辦法,一家人還等著我賣了老鼠買米回去下鍋呢!
父親默默地望著老鼠肉,好一會兒沒有做聲,就這樣呆呆地沉默著。
時間嘀噠嘀噠地流淌著,似乎在流走父親背著我的力氣。他實在支撐不住這份對兒子渴望吃肉的傷痛了。他用青筋畢露的手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伸進衣袋,掏出了因攥在手里捏得太久而顯得皺巴巴又汗漬漬的那張五元人民幣艱難地遞給了賣烤鼠的人。
父親用極快的動作拿過那只烤得油爆爆的老鼠,然后把涼背篼放在街邊,之后一絲一絲地將老鼠肉撕開喂進我的嘴里。而父親只是看著我吃得油嘴滑亮的嘴直流口水,他卻一絲也沒有吃。我人小,還懵懵的,大概知道父親也餓,吃到一大半時,把父親手里撕扯的老鼠肉推往父親嘴邊喂去。父親說,兒子,你吃吧,爸爸不餓。我就真的相信了父親的話,把一只老鼠給全吃光了。父親的手上只剩下一只沒有肉的老鼠的骨架了,這時,父親才一塊一塊地把老鼠骨頭塞進自己的嘴里,只聽得老鼠的骨頭在父親嘴里咔嚓咔嚓作響。這時,古鎮已是散場的時候,喧鬧聲已慢慢地熄了下去,而父親咬老鼠骨頭的聲音卻十分響亮。
直到今天,盡管父親已經作古,當我一走進羅城古鎮,踩著那青石板路,那條古老的狗兒市巷,那個曾經賣過老鼠的小巷里,那賣烤鼠的地攤雖然沒有了,父親咬老鼠骨頭的咔嚓咔嚓聲仿佛還在。每每此時,我的心中就會生起對父親永遠的歉疚。
今年的清明節,我委托鄉下的朋友給我打了一只碩大的老鼠,比那年狗兒市巷那只烤老鼠大多了,我用上好的菜籽油精心煎炸,并放入齊全的香料,老遠的地方都能聞到香噴噴的味道。掃墓那天,我把那只炸得酥黃的香噴噴的老鼠敬獻在父親墳前,默默地呼喚著疼我愛我的父親,希望他在天國能感知到兒子的歉疚,能品嘗到這久違了的“美味珍饈”,能看到家鄉巨大的變化,再也不用擔心兒孫們的吃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