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山里的黃昏似乎來得更早一些,剛過六點,薄薄的霧氣就在山溝里無聲無息地彌漫。站在半山腰的芭溝火車站眺望,這座位于兩列大山之間的古鎮漫不經心地散落在山谷里。三三兩兩的房舍看上去有些年歲了,像是一篇來不及修改的文章,有些雜亂,也有些隨心所欲。雜列在房舍之間的是高大的樹木,清一色地碧綠著。
6點10多分,小小的芭溝火車站有不多的人頭浮動在暮色里,兩三家用竹塊搭建的小商店順著鐵軌一字排開,人們坐在小商店門前的石凳上,耐心地等待著今天最后一班火車的到來。
6點30分,隨著一陣咣咣當當的聲音,已經在芭溝鐵軌上運行了半個世紀的小火車噴吐著濃烈的蒸汽徐徐進站。在芭溝,小火車大約停留10分鐘,10分鐘里,它扔下不多的幾個旅客,又帶上同樣不多的幾個旅客,開始返回它的始發地石溪。
小商店和站臺上圍觀的人群隨著火車的離去慢慢地散了,原來,他們并不是旅客,他們并不準備坐這最后一班小火車前往石溪,再從那座岷江邊的鎮子前往更遠的犍為、樂山,乃至成都、北京。他們本來就生活在芭溝,生活在這座越來越寂寞的古鎮。
火車是比汽車更早問世的工業革命時代的產物,它像一只威猛強勁的怪獸,拖動人類從近代走向現代。即便在今天,火車也是這顆藍星球上最重要、最大眾化的運輸方式。鐵路伸向哪里,工業文明的烙印就打向哪里。一百多年的歷史長河中,火車由蒸汽機車開始,一步步更新換代,直到今天最先進的磁懸浮列車。
但芭溝的火車沒有與時俱進,它一直還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蒸汽火車,當地人都親切地稱它小火車。大山腹地的芭溝是一個近似于死角的地方,早在民國時代,這里就因出產煤炭而成為犍為縣轄下的工業重鎮。上世紀50年代,國營嘉陽煤礦在這里興建,為了運送煤礦,從石溪到芭溝的窄軌鐵路應運而生。
鎮上的張大爺是土生土長的老芭溝,他對半個世紀前那個小火車駛進古鎮的日子仍記憶猶新。那是1959年7月12日,一列小火車從石溪出發,前往終點站芭溝。不到20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竟然花掉了整整三天三夜。當小火車駛進芭溝時,四鄉八里的鄉親全都翻山越嶺,前來觀看這頭不吃草只吞煤的怪物。
就是從那個夏天開始,運行于石溪和芭溝之間的這列小火車,它除了運送煤炭之外,同時還兼任著客運的任務。芭溝至今不通公路,小火車便是進出芭溝的惟一選擇。每天,這列不知疲倦的小火車4次往返于石溪和芭溝,19公里多的路程,1小時又20分的運行時間。
這種簡易的小火車自然無法和正規火車相比,雖然它的運行時刻和維修養護,基本按照國家標準鐵路規范執行。但在更多的細節上,小火車顯示了另一種風格:機車車身銹跡斑駁,可以看出它年代的久遠;獨有的爐門和汽笛,表達出古典蒸汽機車的韻味。車廂與車廂之間沒有可以通行的走道,而是分為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單元。木制的長椅分布在車廂兩側,簡陋而堅硬。至于窗戶,不過是冰涼的鐵皮車廂上開出了一道道口子。最令外地人吃驚的是,所有的車廂居然都沒有照明燈。6點半從芭溝返回石溪的晚班車,當它還穿行在山嶺之間時,窗外黃昏的余暉已經越來越淡了,慢慢涌上來的夜色把火車罩在了川南山地無邊的寂靜中。火車在黑暗里穿行,車廂里悄無人聲,偶爾有一兩點紅紅的火頭忽明忽暗,那是旅客融在夜色里吸煙的煙頭。從芭溝到石溪,其間停靠4個車站,每當有旅客上車時,列車員都要打亮手電筒,為旅客尋找座位。用手電筒作列車的照明工具,這在全世界的火車中恐怕也只此一家吧?7時半后,小火車快要抵達石溪了,列車員再次打亮手電筒。這一次,他在微弱的光柱下清掃車廂。等到車廂清掃完畢,前面的黑暗中跳出了星星點點的燈火。石溪到了。
與公路相比,短途的鐵路往往有些捉襟見肘。比如當地人如果遇上急事,恰好又是在沒有火車通行的晚上,他們只能選擇當地特有的打“火的”——即打電話通知火車站,火車站派出一節車廂充當“專列”。不過,這種專列并不是經常可以消費的,每次幾百元的收費除非迫不得已,否則沒有人愿意如此“專列夜行”。
小火車屬于嘉陽集團,這是一家大型的煤礦企業。嘉陽集團的總部現駐于芭溝和石溪之間的一座小鎮。而10年以前,嘉陽集團的總部就在芭溝——大山皺紋里的芭溝。
順著火車站的石級下到山溝里,芭溝鎮破舊的街道和看上去歲月悠久卻依然高大的房屋,顯示出它曾經有過的輝煌。芭溝的輝煌是和嘉陽聯結在一起的,也是和日夜轟鳴的小火車聯結在一起的。遙想當年,芭溝周圍諸多的礦井里,黑黑的煤炭源源不斷地從大地深處挖掘上來,再通過小火車轉運到石溪,從而通過公路或水運抵達更遠的地方。那時候,芭溝鎮居民多達兩萬,深山溝里的這個小鎮甚至比縣城還要繁華。
在離火車站不遠處,有一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分布著禮堂和辦公樓,院壩里全是高大的、幾十上百年的樹木,樹下建有舞臺,搭有石桌石椅。當地人說,這里就是當年嘉陽集團的總部所在地。昔日,這里賓客盈門,集團常在院壩里舉行各種聚會和演出,擴音器里播放的音樂轉過幾座山也還能依稀聽見。只是,繁華事散,今天的前嘉陽總部早已褪去了昔日的神光,只有一些老人坐在石桌前打牌,下棋。也有人閉眼打盹,在夢中,他們也許還能重見逝去的錦繡年華吧?黃昏的余光從高大的樹杈間擠到地上,一些零落的光影模糊而親切,讓人從心底生出“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的莫名憂傷——不經意間,芭溝這座因小火車而名噪一時的工業古鎮,已然裂變為宋詞里傷感凄涼的意境。
據說,自從芭溝周邊的煤礦再也采不出煤之后,芭溝就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衰敗之路。先是嘉陽集團的搬遷,大批人馬走出了深山,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接著是芭溝鎮政府,也跟著搬到了山外——芭溝鎮政府居然不在芭溝,這是讓人最覺荒誕而又意味深長的事情。再接著,鎮上原本辦了好些時辰的中學和小學也解體了,從芭溝火車站可以俯看昔日的芭溝小學校園,孩子們在大山的陰影里奔跑歡笑的聲音似乎還沒散去,還在被山風傳送到寂靜的院落。
隨著這一系列變遷到來的,是關于小火車的命運。火車的主人是嘉陽集團,而這家效益不盡如人意的企業,長期處于虧損狀態,據說單是小火車一項,每年的虧損就達二百多萬。對企業來說,當芭溝周邊的采煤盛況已成往事,再維持這條鐵路純屬不明智之舉。據說,集團方面打算把它拆除,代之而起的也許是一條沿著鐵軌舊址修建的公路。
但是,反對的聲音聲勢浩大,這樣一條世界僅存的活化石般的工業革命時代的蒸汽小火車,有人以為,它甚至可以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當許多地方都在挖空心思打造旅游業時,為什么不通過這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小火車來吸引眼球呢?
也許這樣的爭論都將是過眼云煙,小火車至今還在默默地運行著。由于媒體的介入,越來越多的外人——外地人和外國人,都知道在川南一角的深山里,瓦特的蒸汽機還在忠實地盡職盡責。芭溝人到火車站散步時,往往能看到一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們身上背負著旅行包,手里舉著相機或攝像機,睜大了好奇的眼睛走下小火車,打量著他們不熟悉的另一種生活。
小火車是繼續運行還是就此打住,芭溝人無權決策,雖然幾十年來,他們已經坐慣了堅硬的木椅,聽慣了蒸汽機車爬山時粗大的喘息,看慣了穿過風霜雨雪準時出現在視野里的火車頭。但是,至于這樣的火車還能在他們的生活里行駛多久,他們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
古鎮的生活是寧靜甚至單調的,幾條寬不盈丈的小街,街上幾乎沒有多少人影。在一些還帶有嘉陽煤礦房字編號的樓房前,空地上,一些老人在無聲無息地打麻將。一只肥大的黃貓無所事事地睡在陽光下,幾只嘰嘰喳喳的麻雀跳躍在麻將桌邊覓食。只有當稀稀嘩嘩的麻將聲或老人們的咳嗽響起時,麻雀們才象征性地撲打一下翅膀。
我們去的時候正是暮春,芭溝周圍山上一片片青蔥與妖綠。花都開了,樹都碧了,而芭溝鎮的街巷之間,不少空地都被退休工人們種上了疏菜或花草,自然的生機與人世的衰敗就如此和諧而又矛盾地交織在一起。一個坐在小酒館里的老礦工用有幾分傷感的聲音回憶起往事,最終,他默默地喝了幾口酒,嘆息著說:人老了,牙也掉光了,再也咬不動從前愛吃的豬頭肉了。
在老人漫長的嘆息里,小火車尖利的汽笛聲再一次掠過了古鎮上空。是的,我們知道,古鎮的破敗已經無法挽回,就像從高空掉下的自由落體,永恒的自然定律決定了它將越來越快,越來越接近真實冰涼的大地。鎮上的居民據說還有近兩千,從兩萬到兩千,這不僅是量的減少,也是質的裂變。在鎮上,很少見到年輕人,年輕人都趁著年輕到遠方去了。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老人大多是當年礦上的退休職工,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養天年,倒也不失為一種福分。對他們來說,遠方是前世或者來生的事情,今生的命運就在此地——在這些起伏的山巒間,在日日準時響起的火車汽笛里。至于孩子,他們今后肯定會去遠方的,順著小火車的軌跡,他們也許會找到屬于他們的世界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