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 尖

毛尖香港科技大學文學博士,作家
在康可特大街上等車,一個大叔從街對面矯健地穿過來,他是個華人,看我也是華人,就非常熱情地問:“中國來的?”我說是。他就很高興。
他要去的地方其實走路也就半小時,坐車卻要一個半小時,因為康可特大街上的公交不能直達他的老年公寓,他坐車先倒回到哈佛廣場,然后在那里換73路折返。“反正我現在有得是時間,碰到中國人,還能聊天。”
大叔非常爽朗,二十分鐘時間,把他們家的簡史跟我講了一遍。他自己軍人出身,師級退休,在老家日子好過得很,二百平方米的住宅,一萬元人民幣的月薪,想上月球旅游都可以。可是,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就一個寶貝女兒,女兒又生了寶貝外孫,幫著接送,幫著燒菜。我問大叔,那你為什么不和女兒一起住,一個人住老年公寓多寂寞?大叔不愿在感傷的問題上停留,笑著讓我猜他的年齡,我說六十五,大叔把帽子一摘,看看,頭發都白了,七十五!
大叔轉問我,以后準備留在美國嗎?我說,不會。大叔就說,是啊,現在咱中國什么沒有啊!我說,也叫你閨女回去啊!大叔說,那哪可能,奮斗半輩子,好不容易在美國安營扎寨,回去,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這是個問題。大學時代,我讀的外文系,基本每個同學都在那個年代考過托福,爭取過出國,最后也的確有一半的同學跑到美國來了。可是,不管是順利地拿了獎學金過來的,還是順利地嫁了人過來的,還是千辛萬苦百轉千回過來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每個人都有一部不消與人說的小說在心頭。所以,即便是在小說學意義上,美國的這一章也應該華彩應該高潮。可接著的問題是,如果這個樂章不夠激動人心,怎么辦?
在美國呆了半年多,我的華人鄰居最愛問的是:為什么還回去啊?食品安全沒解決,兒童安全沒保障,住房那么貴,醫療那么累,還回去?
剛開始的時候,我跟他們全家解釋,甚至還吵起來,食品安全,兒童安全,醫療住房,等等等等,的確都是我們沒解決的問題,可這些問題完全不是美國報紙上描繪的那樣妖魔。不過,爭來爭去兩個月,有一天我突然醍醐灌頂,其實他們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們當然希望祖國強大,像這次埃及政變,亂世之中,中國大使館多給力啊,火速包機送回僑民,相比之下,韓國僑民悲痛啊,他們網上哭:“我們在撿中國人的垃圾吃!”可是另一方面呢,奮斗了二十年好不容易在美國享受中產階級的生活了,卻發現,國內朋友沒那么辛苦也過上了,而且,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和自己人在一起。這個時候,“地溝油”這樣的新聞,說句風涼話,大概真是一種安慰,是對華彩樂章的保護,或者說,有了“地溝油”,平常的美國生活有了霓虹燈。
因此,所謂“地溝油”,有時還真是一個試金石,就像美國書店里的達賴。幾乎是百分百的命中率,特別愛強調“地溝油”的,都會覺得達賴挺了不起。此類思維格式,就像美國報紙上的馬克思。
一個月前,美國民主黨女議員在亞利桑那州遭槍殺,翻開第二天的波士頓環球報,果不其然,我在兇手的介紹中看到:他喜歡讀馬克思和希特勒。
嘿嘿,你懂的。馬克思只有和希特勒一起出現在兇手的書單里,美國才是美好的,安全的,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