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延生
(1.哈爾濱工程大學 外語系,哈爾濱 150001;2.黑龍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哈爾濱 150080)
在美國當代小說家中,"科技驚悚小說之父"邁克爾.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1942-2008)被看做美國唯一一個在暢銷書、電影和電視劇三個領域取得非凡成就的人.其科技小說之所以引人注目,一方面因其作品中洋溢著深切的"大地倫理"思想[1],另一方面是因為其作品十分典型地呈現了科技小說本身所附帶的本體悖論---同樣珍視真實性的文學與科學本該攜手共進,但在科技小說中卻彼此漸行漸遠.誠如高爾基所說"文學是屬于真實的領域"[2],而科學的所作所為也就是為了求真.盡管二者對具體事物的處理不同,但其追求的目標卻驚人的一致.然而在科技小說中,二者卻同床異夢,直至分道揚鑣---彼此的介入導致科技小說似乎同時喪失了文學性與科學性.文學性的缺失表現在其作品中大量引用醫學科技新知,這使得其小說自然而然表現出迷宮似的特點,敘事跳躍性強,跨學科性明顯,因此讀起來如品欽的作品一樣艱澀難懂[3];科學性的喪失則表現在"科學"在克萊頓的作品中經常扮演走火入魔的角色,即使是按部就班完成的科學成就,他也能舉出最糟糕的應用范例,小說《細菌》就是其中之一.可以說,這一本體維度悖論的存在消解了文學性與科學性在雙向維度上彼此嵌合的可能性,并且標志出小說中生存世界"熵化"隱性本體線索---小說內容上的一種包容性.這種包容性不僅體現在其文學與科學的聯姻"包辦性"中,而且雜糅了小說次類的品格優勢,從而提煉出其小說特有的想象風格、思維路線、敘事手法和語言特色.
克萊頓表面上行走的是流行與通俗的路線,卻又能跳出下里巴人的通俗藩籬,在高科技想象背景中沉淀與凝練出一些有關人類、科學、未來等問題的思考,在觸及現實題材時往往能夠透過表象去搖撼某些似乎是不可動搖的制度與準則(例如,他對"科學成就的社會責任感"的質疑).從這個意義上講,其作品不但具有豐實的可讀性,而且滲透出嚴肅的語用哲學批判精神,這在科幻小說界十分罕見.[4]然而,當前學界對克萊頓小說的語用哲學內涵卻并沒有進一步發掘,這讓人頗感費解.例如,他的第一部暢銷小說《細菌》使他一舉成為美國最成功的暢銷書小說家之一,但對這一作品所反映的主題及其背后的深層內涵卻一直無人問津.整部小說雖然僅有100多頁,但卻豐富地充斥著借用電話、郵件、地圖、化學分析報告以及其他信息系統傳出各種人物的聲音,呈現出現實的耗散與隱喻表征、能指與所指鏈條斷裂所建構的標記突顯,以及交際雙方偏離合作與禮貌的怪誕現象.如同巴塞爾姆一樣,克萊頓似乎嘗試在作品中展示一幅幅高新科技的生動景象,力求在深層次上刺激人們對于人類生存境遇予以思考[5],其深刻的語用哲學內涵更是有待于揭示昭彰.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從該部小說敘事話語的延異維度出發,借助于語用學的分析方法剖析該部小說敘事話語所隱含的后現代性特點,力求說明"熵定律"是促成小說這一敘事特征的背后動因---科技在人類生存世界中似乎是一個實施"熵化"的耗散工具.
雖然熵是現實生存本身固有的特性,但如何將其壓合于小說的隱含基調當中是一個十分有趣的話題.熵原是熱力學的第二定律,指在一個與外界沒有物質和能量交換的封閉的熱力系統中,分子的運動將越來越混亂,最終達到混亂的極點.[6]據此,熵可以被看做這一混亂程度的一個度量單位.[7]如同物理學家把這一理論擴展到對宇宙的認識上一樣,文學家把熵作為造成現實生存世界衰敗力量的隱喻.就隱喻的構成機制而言,熵只是喻體,而現實生存世界才是本體.換言之,小說中后現代話語的熵化底圖應該是現實生存世界的耗散抑或分崩離析.實際上,克萊頓的小說《細菌》在敘事話語維度就踐行了這一敘事范式,他以現實的熵性作為敘事的描摹底圖.有關熵的這一隱喻范式其實可以回溯到古希臘人的真知灼見[6],那時他們就把更大的變化與增長同更大的衰亡與混亂聯系在一起,其畢生理想就是把一個"變化"盡量少一些的低碳世界傳給后代.與之相比,小說《細菌》中描述的就是古希臘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世界,那里生存偏向零度.在現實世界中,一切都是科技的隱喻,甚至可以概括出"生活就是技術"這一主控現實生存世界每一根神經的"根隱喻".
例如,小說主要描述的是一個機器時代,精密、速度與準確是這個世界的首要價值.能多久滅除這一細菌?能夠多精確地控制細菌擴散?能多么準確地估測細菌的危害?這三個關鍵命題構成了小說中"怪人假說"的主體框架.在這里鋁、鋼和克羅米金屬的拋光與鍛造成了生活的焦點,而發動機和啟動開關不但構成了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并且被看做最高享受.這里離不開滑車、杠桿與輪胎,機械的構件同時也是生命線得以維系的要件.工作時間內,科學家們整天忙于調節精密儀表和監視器以便追蹤并估算細菌的擴散程度,即便是工余閑暇時間與家人的心靈溝通也要依靠視頻軟件.不管是工作還是休息,一種叫時鐘的機器負責調節日常生活的快慢松緊,甚至以秒來計算,因此主人公完全變成了"物化"的個體---機器成了這一世界中生活方式與世界觀的混合體.主體生活在機器的專制之下,雖然主體很樂意承認機器對現實無知生活的重要性,然而對于機器深深地侵入現實生存世界的內核卻不很樂觀.機器的影響在內心已經根深蒂固,以致主體已很難把機器與自身區分開來.甚至言辭已經不再是自己的語言,而是機器的聲音,即便最具創造力的隱喻也難逃厄運.
這樣的話,主體不再是活動的主動者,倒成了"啟動器".主體為了避免"摩擦",成了"調諧器".主體的生活因為超級病菌的介入而或者叫"正常",或者叫"故障".可見,生活就是任務、任務就是技術、技術就是人的鏈式根隱喻深入人心.也正是在這一鏈式反應當中,人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并被熵化的生存世界所"綁架".可以說,技術就是這背后操控的黑手,更可悲的是,操控這只黑手的正是日漸失去自主性的人---于是人本身自主性與非自主性的熵化傾向顯露無遺.試問,志在通過科技建構世界的人們是耗散了世界,還是耗散了自我?尤為重要的是,按照這一熵化底圖,歷史將變成一項持續的技術工程試驗.更進一步講,小說中的人們就會陷入永無止境的方案設計"黑洞",而這注定了生存世界最終以耗散告終并歸于死寂.概言之,無論是表面上現實生存世界的熵化耗散,還是深層次主體世界的隱喻表征,二者均直接指向科技對現實予以熵化處理之后所帶來的"生存惡化"景觀,這似乎就是人類難以逃出的歷史宿命模式.
當人們徜徉于小說所勾勒出的社會語言環境和敘述語言環境時,語言的枯燥感隨處可見.就如同威廉.加迪斯的小說一樣,克萊頓的小說話語似乎同樣是那么"無邏輯、無理性、不可讀",理由是"讀者會迷失在那沒完沒了、不完整的直接引語的碎片里"[8].詞語使用盡管表面上看是那么豐富多樣,卻又十分明顯地缺乏人文特征.一些技術類的名詞堆砌出來的文字世界是那么陌生,也正是此時才深深地感覺到薩特關于"處于一切名詞都絕對相等的災難之中,并且仍然不得不說話"[9]的窘境,以及這一感慨背后所隱匿的心慌---這還是我們所在的世界嗎?小說中無所不在的科技話語可以看做現實耗散從生存領域移向象征領域后的恣情折射,特殊的技術話語標記和語義無差異性的對立將小說敘事本身與現實耗散的描述鮮明地對立處理,小說所反映的言辭和行為上的非零度特征也是在技術危機裹挾下的現實對語言的終極抵抗[10].在《細菌》中,盡管名詞或名詞性詞語并沒有失去其固有的意義,但卻因為多學科性介入而同樣讓人難以理解.這些復雜晦澀的名詞或名詞性詞語就什么都不再表示,這種被表意危機所顛覆的語言代碼開始半失靈---其所表征的世界未能厘清科幻與現實分界并呈現于讀者面前,相反,其亂碼式的圖靈印象只能將讀者帶入一個日益混亂的文字世界.可以說,科技時代的語言人不再具備整體感知特點,而是被分解為基因促動的原子式解讀.在這種詞語價值失去了意義的陌生語義環境下,主體淪落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因此,小說中出現的無外乎都是機器式的人.
此外,本來以整體認知和情感認知見長的生命體就被簡單地切割成離散的部分,這是科技文明給人們帶來的副產品.這也正印證了那句話:"任何文化都提供對人的自我的一種說明,它可以描述人作為主體的自我形象特點以及依存于該種文化中人的自我設計的積極意義."[10]然而,這一事實卻并未喚醒主體本已麻木的神經,使他不再甘愿與主體和世界相脫離,需要反思自己的生存世界到底如何被分解得像百衲被般凌亂.主體也為要求詞語與意義不能相互脫離,必須指涉人文性的光鮮,這是小說的主題深意所在.試想,如果這個世界中的個體不再需要找到一個遁世之處療養疲敝的身心,失語狀態就不再是首選,因為自我世界的精彩在于言說當中.如果說圖靈的狂歡化介入使得主體刻畫多少帶來一些自我遺失抑或一些自我放逐印象,那么與此同時還應該附帶著一種與自我和有意義的詞語的強勢分離以及生吞活剝式的解讀.反思促成這一事實的根本,無差異性的敘述摧毀了主體本我與語言之間的規約性建構關系.此時,讀者作為一個人物個體對于周遭世界的感知變得全無意義---詞匯本來是海量式的豐富,但能夠識解的詞匯卻少得可憐.閱讀這種百衲拼接式文本,大多數時間會覺得話不是話,而是一些假模假式的機器指令性話語.
小說借助圖靈性介入而建構的話語標記其實不難理解.每當人類處于危機時,就會產生對語言和意義問題的熱情.在20世紀人文社會學科領域發生的"語言學轉向"從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此的回應.此間,哲學的根本問題被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問題所取代,語言性本質、語言與人對于世界和存在的認識的內在關聯得到普遍關注[10].小說《細菌》暗含的一個問題就是"語言的熵化如何在表征生存世界的同時改造自己?"換句話說,語言符號與現實世界的熵性特點之間到底存在多大的距離?小說《細菌》是對這一命題的挑戰與反思.世界的意義被認為產生于以言指事,因此認識具有確定的語言屬性,而人的主體間性也確信是靠語言才得以維系.小說《細菌》正是體現了對以言指事的高度敏感,運用語言性和語義性的錯位效果求索人類存在和現實世界的意義,描述主體與世界之間的尷尬關系.這一作品敘述表層上十分惹眼的特殊技術話語標記,故事中大量使用的圖靈符號及其所伴生的語義虛無均指向小說的深層主題.這些特殊的話語標記選擇突出了科技隱喻附身之后的個體社會角色變遷,以便揭示后現代社會語言環境及意識形態沖突如何據此日漸墮落,而這正是生存世界熵化的一個微縮折射.
人們在發現生存世界熵化的真相之后可能會發出"原來皇帝沒有穿衣服啊!"般的感嘆.從日常交際情況角度看,作家有時候喋喋不休,有時又惜墨如金、含糊其辭,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可以說,文學話語在產生意義過程中的"精""簡"判斷,離不開讀者的合作.這便意味著文學閱讀行為是一種雙向的合作性行為.據此,依據小說的具體文本,讀者可以完成這一合作性行為的交際實踐.反觀小說《細菌》發現,在建構這一理性合作的過程中,確實舉步維艱,因為普通話語中的某些規則在閱讀過程中失效或被懸置.經過深入分析會發現,《細菌》中的交際"偏離了正常的交際模式"而有所混亂.這具體表現在人與人以及人與非人交際當中所表現出的對于合作原則[11]以及禮貌原則[12]的不同態度與投入.
一般來說,文本內語境對于文學話語分析具有重要意義.同日常生活一樣,在文學話語中,語言也是由特定的人物角色在特定的場合用于特定的目的的.語用學理論要應用于對文學話語意義分析,就必須承認文學話語中人物角色作為言語主體的自主性,要認識到在文學符號所建立的文本內語境里,人物角色同樣也會同其他的人物角色產生關系,具有類似真實生活的社會性和意向性.因此,小說內人物之間的對話應該是對現實的模仿,體現出交際者的理性合作意向與需求.換言之,在作品當中應該能看到合作的行為,也應該能看到不合作的行為.畢竟文學話語本身創立的語境永遠是不完整的(即所謂的虛構世界的不完整性),會在細節上留下很多缺口,讀者的現實語境會作為背景填補這些缺口.因此,通過考察小說中人與人以及人與非人之間的交際在合作原則維度以及禮貌原則維度的具體情況就可以窺測到小說中"人性世界"的后現代性特征.
在《細菌》中可以發現,科學家與機器的對話往往都是遵守合作原則的,沒有發生一例違反合作原則次則的情況.其實,這沒有什么奇怪的,畢竟人機對話本身要求信息的明確性這一點就足夠消解人機對話當中對于合作原則諸多次則的蔑視.就小說中人與人的交際而言,往往交際雙方是違反合作原則次則的.但十分有趣的是,卻沒有產生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會話含義---即便有會話含義產生,也往往因為交際者的單向度機械性而取消.畢竟"科學"話語運算的邏輯中將含義的推導極階壓制到極限,如果不是將其消解的話.因此,交際雙方似乎各執一詞,如同兩條平行線并行不悖,彼此"失語"兼之"失讀".就禮貌維度而言,機器對于人的問答往往是禮貌的,但人與機器的交流卻是冷漠無情的.與人機對話的這種單向禮貌相比,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似乎更多地偏離了禮貌的規約,表現出雙向的冷漠特性.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話題焦點不是彼此的精神感受,更多的是時間、地點、事件、原因的過程性隱喻術語.如果說人與人之間沒有合作性言談,那么人機之間則是過分的合作.無論哪一種交際,都看不到人性的靈動---沒有過量信息,沒有語用含糊,沒有幽默,沒有話語標記,沒有對話打斷與重疊,這里涉及一個混亂的修正---原來亂七八糟的現在變得有條有理,這是熵定律第一次反噬.可見,現實世界的熵化必然帶來精神世界的熵化---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失靈,或許這就是后現代世界熵化在話語層面的顯靈---后現代話語的嬗變旨歸.
小說《細菌》雖然篇幅短小,但內涵豐富,主題深刻.一旦揭開了籠罩在技術至上的神秘面紗,不難發現,當技術變得日益復雜,在世界上的影響越來越大時,人們開始把熵看成一種脫離自然的元性存在---一種技術的規模越大,技術本身越為復雜,它所消耗的有用能量就越多.無論是小說世界里,還是現實世界中,有些技術確實顯得神通廣大,但它們與自然界一切事物一樣,也擺脫不了熵定律的最終制約.尤為重要的是,這一后現代性現實會在話語當中有所映現.如果確如亞瑟.愛丁堡爵士所說"熵是時光之箭",那么不禁要問:帶有熵化痕跡的人際話語是否同樣也會如同時光之箭一樣將人們拖入死寂呢?克萊頓的小說《細菌》對此予以了很好的回答:作為一種不可抗拒的分崩離析的力量,熵化在吞噬著人們,無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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