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杜放光 黃秀英
第一次見面,我對他有點兒不恭。頭發雪白,身體削瘦,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可就這么一個離休多年的老工會主席,還總是有事兒沒事兒老往單位跑。為啥?不外乎仗著資格老,多要些補貼,多爭點兒待遇唄!搖頭,很是不屑。再遇他時,便不拿正眼去看。
忽一日,震魔禍害汶川。一時間,廢墟遍地,血淚成河。當災區血庫告急的消息傳來,單位志愿者在獻血車前排起了長龍。
這時,老工會主席急急趕來,提出獻血請求,卻被醫務人員拒絕。老人年紀太大,又那么瘦弱,她們不敢冒風險抽血,可老人執意要獻血。無奈之下,只得請單位老干部支部的人員出面,好說歹說才把老人勸了回去。
沒想到,第二天剛上班,老工會主席就氣喘吁吁地爬到單位三樓,掏出500元錢交給老干部中心負責人,說:獻血不成總得為災區人民表點兒心意,錢雖不多,可多少能給災區同胞換些救命糧食來,或者添置些生活必需品吧。語畢,蹣跚離去。
7天后,防空警報拉響,汽笛長鳴,全民哀悼。我們聚集在辦公樓前。一抬頭,卻看見老工會主席遠遠地走過來。他和老伴相互攙扶著,默默走進我們的隊伍里。待默哀結束,我清晰地看到,老工會主席的衣襟浸濕了一小片。
事隔一日,在家屬院門口又碰到了散步的老工會主席。我上前問好。提及地震,老人紅了眼圈兒,說當年自己也是部隊上的人,若能時光倒流,讓自己再年輕些,自己一定要到抗震救災前線去。說話間,瘦弱的老人挺胸昂首,似乎一下子恢復了當兵時的雄姿。
旋即,老人又有些沮喪,說:要不是這個月和老伴吃藥打針開支大,還能再多捐些錢呢,等下個月吧,下個月一定要省下錢來給災區的學校匯款,那里的孩子太需要錢讀書了。言罷,獨自離去。
我望著老人的背影,久久不肯把目光移開。后來,聽單位的同事說,老工會主席這輩子非常耿直,離休這么多年了,還一直堅持來單位繳納黨費,每月一次,從未缺過呢。
原來,老工會主席來單位不是為了要待遇,而是繳納黨費的!我頓時赧然,一種渴望了解老人的念頭在心里升騰,遂翻閱他的檔案。
張同一,1922年出生于山東省武城縣,194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是晉冀魯豫第10縱隊第29旅政工隊的隊員。建國后有如下身份:新野五區、商水七區區長,縣黨校副校長,農村公社社員、助理員,白龜山水庫領隊、農修廠廠長、縣電業局工會主席,等等?,F離休。
合上卷宗,突然很想和這位老人聊聊天,遂預約。
老人端坐在書桌前,手拿放大鏡在認真地看報紙。他坐姿堅挺,如長在山峰上的一塊石頭。
“人家都說我傻!”老人以自嘲的口吻打開了話匣子。在縣黨校任副校長那會兒,單位有個小食堂,縣委的人也都去那里吃飯。老人性子耿直,又不大愛說話,因此得罪了人。
不久,他便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了“右派”的帽子。老人來到農村,當了個社員,挨過整,受過氣,卻不愿找人為自己說情,這帽子一戴就是20年。其實,當時的縣委書記跟老人僅一墻之隔,是十幾年的老鄰居了,老人若求他幫忙,未必不能早點兒為自己“摘帽”。
老人生平最恨說假話。平反后,他曾被安排到縣農修廠當廠長。那時候,廠子窮得可憐,沒能力生產產品,只會做老鼠夾子,工資都發不下來。有職工找上門來哭訴,他只好拿出自己的錢,見人分幾塊,職工們都很感激。
當時浮夸風盛行,有一次縣里開會,領導還讓他發言,說白了就是介紹“先進經驗”??伤辉刚f違心話,當面就跟領導唱起了對臺戲,會議只好提前結束。后來,他這個正科級干部就被安排到縣電業局當了工會主席。
說到這里,老人大笑:過去的事兒不提了,我這一輩子,很知足啦!
一抹殘陽入室,老人沐浴其中,如一幅永不退色的畫卷。與他面對面,血管里便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力量,來回翻騰、滾蕩,然后把我沉寂已久的心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