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1]

我們的小學是一棟只有兩層樓的破房子，村里的大人都說這是養小流氓的地方。我們班主任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叫艾思玲，之所以記憶這么深刻是因為我們全管她叫“240”。

五年級開學那會兒，我們班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從鄰村轉學來了一位叫徐小媚的女生。她的眼神很清澈，總覺得那里就要流出一股溪水來，她說話的聲音細細的很溫柔。徐小媚算不上漂亮，但就是那種站在人群中會發光的女孩子。

彼時，小老鼠目不轉睛望著她說：“你看她的頭發真黑，扎辮子一定很好看。”朱胖子瞥了一眼正在比嗓門大的女生們說：“你看咱班那些女瘋子，跟流氓似的。”當猴子嘿嘿笑了一聲陰陰地說“她的臉好像很軟很滑”的時候，小老鼠、朱胖子和我非常默契地揮起拳頭揍他，然后猴子在拳頭下掙扎地說了一句“萬一李福全他們也看上徐小媚了怎么辦”的時候，我們立刻停止動作。末了我們總結出“徐小媚是不容玷污的好姑娘，我們要保護她”的結論。

五年級第一堂數學課，徐小媚因為聽錯老師布置的課堂作業，在黑板上寫下了還沒有教的第二章練習題的答案而震驚了年輕的數學老師，之后她便當了數學課代表。

半個月后班委民主選舉，徐小媚全票當選五年一班班長。后來混熟了之后，她跟我們說，她在原來的學校一直都當班長的。學校里所有的比賽她都參加，什么歌詠比賽、書法比賽、朗誦比賽……兩個月后徐小媚代表學校參加市里的作文大賽和數學競賽都給拿了一等獎回來。所有的老師都喜歡她，她每天去校長辦公室的次數比我們罰站的次數還要多。

因為徐小媚太優秀，所以沒人敢捉弄她，就連李福全他們見到她都會畢恭畢敬讓開一條路。號稱“徐小媚保鏢團”的我們自然很失望——她根本不需要保護，甚至放學路上都有一大群男生遠遠跟著護送。

她對每個人都很友善，連女生都喜歡圍著她轉。

六年級的丁蓉蓉是學校有名的女霸王，自從她四年級的時候揪著一個男生的頭發把他的腦袋往墻上撞到頭破血流之后，連李福全都要給她幾分面子。

那天徐小媚和王萌萌她們正玩游戲，丁蓉蓉帶著幾個人走了過去。朱胖子緊張地問：“我們要不要過去幫忙？”猴子小心翼翼說了句：“你能打贏丁蓉蓉嗎？”

我攔住蠢蠢欲動的小老鼠，示意先看看再說。

遠遠地聽不見她們的對話，只看見丁蓉蓉伸出手拍了拍徐小媚的肩。朱胖子疑惑地嘀咕：“怎么好像沒用力？”

接下來的事情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徐小媚也伸出手拍了拍丁蓉蓉，然后兩人相視而笑。后來徐小媚告訴我：“兩年前丁蓉蓉到我們村玩，正遇上我兜著一袋野果從山上下來，她問我能不能給她一點，我就把全部都給她了，就這樣認識了……”

我告訴她丁蓉蓉不是好孩子，會打人。她笑得花枝亂顫，笑夠了才告訴我：“你要是不乖她也打你的……我告訴你，丁蓉蓉是個很仗義的朋友，她從來不欺負好孩子。”

后來徐小媚每天就和丁蓉蓉一起回家，學校里最壞的女生和最好的女生竟成了最好的朋友！

[2]

朱胖子、小老鼠、猴子都喜歡徐小媚，最用心的絕對是朱胖子。上學路上有一片竹林，有一天朱胖子指著其中一根光溜溜的竹竿說：“看，這是我昨天傍晚偷偷刻上去的。”我們仨湊上去看見豎著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字：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朱胖子為徐小媚做的傻事真是想起來都心驚膽戰的。他能不小心在她面前摔倒，摔得膝蓋淤青手掌流血，換她一句“你沒事吧”，當然還有我們沒良心的大笑甚至狂笑。我們不信徐小媚會看不出朱胖子明明是左腳絆住右腳摔倒的。

朱胖子每天傍晚放學路過竹林的時候都會找一根竹子，用小刀在上面刻“我愛徐小媚”，我們一看到“愛”字就會全身發麻起雞皮疙瘩然后哀嘆一聲：“朱胖子算是徹底完了。”

[3]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240”忽然指著教室后面吵鬧的幾排說：“這樣的座位不行了，下午換座位。”

換座位一直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的事情。朱胖子的座位正如他所料，在課室的角落，離徐小媚遠遠的。而我，則是跌碎所有人的眼鏡——和徐小媚同桌！我能感覺到朱胖子忌妒的眼神幾乎可以殺了我。

五年級已經沒有男女生同桌，老師們能夠敏銳地感覺到一些小曖昧的線索然后不露痕跡將之扼殺，我不懂為什么“240”能放心讓我跟徐小媚同座。徐小媚一臉坦然地告訴我說：“魏子峰，這個位置是我主動跟老師要求的，我喜歡和你說話。”我震驚到從長凳子上掉了下去，坐在地板上還覺得自己應該是做夢了。徐小媚在旁邊咯咯地笑。我多想放聲大笑，其實我何嘗不喜歡她呢。

徐小媚不僅對老師好，對我也很好，好到讓我有些害怕。徐小媚說要幫我把語文、數學都考到全班第二，我把這句話當做笑話說給朱胖子他們聽，可把他們樂壞了，他們說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徐小媚是個認真的人，說了就真的會去做，她說每天放學幫我補習功課。為此，當朱胖子他們放學來找我玩的時候，我會毫無底氣地對朱胖子他們說：“我想……做完作業再回家……”我竟然為了徐小媚，對著自己的兄弟撒謊。

喜歡一個人是無法掩藏無法磨滅的。有時候我會等她一起回家。她喜歡在火車經過的時候大聲叫喊，我聽不清她喊了什么，但我喊的是：我喜歡你。我的勇氣只夠在火車轟鳴的時候喊出來。我覺得徐小媚也是喜歡我的，可是我不敢問，我怕她會反問我。

徐小媚監督我學習了兩個星期后，有一次數學考試，考前她憂心忡忡地問我：“魏子峰，你到底有沒有信心及格啊？”我故意反問她：“那你希望我及格嗎？”她堅定地點點頭。那次考試徐小媚98分，我考了87分。數學老師懷疑我抄了徐小媚的答案，可是徐小媚唯一錯的那一題，我對了。

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朱胖子他們終于發現了我和徐小媚一起回家的秘密，他們怒氣沖沖地把我堵在男廁所，把我推到墻角。朱胖子扯著我的衣領，他的臉色很不好，想罵我，可是嘴唇動了動，什么也沒有說。場面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后來猴子嘆了口氣，拉開了朱胖子，他說：“別這樣，都是兄弟。”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朱胖子，他的拳頭準確無誤砸中我的左臉。我理虧不敢還手，四個人都沒有說話。像有把尖銳的刀劃傷了我們的感情，而我是持刀的那一個。

第二天，徐小媚看到我臉上的傷，什么話也沒有說，她一直低著頭，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放學后她去上數學輔導班，我留在教室寫完作業，然后給她留了紙條：“從今天開始作業我自己會做，我會認真聽課，你不用再監督我了。”我帶走了自己的作業本，明天她也不會再指著作業里的錯誤怪我不認真了。

第二天上課，我忍住沒有看徐小媚一眼，更沒有跟她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很難過而且毫不掩飾地將憂愁寫在臉上。她有沒有側過頭來看我？她知不知道其實我很難受？

那全然是一種失戀的感受。心里空蕩蕩的，眼睛望著黑板卻看不清一個字，聽不見身邊的人說了什么話，一想到從今以后不能再和徐小媚來往就難受。

終于煎熬到放學鈴響那一刻，我立刻抓起書包沖出教室，然后從后門進去找朱胖子，他怒氣未消地看著我。我說：“能一起走嗎？”

朱胖子不說話，小老鼠看看我，又看看朱胖子，猴子推了一下朱胖子然后用很輕松的語氣說：“走啊，我們一起去小賣店唄。”

我們相互擠兌著吵鬧成一團走出校門……

朱胖子最先停下腳步，接著是小老鼠和猴子，他們都不說話，回過頭來看我，我這才看見校門邊站著的徐小媚。她朝著我們喊：“我能和你們一起回家嗎？”

我不敢答應。朱胖子明顯猶豫了好幾秒，然后開心地接受了她的提議，畢竟他是真心喜歡徐小媚的。

那天下午我們五個人一起走在鐵路上，我們四個男生踩著細細的鐵軌伸直雙手小心地走著，徐小媚說她平衡力不好所以她一步一步踏著中間的枕木。

徐小媚告訴了我們很多事情，我們一直想知道卻無從知道的事情。她說：“其實我以前根本沒有當過班長，那只是我一時虛榮說出來騙你們的，好幾次想告訴你們事實，又怕你們會討厭我。我喜歡和你們一起玩。”

徐小媚其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美好，她也是一個很頑皮的孩子，可愛，不做作。我想我還是會繼續喜歡她，朱胖子也是。我們都無比真誠地喜歡她。此后，我們幾個經常在一起學習。

有一天放學，徐小媚說她有一個秘密藏在竹林里。朱胖子第一個表示不相信，他說那片竹林他每天都去哪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然后我們就出發去挖掘徐小媚的秘密了。

那片竹林的竹子上要么是“我愛徐小媚”，要么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徐小媚捂著嘴巴笑，她問我們：“你們知不知道這首詩后面兩句是什么？”

我們一起望向朱胖子，沒想到他也搖頭。徐小媚說：“你們看看竹子的另一面寫了什么？”

我們繞過竹子，看著另一邊，一片空白？徐小媚又說：“你們往低處看。”再仔細一瞧，發現竹子的底部，竟然刻著兩豎小小的清秀的字：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徐小媚說：“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就覺得友情最重要。若為友情故，二者皆可拋。”我們哈哈大笑表示贊同，說到底詩這東西太高深，我們都是不懂裝懂。

[4]

美好的時光似乎總是很短暫，寒假就在眼前了。

回學校領期末考試成績單的那天，“240”特地表揚了魏子峰，聽說是全班第二名呢，朱胖子他們的語文、數學也都史無前例地及格了，徐小媚仍然是穩坐第一。

因為徐小媚，放假變得有些傷感。

小老鼠說開學的時候給我們帶他媽媽自己做的餅干，朱胖子說他今年要把壓歲錢藏起來等開學之后請我們吃糖，猴子說他會完成寒假作業不再到開學才抄別人的作業，我只想說我們還在一起就好，可是那句話太過矯情，最后我在火車駛過來的時候大聲喊了一句放假快樂，于是他們也跟著大叫起來。

徐小媚那天幾乎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聽我們講。火車經過的時候她喊了一句話，但火車轟鳴聲蓋過了我們所有的聲音，徐小媚到底說了什么，我們都不知道。

小老鼠家的餅干我們早就吃膩，朱胖子的壓歲錢還是會被他媽媽沒收，猴子到開學還是會匆忙抄作業，我們心里清楚，所有話語都是說給徐小媚聽的，包括我那句沒有說出口的話。

我們從來沒有這么盼望開學。朱胖子跟他媽媽斗爭了好幾天最后真的揣著一大把壓歲錢，小老鼠也帶來了家里的餅干說有一些還是他親手做的，最令人吃驚的是猴子這次沒有慌張地問我們要作業抄。

他們說的都一一實現，可是我藏在心里那句話卻失了效——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徐小媚。“240”告訴我們，因為徐小媚成績太好，校長推薦她去了城里最好的小學。

那一天，我“失戀”了，我們集體“失戀”了。

我總在學校里看見“徐小媚”的影子。下課了女生們還是一起跳皮筋，沒有再分幫結派。上課了我還是習慣坐得端正，只是有時候考第一名會讓我錯愕。放學后我們沒有約定卻默契地做完作業才回家，在鐵路上走也會把中間枕木的位置空著，路過竹林的時候總是默默看上幾眼。

地球不會少了誰就不轉，我們也不會沒了徐小媚就過不下去。時間還是跑得飛快，我們還是終究要畢業。

后來小老鼠、猴子和我依著教育局的分配去了鎮里的中學，朱胖子他有錢的老爹把他送進了城。其實我們都想說在城里遇見徐小媚記得告訴我們，但是每個人都默然，似乎是對徐小媚的不辭而別表示憤怒。

再后來，猴子和小老鼠初中畢業去讀了兩年技工學校，現在已經自食其力工作了兩三年。朱胖子在城里念完了中學，高中畢業后他說在城里也見不到徐小媚，小老鼠當時笑嘻嘻地說：“朱胖子你還惦念著徐小媚呢，我早就忘記咯。”猴子也是如此，笑朱胖子太傻。

其實我比朱胖子更傻，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徐小媚的事情。我知道她只是在城里念小學，之后被送到省城的中學，所以朱胖子根本不可能見到她。

[5]

我現在和徐小媚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我知道她大概經歷過什么，我隨時可以找到她。但是，我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

前不久，我在一本大學生雜志上看到一篇題為《最自由時光》的文章，作者叫四方。一直沒有說，我們的小學，叫做四方小學。

四方在文章中是這樣寫的：“那一年，我只敢在火車經過的時候喊一句你聽不見的喜歡；那一年，我選擇混進你們的圈子是怕你為了我和兄弟翻臉……你終究是不知道，我當時多么喜歡你。可是，當時我們還是小孩子，怎么能夠說清喜歡的定義。還不懂喜歡的喜歡，那是最喜歡……那一年，我還能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輔導班、喜歡的同桌、喜歡的朋友。只是我不知道那也叫自由，不懂自由的時候在竹子雕刻自由，那是最自由的時光。永遠不可能回去的，最自由時光。”

我也知道我們是永遠不可能回去的，這是我們最后相同的信念。徐小媚在我生命中只來過一下子，像驚鴻的一道光，煙火般轉瞬即逝。越短暫，越懷念。

如果再見，恐怕都不是當年模樣。

如果不再相見，我相信，我們會懷念一輩子。

#1050833;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