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作家史鐵生先生去世的消息遲了,這仍讓我在桌前愣了許久,當(dāng)時耳邊響起一支歌——《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這是一篇小說,也是史鐵生的成名作,我記得發(fā)在1982年我供職的《青年文學(xué)》上,回首一算已近30年矣。
當(dāng)年讀過《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讀者都應(yīng)該50歲以上了,這篇小說在當(dāng)時文壇上影響很大,作者把艱苦的農(nóng)村插隊生活寫得如詩如畫,充滿了情感。一個身體殘疾的作家能有這樣的文筆與心態(tài),讓我們編輯非常震驚。
這篇小說的責(zé)任編輯叫牛志強,自打我離開編輯部再也沒遇見過他。牛志強先生是當(dāng)時我們《青年文學(xué)》“文革”前大學(xué)生中最年輕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小牛。記得有一天,他興沖沖地對我說,抓到了一篇好稿子,上頭條,讓我抽空先看看。按當(dāng)時文學(xué)期刊的地位,在《青年文學(xué)》上頭條跟今天大片票房過3億元似的,讓人興奮加得意。我們那時在編輯部都稱老陳老趙小牛小馬的,沒人稱官稱,也沒人稱老師,這類稱謂的毛病都是這些年慢慢染上的。
記得有一天中午在食堂,牛志強大呼小叫地喊我,我看見他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臉笑容的史鐵生,我趕忙過去寒喧。面對史鐵生這樣的殘疾人,我總不知如何說是好,話輕了,顯得麻木;話重了,怕有閃失;不輕不重又拿捏不好,只好以笑對笑,偏過頭去跟牛志強打岔。
我那時年輕,剛到編輯部也不久,以我的人生經(jīng)驗,殘疾人弱者都是一臉苦難,而強者又總是一副深沉的樣子??墒疯F生不是這樣,其笑容燦爛至今仍清晰定格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絲毫沒有怨天尤人的跡象,言談舉止平和。那天編輯部留他在食堂吃飯,我們編輯部能圍過來的都圍過來了,擠得桌子上都伸不開筷子。
后來史鐵生因這篇小說不僅被文壇關(guān)注,還讓許多讀者關(guān)注。他“下鄉(xiāng)”時的不幸致使下肢癱瘓,使他的作品比常人多了一層思考。這層思考,與我們那個時代常常教育的身殘志堅不同,更多的是有關(guān)生命的含義。
我和史鐵生先生并不熟,那時編輯部對作家都是責(zé)任編輯制。牛志強是史鐵生的責(zé)任編輯,他一提起史鐵生就興奮得像個孩子,笑聲成串,永遠說不盡各類相關(guān)的話題。記得有一次他帶我去史鐵生地壇附近的家,房間擁擠不堪,輪椅出入還需要人抬,十分不便,史鐵生坐在輪椅上總是仰著頭看我們,這讓我揪心并盡快坐下來。臨近飯口,史鐵生非要留我們在家吃飯,那時還不興去餐館,我們再三推辭才走出他那間低矮的小屋。我當(dāng)時感受多多,只是今天反倒說不出什么了。再后來我離開了《青年文學(xué)》,再想看史鐵生只好看他的作品了。上世紀80年代,作家和作協(xié)到處都充盈著神圣感,山門一說是作家會讓人肅然起敬。那時候明星都不如作家受歡迎,靠臉蛋兒的不如靠腦子的是社會的共識。可惜這共識到90年代就分道揚鑣了,金錢至上的社會價值觀讓作家們一個個下海,不下海也羨慕下海的。作家的神圣光環(huán)逐漸褪去了,趾高氣揚的作家們開始低頭耷腦了,社會地位漸漸走低,于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也踏上了紅塵滾滾的道路。
史鐵生由于搖著輪椅,落在了后面。古人常說福禍相倚,癱瘓這禍到了這會兒竟然成了史鐵生的福分。生命含義的這層思考,讓他比正常人更能清晰地知曉寫作的含義,讓他更加放不下手中的這支筆。
史鐵生在最苦悶的日子里會去地壇“默坐呆想”,任何一個身體健康的作家不會如此苦行。一個癱瘓、每周透析三次的人命若琴弦,離死亡有多遠恐怕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知曉,史鐵生以平靜的口吻說:“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p>
死亡與苦難讓史鐵生在作家中成為一個哲人。世事紛雜,充斥誘惑,而他30年的作家生涯一個10年比一個10年更為精彩。他未變,時代變了;時代變了,他未變,因而凸顯一個靈魂的價值。史鐵生調(diào)侃自己“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這句沉重的話讓我們聽來是多么豁達。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在離他60歲生日還有4天的時候,他迎來了他那“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在天國,史鐵生先生一定幸福,超越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