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

小方銘7歲時死了媽，爸爸多次拒絕了媒人的提親，再沒找女人，自己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到15歲。爸爸整天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方銘啊，哪天看著你娶上媳婦，我死也能閉眼了。”

方銘也天天盼望自己快點長大，有能耐了好讓爸爸跟他亭福。可世上的事往往就是你越這么想它偏那么來，爸爸因過度勞累，先是高燒燒壞了肺，后來又得了骨結核，非但不能勞動，那患處一天天潰爛，有的地方都爛出了骨頭。小方銘連哭加鬧，逼著爸爸去市里結核醫院看過，醫生說爸爸患處有死骨，嚴重的地方那骨髓都爛出來了，除了做手術把壞骨爛髓取出，沒別的辦法。爸爸因為治療肺病已欠下了債務，如今這上萬塊錢的手術錢和術后必須臥床半年的治療費用，方銘爺兒倆居住的那個偏僻山溝，就是把全屯人家都賣了，怕也值不了這么多錢。

這時候，有人介紹了位民間老中醫。老中醫看了方銘爸爸的病情，說此病他可以包治，鑒于患者家中的情況，他只收五百元的成本。但是，五百元又哪里找去?爸爸不忍給兒子留下更多的債務，回家后表面上不動聲色，趁方銘去村小學讀書的工夫，他把一整瓶專治結核病的猛藥“雷米封”全部吞下，病沒治好，差點送了命!

小方銘哭得昏天黑地，學也不敢上了。這世上少了什么都行，唯獨不能沒爸爸!方銘謊稱去老師家補課，委托鄰居趙大爺老兩口替他盯住爸爸，他翻出珍藏的那只小木匣子，趁著夜色出了門，直奔他的班主任老師錢永長家。“錢老師，您救救我爸爸吧!這傳家寶當抵押，向您借五百塊錢，等我長大了，連本帶利息一起還您，那時再把這東西贖回來。”

錢老師雖然沒見過，卻聽說過這傳家寶的來歷，那東西是方銘的太爺傳下的，到方銘這輩已是四代。聽說古董這些年身價飛漲，方銘爸爸把它鎖在匣子里讓方銘保存，意思是如果他不在了，指望用它給方銘換回個媳婦呢。錢老師打開匣子看了看，沉吟了半天：“方銘呀，要救你爸爸，有兩件事你可得先答應我。”“老師，只要能救我爸，多少件我都答應。”

“那好吧。第一，說實話，老師不相信那老中醫的所謂秘方能治好那么嚴重的病，然而，萬一能治好，你可要繼續上學；第二，老師馬上要調轉到市區工作了，等你長大那天，你去哪里找我?你把屯長找來作證，我五百元買下這東西，以后咱誰也不欠誰的啦。”

方銘現在一心只想救爸爸，卻又怕爸爸知道賣了“媳婦”，等于又要了他一次命!錢老師說自有辦法瞞一陣子。方銘就求屯長作證，跟錢老師簽了協議。錢老師領著方銘，去把錢交到那老中醫手里，讓他假裝說愿意給方銘爸爸義務治病，以免方銘爸爸起疑心……幾天后，錢永長全家搬到了市區，聽說后來又去了省城，跟這邊徹底斷了聯系，方銘那件傳家寶也就沒了蹤影。

萬幸的足，那位老中醫真的將方銘爸爸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爸爸事后得知，老中醫的藥費原來是出自那件傳家寶，沉默了好久，說：“丟了找不若，死了哭不活，只當你太爺沒留下那東西，今后不許提它!”方銘也說：“它就是一座金山，跟爸爸相比，算什么。”父子倆開始了正常的生活。

方銘并沒能按照錢老師囑咐的那樣繼續讀書，這仍然不妨礙他是個很有腦瓜的小伙子。幾年后，把家里的幾畝地留給爸爸一人種植，他出門闖蕩做生意，漸漸有了錢，娶妻生子，成了山溝第一個暴發戶。這時候，政府幫小山村修通了公路，方銘如猛虎添翼，整天駕著汽車跑進跑出。日子在車輪下飛轉，他又成立了公司，管著二十多個員工。他銀行里的錢也越存越多，當年那件被迫小手的傳家寶在他大腦中一天比一天清晰，最后成了一塊心病，壓得他喘不過氣米。偶爾跟生意朋友說起那什事，朋友都替他不平：“什么老師，純粹是假仁假義，你必須找他說道說道。”

方銘回家對老爸說，現在咱有了錢，得想辦法找到錢永長，把我太爺留下的那件東西贖回來。

老爸長嘆了一口氣：“兒子，認了吧。當年你爸沒能耐，才使你做了那件事。老話說，好漢不吃分家糧，說得多有道理，瞧你現在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錢老師畢竟是咱的救命恩人，當初除了他，滿屯子誰肯出五百元錢買那東西?你不該對他呼名道姓的。”

當年作證的屯長也在旁邊，說：“理是這么個理，不過錢老師那么做是乘人之危，縱然救了人，也還是不夠厚道。有文化的人，心眼兒就是多，咱大老粗玩不過呀。”

方銘咬著牙：“一碼歸一碼，不識貨的人，你一塊錢賣給他，人家也不會買；全村就他錢老師識貨，他才肯出那份血。聽說他調到省城，已經退了休，我一定想辦法找到他。”

“找到他又能怎樣?你們立了文書呢。”

“只要他出個價，無論多少錢我也得把東西贖回來。”方銘恨恨地說，“我至今記得他常教育我們學生的一句話：人活在世上，首要的是忠誠老實。要是贖不回傳家寶，我就問問他當老師的是怎么做的。”

打那以后，方銘真的留了心。錢老師在本村里沒有親戚，調到市里后，輾轉了好幾個單位，后來不知道怎么去了省城……這是在躲避我的追尋嗎?方銘怕的是老頭兒把那寶貝給轉賣了，那可就成了終生遺憾!他索性把公司托部下代管幾天，親自去了省城。沒想到他千辛萬苦地找到錢老師的原單位，卻得知一個意外的消息：錢老師早已退休，上個月某天清晨沿江堤跑步，發現一個輕生女孩尋短見，老頭子跳進江里把女孩救出，他自己卻沒能爬上來……

這噩耗把方銘一下子驚呆了，錢老師當年的許多好處也一件件浮現在他眼前。他現在反而不急于找回他家那件寶貝了，錢老師那么高尚地死去，無論如何也要去安慰一下師娘。方銘找到了師娘的家。

聽說眼前這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是方銘，師娘禁不住失聲痛哭：“你家的事，你老師都知道。他臨走前一直挺滿意的，說當年那事做得對。”師娘說，“他頻繁調動，是湊巧了；不愿意跟你們聯系，是怕造成一種施恩圖報的壞印象，你們不會怪他吧?”

方銘機械地點頭，他給搞糊涂了：什么施恩圖報?五百元買下傳家寶，報什么呀?

師娘從箱子里拿出一個裝牛奶的紙箱，從紙箱里拿出當年那個小木匣，上面還是那把小鎖，鑰匙就掛在鎖頭一邊。

“當初你老師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東西一錢不值。可他不想說破，那陣子五百元錢，是他一年多的工資，在那種時候，誰敢想象你哪輩子能還得起那么多錢?所以，他虛張聲勢把東西買了來，也就斷了你還錢的念想，不能讓這事壓你一輩子呀。誰知到底沒瞞住，你還是找來了。方銘啊，你這孩子真有良心，你老師死也暝目了。”

方銘的汗一下子下來了，如果讓師娘知道他此來的目的，那可要把老人家的心徹底傷透了。多虧他腦瓜機靈：“師娘，我知道，可恨我一直沒錢，所以行動晚了，沒機會當面對老師說聲謝謝。這三十萬塊錢，算是我償還您的利息……”

師娘說什么也不要那錢，她說錢老師知道學生有這份心思，不定該多高興呢。老頭子生前常說，錢是短的，人才是長的，多少錢也買不到人的品德，人的良心!“你老師沒白教你一場，沒白幫你一回，那五百元花得真值呀。”

為了徹底弄清這傳家寶的價值，方銘去省博物館找了一位文物鑒定專家。老人一看那東西就哈哈大笑：“這東西是偽滿洲國出版的偽報紙的創刊號，檔案館里成套的，一張不缺，任何收藏價值都沒有，你花錢買的?”方銘有些無地自容，忙推說不過是朋友托他順路鑒定一下，他們都是農民，啥都不懂。

回家鄉的路上，方銘百感交集，他搞不懂太爺收藏這東西要干什么。但這趟省城真沒白跑，他回去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幾年貸給鄉親們的高利貸利息，全部返還人家。錢老師說得對呀，多少錢也買不到人的品德，人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