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接受自己的衰老

又見倪萍，是在她的新書《姥姥語錄》的簽售現場，記憶里那個總是光鮮亮麗的女人，明顯老了。人們都在議論：“怎么老成這樣?都認不出來了。”“記得她很高的呀，怎么真人這么矮?”倪萍顯然聽見了這些議論，因此整個簽售過程她都在拿自己的外表自嘲：“瞧我這張臉，恨不得有原來的兩個大了!”又說：“喲，你可別讓我保重，我都200斤了，你還讓我保重哪。”

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曾經很漂亮的女人，能夠如此坦然地拿自己的外表自嘲，能夠如此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衰老，只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無可奈何，破罐子破摔；一是重新找到生命的支點和意趣，不那么在乎外表了。

倪萍，屬于哪一種呢?

每個女人都會經歷這種憂傷

我屬于比較大大咧咧的那種人，活得沒那么精細。不像有的女人，經常捧著自己的臉拍啊噴啊涂啊抹啊的，臉上一點小小的變化都能及時發現，比如這里多了一個斑點，那里多了一條細紋等。我沒那么細致，天天也就是用清水洗臉。再抹些潤膚露，很多時候連鏡子都懶得照。所以我在衰老這方面反應挺遲鈍的。盡管已是50多歲的人了，但一直稀里糊涂地覺得衰老這事兒離自己還遠著呢。

真正覺得自己老了，是一次在劇組，我突然發現劇組里的那些年輕演員都開始叫我“阿姨”了。被人叫“大姐”叫慣了，突然被人叫“阿姨”，我真的感覺特別刺耳，心跳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就開始感到一種慌和空：我老了?讓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已經50多歲了?

然后似乎就是一夜之間，越來越多的衰老信號都傳來了，或許是這些信號早就出現了，只是因為我忽略了，現在開始留意。好家伙，一股腦兒全來了：失眠，多汗，心煩，脾氣急，整個就是更年期婦女的癥狀。連兒子都開始和我打趣，我一和他發生爭執，他就會說：“算了，咱們現在還是避免談話，你的更年期遇到我的青春期，肯定談不出什么好結果。”

最鬧心的是身材開始走樣，還是吃那么多，但是臉突然像面包一樣發了起來，尤其是面頰上這兩塊肉，突然松弛耷拉了下來，嘴角的線條開始往下走，看起來可不提氣了。有時候照鏡子，我就用手將這兩塊肉提起來，可是一松手，又掉下來了。這兩塊肉搞得我心煩意亂。常常讓我一整天都沒有好心情。接著，腹部鼓起來了，腰也粗起來了。有時候在家閑著沒事，我將之前做主持人時穿的禮服拿出來一件件試，可一件都穿不上!于是，我坐在那一大堆禮服中間，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記得拍電視劇《美麗的事》的時候，我要從年輕演到年老。在扮演年輕那一段時，化妝時間明顯特別長。而扮演老年這一段時，化妝基本上半小時就搞定了。那部戲本身特別好，本子好，導演好。但播出的時候，我只看了一集就不敢看了：演技再高，化妝技術再好，也不能讓我變成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水靈姑娘，眼睛明顯沒有那么清澈，身姿也明顯沒有那么輕盈。真的，看了那部電視劇之后我特別愧疚，那部電視劇的反響沒有我們預期的那么熱烈。我覺得都是我連累了大家。

毛主席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意識到，自己不行了，不能再這樣硬撐下去，便對楊亞洲說：“你是個特別好的導演，今后你想拍什么就去拍吧，我的形象已經有局限性了，別讓我耽誤了你。”

對抗就意味著已被束縛

就這樣老了?我不甘心哪，很不甘心。那段時間，我變得非常敏感，每次聽到“衰老”、“更年期”、“發胖”之類的詞兒，我心里總會特別留意一下：是在說我嗎?坐地鐵，有人給我讓座，我嘴上說“謝謝”。心里卻在想：難道我看起來這么老7到了需要人給我讓座的地步了7有時候還故意說自己老，把自己的年齡提高好幾歲，然后就希望別人反駁：你哪有那么老啊，真沒看出來!聽見別人這么說我心里就會很高興，如果別人沒什么反應，就自己犯嘀咕了：怎么?我真的這么老了?實在是很微妙的心態。最讓我尷尬的一次是在菜市場，一位買菜的大媽看了我半天，認出我來了，上來握住我的手就哭了：“這不是倪萍嗎?你怎么老成這樣了?”讓我哭笑不得。

于是，我和自己較勁，就是不服老，拍戲的時候連軸轉，經常幾天幾夜不睡覺，年輕演員們都喊吃不消了，我還在那兒說：“還行，還能堅持。”其實我感覺到累了，但不愿讓別人看出來，不愿意拖人家的后腿，總裝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

骨子里我是個好強的人，我常說自己是個戰士，在人生的這個戰場上沒打過敗仗。做主持人，狀態還不錯的時候主動下崗：四十多歲重新做演員，拿了很多獎，事實證明我也是個很好的演員。我常說自己是下崗再就業的成功典范。現在，遭遇了衰老，我還是一副戰士的姿態，不想就這么繳械投降。

我也去給自己辦了一張健身卡，不是說減肥就是節食加運動嗎?這兩樣對我來說都沒什么難的，我不怕苦，閉上嘴邁開腿，沒什么了不起的。但是我怕單調和無趣，你想我們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圍著一大桌子菜，你一筷他一筷，特別熱乎，然后你說我這個不吃那個不吃，是一件特別殺風景的事兒。再比如去健身。站在那個跑步機上，就這么原地踏步地瘋跑，我覺得沒意思，特矯情，干嗎要花錢關到這個屋子里頭瘋跑呢?哪兒不能跑?還有就是每天都要稱體重，降下來一點就高興，沒變化就很沮喪，好家伙，人的情緒完全被這幾斤肉給控制住了。這哪行啊?

總之就是不快樂不開朗，和我一貫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個性不相符，我就好奇別人面對衰老時是個什么狀態。我開始從身邊的人身上尋找答案。姥姥老了的時候是什么樣9媽媽老了的時候是什么樣?我想起自從我記事起，姥姥就是個老人了，每年冬天都聽見她嘆氣：唉，這個冬天我八成熬不過去了!對于姥姥來說，老沒關系，只要能活著就好啊!我媽是個唯物主義者。相信科學相信自然規律，她說：人老了，新陳代謝慢了，自然就會發福，怎么還能保持年輕時的身材和狀態?人不能和自然規律對著干。

真正讓我茅塞頓開的是我在書上看到的一段話，是這么說的：對于那些不能改變的事情，要學會面對和接受，而不是與之對抗，因為一旦與之形成對抗的關系，就意味著你已被它束縛，意味著不自由。人家說得多好啊!

接受是最大的智慧

人們常說心態決定一切，還真是這樣，心態變了，一切就都變了。老就老吧，胖就胖吧，想明白了，天地豁然開朗，我一下子又覺得天藍了草綠了腳步也輕盈了!

以前在劇組里，我很排斥被人照顧。心想我又不是老人，你們照顧我干嗎?但現在我會享受那些年輕人對我的照顧，給我倒杯水給我搬張椅子，給我捶捶背。挺好。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叫《相約星期二》，主人公得了絕癥，生活不能自理，他一開始很不能接受自己什么都要被人照顧，可是后來慢慢釋然了，覺得重新像一個嬰兒一樣被人抱在懷里被人照顧，也未嘗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現在的我就能體會他的心境。我一直很好強，以前一直以戰士的姿態面對一切困難，很少給自己受寵愛受照顧的機會，但是現在我老了，何不享受一下被保護的滋味呢?前幾天晚飯后，我和兒子出去散步，有一個男孩子在學騎自行車，迎面歪歪扭扭地就沖著我們過來了，我本能地拉住兒子往邊上拽，怕被碰著，想不到兒子也拉住我拼命往邊上拉，我們母子同時拉住對方的手，同時說：小心!那一瞬間我的心暖得快化開了：多好啊，這兒子，也懂得照顧保護媽媽了!

作為一名電視節目主持人，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受到恩惠很多的人，這恩惠來自于觀眾。比如我的第一本書《日子》出版時，青海一位70多歲的不識字的老太太，為了能看我的書，硬是學會了認字，硬是把那本書自己看完了。這事兒要是說起來。很難讓人相信，但它卻真實地發生了。這份來自觀眾的喜愛和追隨，這么多年來都鞭策著我，我常開玩笑說我太不可能成為壞人了，因為我要是有一點點壞，對得起誰啊?來自許多陌生人的喜愛和信任，也成了我的不能承受之重，很多時候我都是在委屈自己，苛刻地要求自己，因為我不想讓這些人失望。

現在我老了，我想也不能總是這樣繃著。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呢?不是說放松對自己的要求，而是允許自己以更真實更自我的面孔出現在公眾面前。比如我參加拍攝的電視劇《月嫂》舉辦開播發布會，有一個環節，就是主持人弄一個玩具娃娃來，讓我抱著演示一下怎么給孩子換尿布，怎么給孩子喂奶。我覺得這樣真的很假，要是在以前，即使覺得很假即使心里不樂意，我也會配合的，因為我不想讓那個小主持人為難，不想讓制片方覺得我“耍大牌”不好說話，但是這一次，我很明確地拒絕了，我說這樣顯得很假，我不喜歡!說完這句話我出了一身汗!但我發現別人也沒怎么樣。你不喜歡，那我們就取消這個環節好了!

所以說，有時候很多的負擔很多的枷鎖，其實都是自己加給自己的，一旦跳出來，天地無限寬，就像老了之后的我，反倒最自由最舒服，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返璞歸真吧。

那寧靜得像月光一樣的生之喜悅

現在的我，手頭沒有主持的節目：拍戲，如果不是特別好的劇本也不拍了，生活比以前放松了不少。但每天我還是覺得有忙不完的事兒，很充實。我是個對物質生活沒什么要求的人，什么泡玫瑰浴，喝紅酒，吃燭光晚餐什么的，我提不起興趣，但我對精神生活要求特別高，平時在家里，看書、學習占據了我大部分時間。我敢說我是讀書比較多的主持人，家里頭最多的東西是書，平時陪伴我最多的也是書。書看得多了，寫東西就不怎么費力氣。我寫東西特別快，也不需要專門弄個書房和書桌，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寫。像《姥姥語錄》。我是在東北拍戲的間隙寫的，那時候身邊都是亂哄哄的工作人員，我就坐在小馬扎上寫，寫得很投入，有時候寫到姥姥的趣事，還會忍不住笑起來。這本書出版之后，很多讀者都說看哭了，我想為什么哭了呢，我可是笑著寫的啊。

也就是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想姥姥是那么喜歡花花草草小動物的人，就信手畫了一些畫在書里做插圖，沒想到讀者看了這些畫都覺得很吃驚，不相信是我畫的。其實畫畫是我從小就有的愛好，只不過早些年忙，沒時間畫。有一次采訪大畫家范曾，我信手在他們家畫了一幅畫，范曾看了之后就說：“倪萍將來是可以靠畫畫吃飯的。”大家都笑，我也笑，覺得這是范大師哄我開心呢。這次《姥姥語錄》出版，大家看到那些畫，都說還真行啊你，還張羅著說要給我開個畫展。上回我的畫參加一個慈善拍賣會，拍出了一百多萬元的高價，這下朋友們更是起哄，都向我要畫，說先收著，等我成了大畫家他們可就賺了。

受到這么多鼓勵，現在我畫畫特別有勁頭，每天把兒子送到學校之后，回來關上門就開始畫，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等我一抬頭，喲，窗外的天都黑了，這一畫就是一天!

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真的特別好，年輕時沒時間做的事現在都可以做，盡情看書、寫作、畫畫，生活安靜，心里頭也安靜。時間慢慢流過去，我也一天天老去，這種安靜地老去的感覺，很美好，就像是夜晚的月光，寧靜、詩意，卻又蘊藏著豐富的意味。

以前總是擔心自己到了50歲可怎么辦，總覺得女人到了50歲，這人生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可現在我50多歲了，再過幾年就60歲了，我怎么覺得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呢?我以一種期待、向往的心情，等待著我的60歲以及之后更綿長的歲月，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