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

1

我望著面前煙塵翻滾的火山，盡力使自己的大腦平靜下來。

由于情緒緊張，艾湯不停地嘮叨著，仿佛要把在地球上憋住的話全部傾瀉在金星這片古老神秘的大地上：“說真的，當(dāng)時我如果再主動一點，她肯定會和我結(jié)婚的。

“你不知道我們當(dāng)初多好，簡直誰也離不開誰。唉，一想到她將和那個記者廝混在一起(又是哪來的記者?)，我就特別難受。如果我當(dāng)時再主動一點……”

“住嘴!”我煩躁地打斷了他。效果很好，耳邊清靜多了。

宇宙探險是件很刺激的事：陌生的環(huán)境，惡劣的條件，無不使人興奮一尤其是當(dāng)你是個隊長的時候。在外星，隊長擁有無上的權(quán)力，簡直可以決定他人的生死。IUR法則第六條：“……探險隊的隊員必須絕對服從隊長的指揮，這是十分必要的……”當(dāng)然別人可以提出反對意見，但是他們必須遵守我的命令。必須!

“隊長!”艾湯略帶驚慌地叫著。

“什么事?”我答道，極力掩飾那個詞帶給我的滿足感。

他用手一指火山口：“它開始活動了!”

小孩子，沒有經(jīng)驗啊!我不禁微笑了，這就是工作了五年與兩年的差別，許多東西是需要付出時間去獲得的。在以往的許多次考察里，我常常攀登火山，熟知它們的稟性。它不會突然爆發(fā)的，不會的!

我打開回報器，向飛船報告我們的進(jìn)展，并說我們將登上0641號火山，進(jìn)行實地勘測：在問了幾個常規(guī)性問題之后，飛船同意了。

我滿意地關(guān)上回報器，開始做準(zhǔn)備。

艾湯呆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如果沒有頭盔的遮擋，我甚至可以說他是“目瞪口呆”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出話來：

“隊長，它在爆發(fā)!”

“不，艾湯，它只是喘了口氣兒。相信我，我們不會有事的。”

“天啊!這口氣兒也太大了!”

“艾湯，趕快!我們不能浪費(fèi)時間!”我命令道(這是完全必要的)，并做了個莫名其妙的手勢以加強(qiáng)語氣。

群山在我們面前退縮了。

巨大的煙塵柱從火山口中升起，頑強(qiáng)地沖上天空，和云層連在一起。云層翻滾著，像一團(tuán)厚重的棉花壓在我們頭上，其間不時會有藍(lán)色或血紅色的閃電。它們有時會持續(xù)很長時間，像柄利劍高懸在天地之間，把一切都照亮了。

我們的周圍是一片平原，只有在東南邊有一座稍矮的火山，那是0642。西畫三公里處，有一個泛著銀光的物體，在金星上是那么不協(xié)調(diào)。而我一看到它，心里就感到十分溫暖——那是飛船，那是“家”!

我們站在火山口，感受著腳下傳來的陣陣震顫。那是一頭野獸在不耐煩地喘息著，它窺伺著周圍的一切，似乎隨時準(zhǔn)備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咆哮。它也注意到了爬到身上的那兩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現(xiàn)在，其中一個正扒著火山口向內(nèi)張望，另一位則無所事事地四處看著。

“是的，”我向飛船報告，“這是一座典型的活火山，正處于爆發(fā)前期。我們將在一個小時內(nèi)完成考察，并準(zhǔn)備返回飛船……”

2

“隊長，你看!”艾湯由于激動。嗓音都變了。

在我們下面兩米處，在火山口內(nèi)的巖石上，有個閃光的東西。那么獨特，那么與眾不同，使我一下就認(rèn)定這是件人工制品。是的，是人工的，但肯定不是地球或月球的制品，也不像火星基地的產(chǎn)品。而且，它怎么在這兒?

一股火焰在我身體里升起，燒灼著我的胸膛，我的臉頰。

鎮(zhèn)靜!我對自己說，并極力回想在學(xué)校中學(xué)過的自我心理調(diào)節(jié)術(shù)。深吸氣，吸，吸入全身，再慢慢吐出來，面罩上出現(xiàn)了一層淡淡的水霧。太空服不如以前那么好使了，真是的，現(xiàn)在什么都在衰敗，什么都變差了。哼，熱力學(xué)第三定律，打倒克勞修斯之流!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毛小子在說些什么。哈，他在向飛船匯報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聽他急沖沖的口氣，哪里有在這種時候應(yīng)具有的鎮(zhèn)定自若的風(fēng)度!更為嚴(yán)重的是，他越權(quán)了!

“艾湯!”我打斷了他的嘮叨，“在這一場合下，似乎由我來報告更為符合程序。”

“可是……”艾湯把腦袋轉(zhuǎn)向我。

“沒什么‘可是’!我是隊長，應(yīng)由我來和飛船聯(lián)系!只有在我無法行使職能時，才能由你接管。難道你忘了?”

“隊長，你的話很對。”飛船那邊插話了，“但是在目前情況下，我們認(rèn)為應(yīng)盡快、盡可能全面地聽取各位目擊者的報告。所以，希望你能讓艾湯把他的話說完。”

“把他的話說完!把他的話說完!”我怒不可遏，“那得等到下次恐龍滅絕!”

“隊長!”艾湯帶著哭腔叫道。

周圍的世界突然一亮，山脈、平原、礫石，都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飛船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一個耀眼的火球。它翻滾著，燃燒著，并飛濺出許多沸騰的碎片。

接著，火球騰空而起，直沖云霄，然后又搖晃了幾下，就一頭栽到地上，并炸成無數(shù)碎片，像焰火一樣四散進(jìn)開。在金星這片荒涼的大地上，第一次綻開了一朵美麗的鮮花，那么濃艷，那么迷人。

無數(shù)數(shù)據(jù)、資料在大腦中亂竄，驚惶失措地尋找歸宿：發(fā)生什么事了……飛船在哪兒……這是什么地方……金星…一就是那個有90個大氣壓的地獄……資料們吵吵嚷嚷地遠(yuǎn)去了，只留下點點星火在遠(yuǎn)處無聲地喘息著。

耳機(jī)中一片寂靜，除了沙沙的噪聲，就什么也沒有了。

艾湯輕輕地叫了聲：“飛船?”可是沒有回答。我發(fā)覺臉上有兩道熱流，眼前的景物扭曲著，變動著。我抬手想抹去什么，卻碰到了一個堅硬的表面。它是冷的。我能感覺到，冰涼刺骨。

不，不是一片寂靜，耳機(jī)中有一種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我煩躁地把目光投向遠(yuǎn)方。那些大山，靜靜地躺在那里。從金星形成之日起，它們就存在了，仿佛什么也奈何不了它們。是的，是的，什么力量也奈何不了，它們是宇宙間最強(qiáng)大的力量。任何蟲豸都只是短命的，脆弱的，可笑的小丑——你敢和群星較量!

嗯?大山們帶著惡意笑著：瞧，那兩個可憐的東西在哭鼻子，只因為它們無法生存下去了。

嘲笑，嘲笑，我感到的只有嘲笑。就連那件異星制品也似乎在譏諷地說：看看你們自己吧!有用嗎?這一切有什么意義嗎?千辛萬苦地來到這里，卻白白地葬送了性命，何必呢?還不如拋開那些可笑的好奇心，好好地呆在家里吧!

家!我可愛而美麗的家鄉(xiāng)!那些長滿了芬芳鮮花的山坡，那些飛來飛去不知在忙著什么的蝴蝶，小河，微風(fēng)，親人，笑容，還有愛戀……我扶著一塊巖石，艱難地向艾湯走去。他正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腳尖，仿佛那有一艘飛船似的。

我強(qiáng)烈地渴望著躺在家里那張舒適的大床上，體會那種溫柔的寧靜。而這些只有在飛船存在的時候才有可能實現(xiàn)。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悲憤在我心頭燃起，四處奔流，意欲噴涌而出。

3

怎么辦?我緊張地思考著，卻無法得出一個結(jié)果。這個艾湯，還在哭個沒完沒了!要不是他為了一點小事和我爭個沒完沒了，這一切是不會發(fā)生的!對，我突然意識到該由誰來承擔(dān)責(zé)任：當(dāng)然是他!

我走到艾湯背后，輕輕地拍了他一下。他渾身一顫，膽怯地回頭看著我。這一舉動使我信心倍增。想想看，我是隊長，他是隊員；而且此時此刻，沒有了飛船，沒有了希望，也沒有了一切束縛!我就是這片土地上的皇帝，而他是我的臣民。自由，自由!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愉悅，為所欲為的渴望使我渾身發(fā)顫，面頰滾燙。

末日審判的時候到了!

“艾湯，”我望著他，盡量使語氣顯得誠懇些，“我為剛才的不愉快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諒我。”

“隊長，”他哽咽道，“把它忘了吧!”

他自以為有權(quán)力赦免我?“艾湯，我們不能坐在這里等死，必須做點兒什么。”

“做什么呢?我們只能活兩個小時了。”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嗨，振作起來，別那么頹廢!你看這些大山，這些熔巖，這些硫酸云，都是應(yīng)該屬于人類，屬于我們的!在這片土地上，只有我們兩個，不用害怕任何人!

“我可以……把生命中最后的兩個小時獻(xiàn)給地球我們的家!來吧，別像個姑娘似的哭哭啼啼的。我們要完成我們的工作，讓人們以敬佩的目光仰望我們!”

艾湯愣了幾秒鐘，然后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是，隊長!”

我拍拍他的肩膀，幾乎掩飾不住自己的笑意：“好了，好了，讓我們看看這個火山口吧!”

4

這是一張貪婪的大嘴，唾液翻滾著，沸騰著。濃濃的煙塵從熔巖中沖出，遮住了我們的視線。奇怪，我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想跳入那個燃燒的海洋中，想消滅我們之間那幾百米的距離。面對斷壁懸崖，我總有這種沖動。

艾湯遵從我的命令，小心翼翼地向火山口內(nèi)爬去。當(dāng)然，對異星制品進(jìn)行檢驗是“完全必要”的。

末日的審判!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條魚游向深淵，義無反顧地緩緩下降著。一種惡意的快感使我興奮，使我暈眩。在這個絕望的時刻，在這個可以為所欲為的時刻，我要干我一直想千的事情!

艾湯正低頭仔細(xì)查看著那個東西。我悄悄地搬起一塊石頭，讓它停留在半空中，感受著它的重量。萬有引力，對，宇宙間顛撲不破的真理，就在我的手中。

它就要起作用了。

“隊長，你看……”艾湯突然抬起頭，要對我說些什么。

我永遠(yuǎn)也無從知道那是些什么了。因為我的手一抖，一團(tuán)灰白色的東西從眼前掠過，與他的形象重疊在一起，并雙雙飛入沸騰的火山口。

一個越來越小的物體，漸漸熔入到迷茫的煙塵中去，沒有激起任何擾動，就這么消失了。

看著依然如故的火山口，一種強(qiáng)烈的催眠作用牢牢地抓住了我，使我無法自拔。我的身體已不聽從自己的召喚，而是頑固地扒著巖石，抖個不停，眼睛也可惡地盯著那個深淵不放。

大汗淋漓，大汗淋漓，大汗淋漓……一個問題驀地浮現(xiàn)在腦際：我都干了些什么?皇帝從寶座上跌落下來，呆呆地坐在地上。我的王國呢?那些群山怎么都不做聲了呢?它們目睹了這一切，卻又無動于衷。

5

孩子，停止吧!停止你的探求和掙扎，飛向那璀璨的星空，溶化到黑暗中去吧!生命在這里，已沒有了任何意義，你又何必痛苦，狂躁呢?宇宙是博大的，是你無法想象的。只有一種方式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使你獲得永生!

是的。我同意。我慢慢地坐在一塊巖石上，面朝大平原，飛船曾在的方向。

我打開了音障。立刻，金星上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撲面而來，無處躲藏。

漸漸地，周圍變得安靜，充滿了無邊的平和，安祥。

氧氣，我對自己說著。

氧氣，我們這種動物賴以生存的東西，快要耗盡了。我能感覺到生命正悄悄地溜走，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

我看到媽媽正站在家中的陽臺上眺望夕陽。麗麗微笑地看著我，風(fēng)輕輕地吹起她的頭發(fā)。我檢查著自己的太空服。一只狗叼著什么正飛快地橫穿過馬路。艾湯驚惶失措地叫著“隊長”。突然，他變成了一只碩大無比的恐龍，蹣跚地向我走來。接著，那只恐龍周身散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光芒，并向空中直沖上去，然后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地，火花四濺。我還看見自己正坐在一個火山口旁，像尊石像般一動不動。

飛升，飛升，我的靈魂越飛越高，以閃電般的速度穿過云層，直沖入廣袤無垠的星空，心中充滿了寧靜。

群星調(diào)皮地閃動著，唱著無聲的贊美曲。太陽用它溫柔的火舌輕撫著我，使我愉悅。壯麗的日冕在宇宙中飛揚(yáng)，灑脫無羈。一顆彗星旁若無人地從我面前掠過，粉紅的微塵彌漫在四周。原子們興高采烈地跳著神秘的舞蹈。

許多星系急沖沖地掠過我的面前，并退縮為一個個小點，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我安祥地看著這一切，心中明白，我就是宇宙，我就是永恒而無限的宇宙，強(qiáng)大無比，深遠(yuǎn)廣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