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審問
雷蒙警官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米莉被害,現在的證據對你很不利,現場有你的毛發,而且有證人聲稱他們看到的背影很像你。”作為一個警察,雷蒙說話過于文雅,在我心里警察應該不是這樣的。我冷冷地說:“那能說明什么?在一個漆黑的沒有月亮的夜晚,在一百米之外看見一個黑影,然后警方提供給他們幾張背影照片,他們就敢指著其中的一張說‘就是這家伙’,這種話你也信?”
雷蒙看著電話清單:“受害人接到的最后一個電話來自你的手機,和受害人被害的時間很接近。”我想了想說:“我不記得是否給她打過電話,不過也許打過,她要結婚了,我祝福一下。”雷蒙挑挑眉毛:“你夠大度的,我是說,你們同居過一年。”我惱怒地說:“那又怎么樣!我失業了,然后我們分手了,但這不意味著我就要殺了她。”
雷蒙說:“那你的指紋和毛發怎么說?”我搖搖頭:“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但你知道我原來和米莉談過戀愛,她家里有我的毛發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雷蒙搖頭說:“可你們三個月前就分手了,毛發可能會留在被褥縫里沒打掃干凈,但很難想象一個女孩會三個月不洗臉。現場報告說,你的毛發是在她臉頰上發現的,就在右耳朵邊的鬢發上掛著。”
我煩躁地說:“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拿了我的一根頭發。這并不是難事,我的頭發平時就會掉在外套上。”雷蒙說:“你是說兇手拿著一根你的頭發,跑去對你的前女友行兇,然后用頭發來陷害你?”
我能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但我毫無懼色,因為我知道我是清白的。他清了清嗓子說:“案發時你在哪里?”我不耐煩地說:“我記得你問過我一次了,我那天晚上一直在和湯姆聊天。”雷蒙點點頭:“聊些什么?”我回憶一下:“好像是汽車和女人吧,我們倆在一起常聊的就是這些話題。”雷蒙問:“中途你或者他離開過嗎?”我愣了一下,努力回憶,但那天我喝酒了,喝得迷迷糊糊的,實在記不清他是不是離開過了。這并不奇怪,如果不喝酒,我和湯姆也很少見面。
每當我喝酒的時候,就會特別想見湯姆,我會給他打個電話,他就會來和我一起喝酒。在這個冷漠的城市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們倆是在酒吧認識的,我們興趣相投,對很多事雖然見解有出入,但對彼此都很尊重。
雷蒙接著問:“那天你醒來時,湯姆去了哪兒?”我說:“他從不在我那里過夜,每次都是喝完酒就離開。”雷蒙點點頭:“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嗎?”我為難地說:“我只知道他也住在本市,但經常出差,至于他的具體地址,我沒有問過。不過我這里有他的電話號碼,可以寫下來給你。”雷蒙說:“你剛進來的時候打過一個電話,你就是想找他吧。”我點點頭:“是,可是沒人接,也許他沒帶手機就出門了。但他早晚會接的。”
雷蒙接過我遞過去的電話號碼,出去了。兩個警察過來又把我帶回了臨時拘留室。我相信他們很快就可以找到湯姆,證明我的清白。警局的飯菜不錯,還提供了一大杯啤酒。我吃飽喝足,心里雖然有點不踏實,但還是很快睡著了。
二、同謀
我是被湯姆叫醒的,他就坐在我的床上。看到湯姆,我松了口氣。他仍像平時一樣,穿著干凈利索,但嘴角并沒有平時的微笑,而是帶著一種悲傷。這也是正常的,誰在警局里也不會保持微笑。我翻身坐起來:“湯姆,他們總算找到你了,我在警局里給你打過電話,但你沒接。你知道我是怎么進來的嗎,那群笨蛋說我殺了米莉,你知道,前天晚上我們倆在一起喝酒的!”
湯姆看看四周,壓低聲音說:“恐怕不全是,中間其實我們出去過一趟,你喝醉了,所以不記得了。但我喝得沒有你那么多,所以我還記得。”
我打了個冷戰,心底泛起徹骨的寒意。湯姆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我真的做過什么?我勉強笑笑說:“別開玩笑了,我記得那天我們喝了不少酒,然后我就睡了,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湯姆輕聲說:“那天喝酒的時候你說過一句‘我希望米莉不要和那個雜種結婚’,還記得嗎?”我茫然地回憶著:“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說過,不過我平時確實是這么想的。”湯姆聲音更低了:“其實,那天我們確實出去過,是你帶著我去的。然后是我們一起動的手,我記得在她斷氣之前,你還吻了她。”
我驚恐地看著湯姆:“我不記得了,如果是那樣,我是怎么回家的?我醒來的時候明明是在家里。”他看了看門外溜達的警察:“是我把你送回去的。你當時已經徹底醉了,我把你扔在床上就離開了。”
我說不出話了。我對雷蒙指出的證據無動于衷,因為我不相信他,我相信自己的記憶。但湯姆不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沒有理由騙我。聽了他的話后,一些模糊的場景在我腦海里浮現出來。其實我并不是什么都不記得,只是我本能地把一些可怕的場景認為是夢境或埋在心底了。我知道至少吻米莉那一下的人是我。我全身發抖,就像浸在冰水里一樣。眼前的這個人,我唯一的朋友,是個殺人犯,而我,則是他的幫兇和同謀。還有更可怕的,是我帶他去的,沒準就是我鼓動他殺的人,否則無緣無故的他怎么可能去殺米莉?
湯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你不希望她嫁給別人,我就幫你殺了她,這沒什么,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為了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沒錯,湯姆以前就這樣說過,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就像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一樣。我的喉結動了幾下,想讓他幫我頂罪,但我最終沒能說出口。
湯姆接著說:“我戴了手套,現場沒有我的指紋,他們也沒有任何證據指控我。不過那天你喝多了,我再三提醒你戴上手套,你還是忘記了。現在情況對你很不利,你得想想辦法。”
我疲憊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我會想辦法的。”然后我對著監獄外面的獄警喊了起來:“我要見雷蒙!”
三、認罪
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雷蒙,不過和湯姆告訴我的小有出入。我告訴雷蒙,那天我喝醉了,像平時一樣給湯姆打了電話,我們一起接著喝。然后我告訴湯姆,米莉要結婚了。湯姆很氣憤,說要替我出氣,我制止了他。等湯姆走后,我給米莉打了電話,說我想她。她讓我過去,在結婚前她愿意見見我,把我們的戀情做個了斷。
我去了,祝福了米莉,并且我們接吻了。但我們并沒有做其他事,然后我回家了。但湯姆今天告訴我,他一直跟著我,在我離開之后,他冒充我騙開了房門,掐死了米莉。他戴著手套,腳印也清理得很干凈,因此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反而是我,在現場留下了指紋和頭發。
雷蒙看著我,若有所思地把手里的筆繞來繞去,身邊的錄音機沙沙響著。等我講完后,他站了起來,滿臉輕松:“很好,問題解決了。”
我莫名奇妙,試探著說:“如果你們需要我提供證詞,我可以宣誓。湯姆一定會否認的,但我相信只要你們仔細搜查,應該可以搜查到蛛絲馬跡,他肯定也進過米莉的家。”
雷蒙點點頭:“我肯定這一點,我們有證據證明湯姆確實進過米莉的家。”
我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長長出了口氣。我本來還擔心警方沒能找到其他證據,那樣我的嫌疑仍然是最大的,既然現在警方說已經有證據證實湯姆確實進過米莉的房間,加上我的證詞,他的嫌疑就更大了些。畢竟我去是有理由的,但他是沒有理由的。退一步說,即使他反咬我一口,我還可以爭取做污點證人,當然這是最后的底線了。
雷蒙接著說:“他沒你這么容易認罪,而且我也很難和他對話。一周的時間內,我只和他談過一次,他堅決否認和你一起去過。”我趕緊說:“當然,他不會主動認罪的,如果你們需要證詞……”
雷蒙打斷我:“他說他是一個人去的,和你沒關系。”我愣了好一陣子,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那就是說,我沒事了?”雷蒙沒有回答我,獨自離開了。
晚上,我一個人躺在拘留室里,回想著我在這個城市度過的日日夜夜。
三年前我來到這里,靠在酒吧打工維持生活,酒吧并沒有給我帶來新的發展機會,卻讓我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直到遇見米莉——這個同樣來自外地,到酒吧打工的女孩,她幫我從酒精的魔爪下逃脫。和米莉在一起的那一年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是我最值得回憶的時光。米莉告訴我,她父母早逝,跟著叔叔一起生活,叔叔對她其實不錯,但她希望能憑借自己的能力闖蕩。我見過她父母的照片,那時她還很小,在全家福的最前面,一臉幸福。
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后我們分手了。我理解她,她那樣的女孩應該獲得更好的生活。我搬出了合租的房子,重新撿起了酒瓶。原本我打算一個人孤獨地醉死或老死,這取決于我的身體能堅持多久。不過后來,在一次從酒吧回家的路上,我認識了湯姆,從此我不再孤獨,我們成了朋友。只要我需要他,他總會來到我面前。
一切都有個結束,就像我和湯姆,我出賣了他,只為了能活在世上多喝幾年的酒。
湯姆又被送進了我的拘留室,這大概是我們上法庭前最后一次見面了。湯姆已經戴上了重刑犯才會戴的手銬腳鐐,他死死地盯著我,一言不發,我想他都知道了。我哭了,用最小的聲音說:“原諒我,湯姆。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得幫我……”湯姆什么也沒說,仍然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受不了他的目光,把頭埋進被子里。我聽見了腳鐐聲,他被警察帶走了。
四、處決
警察把我帶上了法庭,讓我驚訝的是,被告席上只站著我一個人,湯姆遲遲未到,我想可能是出了什么狀況。法官宣布開庭,并對我進行審訊,我的回答和對雷蒙說的一模一樣。然后雷蒙作為主審警官上臺作證。
“通過嫌疑犯提供給警方的電話號碼,警方己鎖定并找到了那部移動電話。和我推測的一樣,電話就在嫌疑犯的家里,在他床下的一個角落里。”我愣了一下,沒明白雷蒙是什么意思。雷蒙接著拿出了一臺放映機:“我申請法庭允許我提供視頻證據。”法官允許了。我的心里亂成一團:“難道他錄下了我和湯姆行兇的場面?要是那樣,可就大事不妙了。”
錄像里沒有殺人的鏡頭,是我在拘留所里的錄像。我一個人在拘留室里翻來覆去,然后忽然坐起來,嘴里念叨著什么。雷蒙將聲音調大了,我聽見我在說:“湯姆,他們總算找到你了……”怎么會只有我一個人呢?湯姆呢?我在和誰說話?
法庭指定給我的律師終于開口了:“正如之前雷蒙博士鑒定的,嫌犯有嚴重的精神分裂,在他身體里有兩個完全不同的分裂人格,如果我們判處嫌犯死刑,等于也判處了另一個無辜的人死刑,因此我希望法庭判定我的當事人無罪。有罪的是其中一個人格,在我們無法成功分離的情況下,我們不能對另一個無辜的人格進行殺戮。”
法庭里響起爭論的聲音,我有些明白了,但更多的是震驚,難道湯姆不存在?那個每次我喝醉了召之即來的唯一朋友……我明白了,為什么每次我見到湯姆都是在喝醉了之后,他不是我打電話叫來的,打電話只是我們見面的一個必要儀式,接電話的人同樣也是我。我似乎看見自己爬到床下去接電話:“好的,我馬上到。”然后把電話放回原處,爬出床來,微笑著說:“我來了,我們再喝一杯吧。”接著我把兩個杯子都倒滿。然后我坐到原來的椅子上說“我希望米莉不要和那個雜種結婚……”
雷蒙打斷了我的回憶,他的聲音冰冷:“我當然知道他人格分裂,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做了這么久的努力,不是為了證明這一點,而是要證明他這兩個分裂的人格都是有罪的!湯姆是動手的主犯,他是個左撇子,左手上戴了手套;嫌犯則是策劃者,他召來了湯姆,眼看著湯姆殺死了米莉。而且,他幫著湯姆控制了米莉的雙手,這就是為什么米莉手腕上會有嫌犯右手的指紋。最關鍵的是,他企圖作偽證來逃脫罪責,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湯姆身上。”
雷蒙最后總結:“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他的兩個人格都是罪犯,沒有哪個是無辜的,法庭不需要將這一點作為免刑的依據。”
休庭很長時間,最后法官宣判,我要上電椅。據說對一個精神分裂的人判死刑還是頭一遭,因為以前從沒有誰證明過一個精神分裂的人的每一個人格都是有罪的。我看著雷蒙,原來他是個教授,難怪。
尾聲
坐到電椅上的時候,人的頭腦分外清醒。行刑的人在等著最后的確認,我則在回憶著自己最值得回憶的時光,和米莉在一起的時光。她的笑容,她的身體,她的全家福。然后,我忽然在全家福的最后一排認出了雷蒙。
我笑了,這對我是公平的。米莉在遠處沖我招手,而湯姆也出現在我身邊,這是他第一次在我沒喝酒的時候出現,我想說點什么,但全身一下子僵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