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悔

梅京娘這天到布店扯布，稍帶秤點棉絮。天氣漸寒，那冤家宋正清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回來，得為他趕制一件寒衣。想到宋正清，京娘的心里一陣難過。兩人自小有婚約，如今他外出游學三載有余了，卻一絲音信也無。

京娘正胡思亂想著，忽見前面吵吵嚷嚷圍成一團，一大漢渾身酒氣，正抓住一個老頭不放。原來大漢撞翻了老頭的豆腐攤子，卻怪老頭弄臟了他的衣裳，要老頭賠銀子。滿街圍觀的人臉上雖有不忿之色，卻沒一個敢吱一聲。這大漢是有名的混世魔王，沒人敢惹他。

就在這時有人叫一聲：“欺侮一個老人家算什么好漢?我賠你銀子。”

說話的人正是京娘。她上前掏出銀兩遞給大漢。誰知大漢一見京娘，一雙牛眼就直了。京娘雖說粗衣布裙不施粉黛，卻掩飾不住其花容月貌。大漢胡言亂語起來：“看在小娘子的面子上，這銀子就不要了，只要小娘子肯陪我……”話音未了，后頸突然劇疼，竟是被人一把提溜了起來。

提他的人一身舊青衫，一副落魄秀才模樣。秀才笑道：“你是什么東西，敢為非作歹?快賠了豆腐，否則，我就這么提著你在街上走上幾圈。”

大漢又羞又惱，也不知那秀才用了什么手法，自己手軟腳酥，半分力道也使不出來，只好叫道：“好漢饒命，快放下我，我這就掏銀子。”

京娘驚呆了，偷眼打量他，卻正撞上秀才的目光，京娘臉一紅，扭頭走了。

回到家中，京娘的一顆心還是怦怦直跳，青衫秀才那眼神別有深意，使得京娘心頭鹿撞，這種感覺竟從未有過?！昂薏幌喾晡醇迺r……”她情不自禁地吟道，隨即一驚，用力抽自己一下，“你是個有婚約之人，瞎想什么?”

第二天有個婆婆找上門來，未曾開口，先笑吟吟地掏出一大錠金子，唬得京娘目瞪口呆。

婆婆說：“京娘，老身是個保媒的，好事找上門了。有位官人看中了你，想娶你為妻，這是聘禮。老身做了一輩子媒還從沒見過這么重的聘禮，從今往后你算是掉進福窩了……”

京娘笑起來，說：“大娘，你是老糊涂了不成?我可是有了婚約的?！?/p>

媒婆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京娘，你那郎君外出三年了也沒個音信，不要怪我咒他，如今這世道兵荒馬亂盜賊蜂起，只怕啊……你這大好青春難道就這么白白荒廢了不成?對了，這位官人京娘你是見過的，就是昨天市面上痛打醉漢的那位青衫秀才。夠勇猛夠俠義吧?咱們女人家夢里相會的不就是這樣的男子嗎?”

京娘一聽大吃一驚，難怪昨天那秀才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京娘一時心亂如麻，可還是咬著嘴唇說：“大娘，宋郎生死未卜，我又怎能另尋新歡?這事萬萬不能!”

媒婆只得抓了金子走了。她走后，京娘再次發起呆來。

只隔了一宿，有人再次找上門來，正是那秀才。這秀才外表看上去落魄，卻別有一番凜然氣勢。京娘含羞說道：“官人，男女有別，請速速離開。”

秀才一雙眼睛依舊不離京娘，說：“前日那醉漢作惡，滿大街好男兒沒有一個敢出聲的，想不到你一個弱女子竟有如此俠肝義膽，真是個奇女子!我生平從未對一個女子動過心，可前日一見之下便魂不守舍、朝思暮想……京娘，你的事情我都已知曉，你那郎君十有八九已一命歸西了，即使他有朝一日回來你也不用怕——你可曾聽說過閻羅秀才的名頭?”

閻羅秀才?那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江洋大盜，登門入室如履平地，官府多次緝拿，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京娘一聽吃了一驚，說：“難道……”

秀才微微點頭：“正是在下!”

想不到傳聞中兇神一樣的人物竟是眼前的文弱秀才!難怪他舉手投足間氣勢逼人，也只有他才能一把提起那高大兇悍的醉漢。

京娘驚魂稍定，正色斥道：“原來你就是閻羅秀才!好你個強盜，竟敢白日進民宅，你再不走，我就……報官了!”

閻羅秀才笑道：“在我面前還如此厲害，我果然沒看走眼!可是，強盜又怎么了?這世道君昏官貪害得民不聊生，我做大盜是順勢而為。我盜的全是些貪官污吏，我劫的也全是那些為富不仁之人，所得銀兩全都救濟了窮苦百姓。京娘，我閻羅秀才看中了一樣東西還從沒有失過手，我今生是非你不娶。今日你從也是從，不從也是從，在你面前我絕不裝正人君子。我動口也動手，昨天請媒婆做媒是文的，今天就來武的，這就擄你跟我走!”

京娘微微一笑，柔聲說：“官人，既如此說，讓我收拾一下便跟你走?！闭f著轉身進了內室。

閻羅秀才覺得京娘的笑有些古怪，他正狐疑，京娘又出來了，依舊笑著說：“閻羅秀才，你只不過看中了我的容貌，現在你還要擄我嗎?”

閻羅秀才搖頭：“非也，我看中的是你的俠肝義膽……”一語未了，他指著京娘的臉驚叫起來，“你的臉……”

只見京娘原本白玉般的臉上赫然現出兩道交叉的血痕。原來剛才進內室的片刻工夫，京娘竟取了剪刀毀了無比美麗的容顏。

京娘翻腕亮出剪刀抵住自己咽喉，說道：“強盜就是強盜，我若依了你只怕永世留下污名。你再不走，我這就自行了斷!”

閻羅秀才熱淚直流，頓足叫道：“京娘，我害了你!”

日子依舊這樣過，忽有一天，宋正清回來了。京娘大喜，一肚子話正不知如何說起，宋正清卻甩過一張紙來。京娘拾起一看頓時天旋地轉，竟是一紙退婚書。

宋正清冷冷說道：“我三年游學在外，本指望你籬笆扎緊恪守婦道，不想你竟與強人勾搭成奸，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京娘驚得魂飛魄靚“宋郎，你怎出此言?是有強人找上門來，可為了讓他死心我不惜花了臉。你不要走……”

宋正清一把甩掉京娘揚長而去，只留下京娘哀哀哭昏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京娘幽幽醒來，一睜眼發現身邊有人，以為是宋正清回心轉意，再一看竟是那強人閻羅秀才。

京娘抬手就是一掌，閻羅秀才眼皮眨也不眨，任那清脆的掌聲在臉上響起。京娘哭罵道：“我和宋郎原來相敬如賓琴瑟和諧，全怪你這強人無端生事，生生拆散了我們!”

閻羅秀才緩緩說道：“京娘，我已打聽清楚，那宋正清為了飛黃騰達，要做知府的女婿，這才回家找碴兒退婚。你若不信，我這就帶你找那個負心漢去，當堂對質……”

京娘捂耳大叫起來：“我不信，你走，我永遠不要見你!”

京娘至此心如死灰。沒多久聽到一個天大的消息：宋正清和知府女兒大婚時，有刺客跳出，一刀割掉宋正清項上人頭，而刺客也被眾守衛當場砍殺。經辨認，此刺客正是那江洋大盜閻羅秀才。

據說閻羅秀才臨死前大叫一聲：“京娘，我死而無憾!”

官府把閻羅秀才的人頭懸掛城頭示眾三日。有個素衣女子出現在城頭，抱著閻羅秀才的頭顱痛哭失聲。有人認出這臉上有劃痕的女子正是京娘。眾人只聽京娘說一聲：“我真悔……”就見她衣袂飄飄跳落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