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一、童詩現場：

很久很久以前，

有個叫年的怪物……

(總之，它肯定是毛乎乎的，

而且指甲很長很臟

我敢打賭，它的牙齒肯定東倒西歪，

而且睡覺前還在不停吃餅干—一

哎呀那可是人的手指頭做的哦!

反正，世界上所有怪物都這個樣，

反正全世界怪物的媽媽都從來不管怪物啊，

因為自己也就是這個樣。)

不過，年是沒有媽媽的呀，

(嘖嘖真是自由自在哦，

居然沒有人叨叨進門必須洗手，

也沒有人逼你每天要把毛線背心加上!)

有人說年就住在長毛筍和螞蟻的山上，

門口有瘸腿的毒蝎子站崗

也有人說年潛伏在沸騰的水銀海里，

蒸汽的漩渦就是他睡覺的地方。

年的脾氣可真是個大問題，

它笑的時候像剛剛大哭了一場，

它生氣的時候頭發仿佛萬根鋼針，

可以把天空都扎出血珠子。

最要命的是年的耳朵，

聽什么都覺得是兩只蚊子在嗡嗡唱。

年平時很少很少說話。

年一次可以吃很多很多人。

吃完了就睡覺，它打鼾的聲音啊，

簡直比一千只癩蛤蟆在熱水里的叫聲還響!

連它自己也忘記自己到底幾歲，

我到底是三千歲呢還是五千歲呢?

它每次吃完一個人，就呆呆地這樣想。

可是，可是年你為什么要吃人

為什么要365天才下山?

可是，可是年你為什么一定要吃人

為什么過365天才爬上岸?

我們希望和你成為朋友，

歡迎你隨時來到村莊一

(來啊，你這個

長毛長指甲的怪物，

沒有人會笑話你個子矮，頭發臟，

沒有人嫌棄你打呼嚕，指甲長，

連村子里最薄的剪紙小人都會說

生活嘛，該怎樣就怎樣!)

來吃牛肉餃子吧，

來喝雪白雪白的蓮子銀耳湯，

來做奧數里最難的行程問題吧，

來扮演僵尸先生在我的iPad上打最新游戲吧……

年啊，年啊，

這么多好東西，你能不喜歡嗎?

你怎么能不喜歡!

年，迫不及待地出現了——

(它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眼珠瞪得有多大，

也不知道舌頭伸得有多長，

它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鏡子。)

我的天啦!

它看起來有多兇神惡煞啊!

可其實，它心里是多么孤單!

突然，突然年豎起了那兩只沒怎么用過的

毛茸茸的耳朵，

它究竟聽到了什么哦——

“噼啪!嘭!”

“嘭!噼啪!噼啪啪啪!”

好像無數的聲音一起在歡呼：

“年啊，年!”

“年啊，年!年來到啦!”

這個年

這個兇巴巴的、從來沒有好脾氣的年

第一次聽到了這么大聲音

這么多紅色的火光、煙霧

一起喊它的名字，年

它感動了，

它立刻就決定

今后再也、再也不吃人了：

怪物年，一邊這樣想著，

一邊用它的毛乎乎的手指頭和腳趾頭

小心翼翼地倒退著，

它穿過了無數由鞭炮組成的紅地毯，

它第一次覺得，

哎呀，原來，受人歡迎的感覺

是這么這么超級棒!

二、沐陽講述

每回放寒假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會說起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我的同桌羅亦然說她怕冷，她很想去海南，因為那里的沙子都是熱乎乎的，而且在亞龍灣還可以去看珊瑚，還有好多很小很漂亮的魚。

坐在我左邊后面的顧榮光對我說，他要去香港，因為他在那里讀過二年級的，他的好朋友歐陽珍珠一家都希望他們春節去那里，因為維多利亞港除夕會放煙火，有一種帶哨子的煙花是一只胖小豬在天上做鬼臉，非常有趣。

王孝秋是我的好朋友，他說他的媽媽要把他送到澳大利亞的冬令營，他要住在一個叫司各特的人的家里，學英語還有滑雪，聽說還要去司各特的姨媽家剪真的羊毛呢!

大家都開心地大聲說著，都希望快點到過年的時候啊。后來他們就問我寒假最想去哪里，我想也不想就說：“過年嘛，我想去寶雞啊。”

他們都不說話，因為他們都不知道寶雞在哪里。孫帆剛好經過我旁邊，聽了我說的話，他還裝成知道的樣子說：“噢我知道的，寶雞是不是就在新加坡那里!”

“瞎說!”我在他的背上打個大叉叉。

我們班很多同學都去過新加坡、馬來西亞，去韓國的濟州島，還有的去過美國的大峽谷，可是他們卻都不知道“陳倉”在哪里——就是那個書上的那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陳倉”啊，你們聽說過的吧?可是你們知道陳倉是什么地方呢?

陳倉，其實就是寶雞。就是我過年要去的地方。你知道嗎?那里可是古代中國赫赫有名的戰場。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我們的祖先炎帝就是出生在陳倉的姜水河邊的。爸爸說寶雞這個名字，是后來唐代改的。爸爸還說因為這個地方地勢險峻救了逃命的皇帝李隆基的命而得名的。在離寶雞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山叫五丈塬，那是神機妙算的諸葛亮和他的死對頭司馬懿打仗的地方，可惜最后諸葛亮也是在這里病死的。

寶雞是我爸爸的家鄉。寶雞的家里有好多好多人啊，有二伯三伯大伯大姑二姑大媽二媽三媽大姑父二姑父有李聰姐姐李悅姐姐洋洋姐姐李沫姐姐滿瑞哥哥有呂智哥哥盧濱哥哥孫明哥哥王瑩姐姐……還有小兜子。呵呵你都看不出他們都是誰和誰一家的吧，我開始也老是搞不清楚，后來我就搞清楚了，我還自己畫了一個家庭圖，媽媽看了我畫的哈哈大笑，笑什么笑啊，難道我畫錯了嗎?媽媽說：“毛頭，正確極了，簡直是正確的123次方!”

媽媽開心的時候就喜歡叫我毛頭，她還會摸我的頭。我喜歡媽媽這樣叫我，不過這只能在家里叫，我可絕對不允許她在我的同學面前這樣叫我，那像什么話!一個一米三五的毛頭!

在寶雞的時候二伯他們給我買了好多我喜歡的冰糖橘，我可以一口氣吃掉9個，誰讓我在家的時候媽媽總說什么橘子上火，根本就不讓我多吃呢；二媽帶我去吃肯德基麥當勞。他們還對我媽說：“看你這個博士媽，把娃娃可憐的，偶爾吃一次垃圾食品有什么關系嘛!”

三伯早就給我準備了好多好多炮，我最喜歡裝在小盒子里的那種摔炮，摔地上啪的一聲，就像朝地上打了一槍。我在心里奇怪上海為什么就沒人賣摔炮呢?不然賣炮的肯定發財了……不過說實在的，那些很粗很響的炮我自己是不敢放的，二伯也不敢。他還對我說“二伯不行眼睛不好，你去找三伯，三伯準能行!不騙你啊騙你二伯是小狗哦……”

我就去找三伯，我說：“三伯三伯，二伯說要你來幫放炮!”

三伯說：“二伯真是個膽小鬼，可是三伯也害怕啊……不過為了小格子，三伯咱今天就豁出去了!……咦，炮呢，說了半天沒拿下來啊，娘你個腳趾頭!”

最后一句話三伯是用河南話說的，腳趾頭的“腳”念“幾哦”(要連起來念的)，我們都笑死了，我最喜歡聽三伯說“娘你個腳趾頭”，呵呵!我也會說，我還要回去教孫帆也說“娘你個腳趾頭”，他就不會說寶雞在新加坡了。

三媽一邊使勁笑，一邊對我說，小格子啊，你還記得你兩歲的時候三伯去帶你放炮嗎，你都尿褲子了哦，而且你媽當時給你穿的什么連衣褲!為了給你換下濕褲子我們只好去人家賣鞋子的閣樓上，燈又暗，你還來回跑來跑去，把我和你二媽累的，呵呵你還記得嗎?

我說，三媽我不記得了。

其實我是騙她的，我記得的呀。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在床上拉了屎不吭聲，二媽摸到了說，哎呀，這是什么果果，好臭啊!……在寶雞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敢和我頂頭，因為他們說我是喝美國奶粉的，力氣大哦……小時候我晚上只要洋洋姐姐和我睡覺，我還和二媽睡一起，他們誰都不能唱格子寶貝快快入睡，因為那是我媽媽專門唱的歌……有一回我洗腳的時候用木頭劍砍三媽，左邊砍了三下，右邊又砍，最后砍到頭上，結果三媽氣憤地把劍給我掰斷了。

在寶雞我們吃餃子，吃哨子面，吃搟面皮，我要放好多辣子，真正的陜西油潑辣子!我的眼淚都冒出來了，舌頭像血一樣紅。可是我還是說，我要是能喝辣椒水就好了，媽媽說：“沒聽說過把刑罰當享受的，李沐陽，奇人也。”可是，到了第二天，我這個“奇人”的屁股好疼好疼，火辣辣的，好像好多針在扎我的屁股眼……

為了減輕疼痛，我就給李聰姐姐還有呂智哥哥他們出算題，我出了很難的題目給他們，他們第一天算不出來，睡了一覺還沒算出來，二媽坐在沙發上疊衣服，就說：“哎呀把這倆孩子可憐的，整天算，上班給美國佬韓國佬算，下班了過年了還給小格子算，算也算不出來，把人看得著急得不行……”

我們去大姑家，去小姑家，去看三伯的新房子，去看燈籠，去公園玩，還去山上看炎帝陵，還去給爺爺奶奶上墳，我給他們買了好多好多錢燒，二十個億，他們簡直富得怎么用都用不完哦。

再后來我們就一起去吃飯，吃大鍋盔，吃醋粉，吃面皮，吃哨子面。小兜子也來了，她好小一點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就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了。等到給壓歲錢的時候，我還給了小兜子二十塊錢呢——那是二媽前一天悄悄給我的，二媽對我說：“小格子啊，你現在可是小舅舅了，要學著給小侄女壓歲錢了。”可是給她錢管什么用，小兜子一點兒都不知道那是錢，她立刻就往嘴巴里送!

我們老師常常說，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的。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么，反正真是這樣，很快就到初七了，這一天是我們離開寶雞返回上海的日子。

走的時候家里所有人都來送了，只有小兜子睡著了沒有來。二伯三伯大伯大姑二姑大媽二媽三媽大姑父二姑父有李聰姐姐洋洋姐姐李沫姐姐滿瑞哥哥有呂智哥哥王瑩姐姐……都在站臺上，我和爸’爸媽媽在車上，這時候車還沒有開，那個窗戶玻璃是很厚，所以我們說話是聽不到的。站臺上的人不停地做招手的動作，他們還做打電話的姿勢，都做了好幾遍了，他們不停地看著我笑。我就哈了一口氣，開始在玻璃上寫字了——

“栗華”

我寫的是“栗華”。因為我要讓他們看見，所以我寫的是反的字。二媽立刻看見自己的名字了，她拼命招手，還伸出大拇指來。

我接下去寫——

“李克明”，李克明就是和我一起去放炮的三伯啊。

寫二伯的名字有點麻煩，我寫了好幾次，前面“李克”兩個字很容易寫出來，可是那個“黎”的反字，結果我把左右搞錯了，就寫成了——“黎”，然后我又擦掉，又寫，這回我對了：“李克黎”，二伯伸出大拇指。

接下來我又寫了——

這時候雪又飄下來了，他們的頭發卜帽子卜還有大拇指上都是白粒粒，他們伸出的大拇指實在太多了，哎呀，我都分不清誰是誰的拇指了!我寫了滿滿一個窗子，車開的時候，我還沒有寫完李西嵐，她是我的大姑，我發現她的樣子好像要哭起來了一樣，她是怪我沒有把她排在前面寫吧，我就要自己快點寫快點寫，最后我終于寫了一個最大號的名字——。崗西李”。

車慢慢往前開的時候，大姑看見了，她把兩個大拇指都豎起來了，不停揮，她的嘴巴還動著，根據嘴巴的形狀判斷，我想她說的是：“小格子，棒極了。”

站臺上的所有人都一起在招手，我也招手。爸爸媽媽也在招手。很快他們一點點就變遠了，變小了，變得我看不見了。這時候廣播里的音樂突然響起來，嚇了我一跳哦，原來喇叭就在我的頭頂上，那里面的人對我說：

“親愛的旅客，歡迎你踏上返家的旅途……”

三、沐陽媽媽手記

也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只要一想起來，以后我們孩子的字典里將缺少、甚至沒有“舅舅”、“姑姑”、“姨媽”、“表姐”等等這樣的詞匯，我的心就會輕微地疼一下。

我的先生來自一個大家庭，他是老六，他最小的哥哥，也就是沐陽的三伯比我先生要大九歲，所以，他是名副其實的老幺。而我是老大，在我們家只有姐妹兩個，所以我有時候很羨慕我先生的大家庭——那么多人，好幾十口人，在過年的時候從四面八方趕回來，在紅的燈籠和對聯的映照下，吃餃子說故事聊家長里短，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中國年啊。

所以我在想我先生的媽媽真是很了不起的。雖然公公婆婆都已經過世了，可他們留下了家和族的概念。而我想也只有活到一定的年齡才會明白，這個世界血脈和親情該是多么唯一和至上。

后來有一次我問過沐陽，為什么春節要想回寶雞呢?沐陽頭也不抬地回答說：“因為寶雞有我的親人啊!”

沐陽回寶雞受到的寵愛甚至都到了溺愛的程度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家，他就像跳到一個巨大的溫泉里，啪啪地拍著水花，滿頭滿身子的喜悅和忙碌，看得我又欣慰又有些傷感，為他的快樂也為他的孤單!

而那一天臨別的一幕，也真是讓我特別地驚喜和感動。我就站在沐陽的身后，我能感受到他那八歲情緒里所有的波瀾：緊張、不舍、歡欣、黯然和興奮，我也不知道他居然會想出這么個主意——在哈過氣的車窗上寫那么多的名字，這對他是有難度的——他要不停地哈氣，而且因為是寫鏡像的字所以常常出錯，可是他卻幾乎是百折不撓地寫著寫著……

握著沐陽小小的倔強的肩膀，外面的雪模糊了我的雙眼，看到站臺上伸出來的大拇指們，我只能輕輕地摩挲一下他那冒著熱氣的頭，用沉默的手指告訴他：

“親愛的，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