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觸摸著那張照片,嘴角彎起了小小的弧度。照片上的她是純藍色的,身體周圍散發著朦朧而冷清的光亮,體態婀娜,形狀和章魚很相似,但多了一份柔美,像被和風吹拂著一樣,在水中輕歌曼舞——在拍下這張照片的若干日子里,只要稍有閑暇,我便會拿出來端詳回想。
“你真幸運。”朋友對我說。
“嗯,是的,她真漂亮。”我朝她莞爾一笑。
那時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我原想,怕是不會見到桃花魚了。因為依照朋友的說法,桃花魚不是想見便見的——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天氣,同樣的地點,桃花魚有時出來,有時不肯露面。就在我長時間悉心等待無呆,準備放棄離開之際,桃花魚在不知不覺中現身了。我無法用詞語形容它,譬如曼妙,譬如玉潔冰清,譬如款款深情,沒有什么詞語比得上這碧波汪洋之中蕩漾的她了。
朋友介紹,潭中的桃花魚像一簇簇飄落的桃花瓣,顏色各異,無頭無尾,身體透明,分成四瓣,柔軟如綢,好像一把把彩色的降落傘,緩緩地一張一縮,悠悠然飄蕩上下。在昭君故里秭歸,當地居民紛紛向我們講述,王昭君的眼淚變化成桃花魚的故事。相傳漢元帝時和親匈奴的王昭君,入宮前路過距歸州不遠的一條小溪時,因故土難離,傷心不已,淚流滿面,用來擦拭眼淚的香羅帕早已被眼淚浸透,于是她就到溪中洗帕,但當她把香羅帕往水中一放,溪水頓時芳香四溢,一串串傷心的淚珠落到溪水中后,就變成了一群群狀如團傘、輕若羅綃、顏色各異的桃花魚。從那以后,人們就給那條小溪取名“香溪”,歸州一帶也就有了“桃花魚”。直到如今這條小溪仍叫香溪,但河中已沒有“桃花魚”了,只有距香溪5公里遠的鴨子潭中還存有。
可惜喲,以后在這里就看不見了。朋友無比惋惜地說。我知道,桃花魚在過完夏天,過完這個秋天之后,它便會萬劫不復地奔向死亡。那座因為空前龐大而舉世矚目的大壩,會如期將這條最自由的江套上枷鎖。那些鋪天蓋地倒流而來的巨大漩渦,沿著枯干的江灘反撲回來。桃花魚當然無法明白,從不漲大水的冬季,一旦漲起大水,注定是她的滅頂之災。
“政府不會采取措施嗎?比如幫它們遷移……”我喃喃道。“那是行不通的,像這種自然生長的桃花魚,是不會改變它的居所的,一旦改變就會死亡。”“這……”我確實震驚了。我的手中端著養金魚的玻璃缸,準備裝一只回去,而此時我卻為自己這種荒唐念頭而感到羞愧。
我終于帶著不舍離去。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生命的一隅,她似乎在提醒著我,世間有一種高貴,一種古老的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貴:寧愿選擇默默死去,也不改變冰清玉潔的秉性;寧可葬身萬劫不復的滄浪,也不放棄尊嚴而隨波逐流。
我不知道若干年后,當我再提起“桃花魚”時,還會不會有人記得它是昭君出塞前在江畔落下的眼淚,而不是把它想象成北冰洋的美人魚。
桃花魚在距我最近的地方消失,只剩下我空空追尋的眼睛。
臺下有話
曹振國
由桃花魚的即將消失想到生命的尊嚴和高貴,這是這篇敘事散文立意的高妙之處。開頭由照片寫起,然后展開對照片的回憶,繼而引發關于生命的哲思,作者散文行文技法運用純熟:其中還插敘桃花魚的美麗傳說,更增添幾分凄美。從語言角度說,平實之中見出深情,結尾余韻裊裊,引人沉思。全篇在立意、行文和語言方面均顯出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