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葡萄(下)

白鵝女順著藤莖滑到了谷底，就沿著山崖往前走。但是，她走完一個山谷，還是山谷，翻過一個山崖，還是山崖，怎么也找不出一條通向山外的路來。月亮又大又明，她望望四周接連不斷的山峰，發(fā)起愁來。怎么回家呢？這時候，天空飛過一群鳥，接著又是一群，又是一群，紅色的、綠色的、五光十色的，一隊接著一隊，遮滿了天空。白鵝女想：要是有一只鳥把我?guī)С錾饺ゾ秃昧耍〉牵B群沒有理她，它們嘴里銜著食物，很快地向北方飛去了。她嘆了口氣，望著又圓又大的月亮，重新發(fā)起愁來。這時候，山頂忽然刮起一陣風，成群的野獸在奔跑，有獅子，有老虎，還有那灰色的大象、長角的鹿……它們嘴里叼著吃食，向著西北方和東北方跑去。白鵝女吃驚地躲在巖石的后邊。她奇怪，它們是從哪兒來的？過了一會兒，一切都平靜了，她便朝著鳥群、野獸來的方向往前找去。翻過幾個山頭，看見一塊寬闊的草地。草地的對面是高入云層的山崖，旁邊是密密的樹林和谷地。草地上堆滿了瓜呀，果子呀，還有各類的種子……白鵝女怔住了，這是什么地方呢？她曾經(jīng)聽過山神和鳥獸大聚會的傳說，也許……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一位高大的石頭老人，從對面的山崖上朝她走過來。他左肩披著綠絲絨，右肩掛著五彩錦，身前掛著各種獸皮和羽毛，頭上戴著金冠，腳上穿著水晶鞋，手里拿著銀手杖，脖子上掛著各種寶石和珍珠做的項圈。在月光底下，石頭老人全身光彩絢麗，照得草地亮閃閃的。白鵝女回頭想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石頭老人站在她面前，問她：“為什么你不到東，不到西，偏偏來到我這里？誰領你來的？”

白鵝女緊緊地摟著自己的籃子，說：“沒人領我，沒人帶我，我自己來的。”

石頭老人不相信地搖搖頭，說：“你小小的年紀，沒友沒伴，怎么認識到我這兒來的路呢？它可不是容易找到的。”

白鵝女害怕地說：“我不認識路，因為看見一群鳥從這里飛出去，看見一群野獸從這里跑出去，我朝著這個方向翻過幾個山頭，就找到了。”

石頭老人笑了笑，說：“好伶俐的小丫頭，你來找我要什么呢？”

這時候，白鵝女就大膽地說：“我本來不是來找你，只是想看看這兒是什么地方。現(xiàn)在，求你送我回家吧！”

“回家？”老人望望白鵝女，望望她手里的籃子，說，“你的家在哪兒呢？為什么你一個人跑到深山里來？”

白鵝女見他很和氣，就不再害怕，把自己的遭遇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還舉起籃子里的野葡萄給老人看。

石頭老人聽了，拍拍她的頭，說：“好孩子，你真聰明、真勇敢，我很喜歡這樣的孩子！留下跟我做伴兒吧，我愿意收養(yǎng)你做我的女兒。”白鵝女望望他，奇怪地問：“不知你的名，沒問你的姓，你是誰呢？”老人哈哈大笑說：“我么，我就是這山里的神。你看吧……”他抱起白鵝女，往前一指，就見各種的果樹，野蘋果啦，山里紅啦，一片片紅的、黃的、紫的，永遠也吃不完。他往洞里一指，就有無數(shù)的灰鼠皮啦，貂皮啦，堆滿了洞。他又往山上一指，山就裂了開來，里邊的鉆石啦，綠玉啦，比天上的星星還多。看完了，老人把她放在地上，問道：“怎么樣？留下吧！林里鳥獸聽你的話，山里財寶盡你玩。”白鵝女想了想，問老人說：“我留下做什么呢？”老人說：“幫我看守寶石。你可以守著彩色寶石玩，也可以到樹林里采果子，還可以看小兔子跳舞，聽小鳥兒唱歌。成天舒舒服服地吃、玩……”白鵝女說：“不！我不愿意待在這兒，我要回家。”石頭老人奇怪地問：“為什么？”白鵝女說：“我要把這野葡萄，帶給磨房里做工的瞎老頭兒，讓他不再摸著墻根走路、把頭撞在門上，讓他看看，天上的星星是多么亮；帶給那吹笛子的盲藝人，讓他不再跌進泥坑里，讓他看看，路邊的草是多么綠；帶給我的小妹妹，讓她從屋里走出來，到河邊看看那可愛的白鵝……他們會多么高興啊！”

老人勸她說：“你留下，有享不完的幸福、說不盡的快樂。哪兒有這樣好的地方呢？”白鵝女搖搖頭，堅決不肯。老人有意要試試這個小姑娘的膽量，便假裝生起氣來。他撅起胡子，吹出一口氣，白鵝女給吹到半空里。風在她身旁呼嘯，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等她落下地來，老人問她：“怎么樣？愿意留下么？”她搖搖頭：“不！我不愿意留在這里。”

老人哼了一聲，一口氣把白鵝女吹到云層上邊，風卷著她，翻上翻下，她緊緊地抱著籃子，不住地翻跟頭。當她落下地來，老人問她：“怎么樣？還要回家么？”白鵝女仍舊回答：“我要回家。”

老人張開大嘴，直著胡子吹了一大口氣，立刻刮起漫天漫地的大風，沙石在空中亂飛，發(fā)出嚇人的呼嘯聲。白鵝女被風卷上去、翻下來，不住地在半空里打轉(zhuǎn)。她落到地上來時，仍舊說：“不！我不愿留下，我要回家。”

她以為石頭老人一定要更嚴厲地懲罰她了，但老人卻把她抱在懷里，摸著她的頭，親切地說：“你真是個勇敢、善良的好孩子，誰遇到了你，都會幸福的。”他順手折了一根綠樹枝，放在白鵝女手里，說：“拿著它吧！回家的路遠著呢，有了它，你就不會累了。”白鵝女剛要向老人致謝，老人把手一揮，一陣清涼的風，就把她送到了山腳下。

白鵝女不知道怎樣回家，就一直往前走。這樹枝真是奇怪的樹枝，拿在手里，走起來又輕又快，像風吹送著她一樣。她走了很久，來到一片麥田里。炎熱的太陽曬干了地皮，麥苗好像秋天的枯草，鋪倒在地面上。田邊上坐著一個老頭兒，飄著銀白色的長胡子，他那干瘦的臉，好像枯老的樹皮。他不住地搖著頭嘆氣，誰見了都會難過的。白鵝女跑過去，拉著老頭兒的胳膊問道：“老爺爺，你為什么坐在田邊上嘆氣？”老頭兒摸摸她的頭，說：“好孩子，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就開始種地，把一顆顆種子埋進土里，把一粒粒糧食收進袋里，用短把兒薅刀鋤掉每棵草，用眼淚和汗珠兒澆灌每棵苗兒。一年又一年，我的汗水流盡了，眼淚流干了，現(xiàn)在我這瞎老頭兒只有守著這塊土地嘆氣。”白鵝女放下手里的籃子，拿出一串野葡萄，一顆，又一顆，放進老頭兒的嘴里。老頭兒吃著、咽著，忽然，兩眼亮起來了。他看見自己的莊稼，看見火辣辣的太陽，還看見地下一股清瀅的泉水。老頭兒抱著白鵝女高興地說：“我不再用汗珠兒和眼淚澆田了，我要把那泉水引到地面上來。”

白鵝女又往前走。天開始下起毛毛雨來，她走過一間茅屋，聽見里邊哀哀的哭聲，推開門走進去，見一位老媽媽伏在織機上，眼淚像雨絲一樣往外淌。她伏在老媽媽身上，問道：“老媽媽，你為什么伏在織機上哭？”老媽媽摸摸她的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好孩子，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就開始織絲，一年又一年，把各種顏色的絲線穿起來，織成漂亮的綢子。梭兒來回地飛，眼睛也隨著它跑，現(xiàn)在我的眼睛瞎了，梭兒停了，亂絲把我纏在織布機上，我既看不見亂絲的頭兒，也看不見綢子的花樣，我什么也看不見。”說完，老媽媽又傷心地哭起來。白鵝女揭開籃子蓋，拿出一串野葡萄，一顆，又一顆，放進老媽媽的嘴里。老媽媽吃著、咽著，忽然，什么都看見了。她找到了亂絲的頭兒，看見了美麗精致的花樣。她抱住白鵝女高興地說：“好孩子！老媽媽又能織出漂亮的綢子來了呀！”

白鵝女繼續(xù)往前走。她走到一片草原上，天開始刮起大風來，漫天的黃風，吹蕩著一望無際的草原，形成起伏的波浪。風聲里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牧歌，好像孩子哭一樣。白鵝女找來找去，找到了一隊羊群。一個小牧童騎在大公羊的身上，他戴著一頂圓圓的小紅帽，手里拿著一根小羊鞭，唱著凄涼的牧歌。羊群低著頭，緊追在他身后邊。白鵝女跑過去，拉住大公羊的角，抱住小牧童，溫和地問：“小兄弟，什么事讓你這樣傷心？莫非公羊頂角撞了你的頭？莫非大風揚沙迷了你的眼？告訴我，我能幫你的忙。”小牧童從羊背上跳下來，摟著白鵝女的脖子說：“小姐姐，我生下來眼睛就看不見，一天到晚騎在羊背上，跟著爸爸趕著羊群去放羊，走遍了山坡草地，走過了樹林草灘。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望不著。今天爸爸回去取干糧，遇上大風一直沒回來。我和羊群往哪兒去呢？大風把我們趕到東，趕到西，現(xiàn)在不知到了哪里！”說完，小牧童又嗚嗚地哭起來。白鵝女親親他的頭：“小兄弟，不要怕，讓我來幫你。”她摘下一顆野葡萄，放進小牧童的嘴里，接著又放進一顆、兩顆……小牧童的眼睛就亮起來，看見了一切。他高興地抱著白鵝女，又跳又笑，唱起最快樂的歌兒。他唱得這樣好聽，這樣動人，連風也止了，沙也住了，小鳥都遠遠地飛來，蔚藍的天空聚集起白云，白云的后邊透射著燦爛溫暖的陽光。

白鵝女又繼續(xù)往前走……

她走過一個地方，又走過一個地方，最后回到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親切地歡迎她，她那狠毒的嬸娘早已得病死去了。白鵝女讓那磨房里的瞎老頭兒看見了天上的星星，讓那盲藝人看見了路旁的綠草，讓小妹妹看見了白鵝……她讓很多很多瞎眼的人看見了光明，還有很多盲人尋找她，期待著她的野葡萄。

名家推介

葛翠琳，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現(xiàn)任冰心獎評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她半個世紀來堅持寫童話，力求在童話創(chuàng)作中追求真善美的境界，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野葡萄》《會唱歌的畫像》《翻跟頭的小木偶》《春天在哪里》等作品曾獲得國內(nèi)外多種獎項，并被譯成英、法、德、俄、日等多種文字出版。丹麥、瑞士、日本、泰國等國家的報刊介紹和評論過她的作品，我國港臺地區(qū)出版過她的繁體字中文版童話圖書。1990年，她與韓素音等人創(chuàng)辦冰心獎，并一直主持冰心獎工作，為培養(yǎng)兒童文學作者盡心盡力。

葛翠琳老師是她的讀者共同的“母親”。她炯炯的目光飽含溫柔和欣賞，始終緊緊地追隨著孩子們，因他們喜而笑，因他們悲傷而焦慮。她用自己的滿腔熱情和摯愛，為小讀者包括他們的爸爸媽媽支撐起一片既淺顯易懂又豐富廣博的純凈天空。

——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