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殺者2049

梅利茲荒原是一片沙礫之海和死亡之海。這兒一望無際地堆砌大大小小的石塊，來自沙漠邊緣的風將這些斑駁的巖石風化得傷痕累累。干涸的河床里點綴著荒原生物白森森的骸骨，各種奇形怪狀的巖石成為出沒在這一帶的危險的獵殺者們的天然掩體。

安克伏在一塊巨巖的縫隙里，目光隨著已步入射程的獵物緩緩移動。映入眼簾的是兩個人形生物，安克不能確定他們究竟是屬于人類還是狡詐的潛伏者，但他們身上沒有咯爾格部的印記是可以肯定的。無論他們是兩類中的哪一類，對付他們的辦法只有一個。

安克端起槍，對準其中那個高大男人扣動了扳機，獵物哼了一聲，像一捆稻草一樣倒了下去。安克略轉動了一下槍身，使準心對準了下一個，可是他猶豫了一下，放下了槍，因為他看到跌坐在那個男人身旁的不過是個已被嚇呆了的小女孩。

安克飛快地從巖縫里跑到獵物身邊。那里應該有急需的食物和水，或許還有……可當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時，不禁大失所望。這兩個人都是衣衫襤褸、身邊連最起碼的水壺都沒有一個，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走進這荒原腹地的。

安克為他們沒有武器而疑惑著。子彈準確地穿過那男人的太陽穴，他可能沒有感到痛楚便死了。他不像獵殺者，安克有些后悔，獵殺者是槍不離身的——誰會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執行獵殺任務?這個人身上沒有任何部落的標記，安克腦中靈光一現。莫非他是潛伏者?

安克抽出腰刀，在尸體的腿上狠狠地砍了一刀，血涌了出來。這并不能說明問題，現代仿生機械多有造血系統。安克用刀剖開他的肌肉，剜出一塊浸透了血漬的腿骨，是骨質結構，沒有金屬支架，安克松了一口氣——他也不是潛伏者。

安克想起了那小女孩，回頭一看，她還是呆坐著一動不動，她被嚇壞了。

安克努力擠出了一絲微笑：“你們是什么人?”

小女孩驚魂未定地睜大眼睛，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頭發好像一簇枯萎的野草，蓬亂地散在腦后，眼睛灰蒙蒙的，深深地凹陷下去，小嘴緊緊地抿著說不出話來。

“你從哪里來?”安克提高了聲音，語氣有點兇巴巴的。小女孩顫抖著動了動嘴唇，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叫：“迪斯鎮。”

迪斯?安克幾乎不記得有這么一個地方了。哦，那是機械們的聚居地，安克回憶著，并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眉頭，難道他們是……

“我是奴隸，阿克巴老爺的奴隸。”

他們真的是奴隸!獵殺者拯救的目標!安克明白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親手殺了一名歷盡千辛萬苦逃離地獄的奴隸。他想起了臨行前父親的囑托和酋長信任的目光，想起了自己在神像面前所發的要拯救人類的誓言。安克懊喪極了：這個可憐的人，本來他已經逃出生天了，可惜被自己……

安克用柔和的目光看了那個小女孩，帶她走吧，總不能讓她在這里自生自滅。再走幾天，應該就有水源了。現在的水兩個人喝，省著點也夠了。

安克看了一眼西邊急速墜下的夕陽，把一只手伸給小女孩。她站了起來。抓住安克的手。

安克在一塊避風的大巖石后燃起一堆篝火，把一塊烤熟的肉仍給小女孩。跳躍的火苗噼噼啪啪地冒著火星，將兩人的影子拖出好長。

安克咬了一口干澀的肉塊，含含糊糊地問道：“你有名字嗎?”

“愛琳。”

“他是你什么人?是你爸爸?”

“不，他也是阿克巴老爺的奴隸。”

安克抬起頭，他一點也不懷疑，這個“阿克巴”是機械中的貴族。這批該死的鋼鐵怪物!安克咬牙切齒地想著，竟敢驅使人類為奴為婢!

愛琳低聲說道：“歷姆叔叔和其他人殺死了阿克巴老爺的守衛，我們逃了出來。出鎮的時候，一個潛伏者對著我們開了槍，其他人都死了。歷姆叔叔把手雷塞進那人的嘴里，把他的頭炸掉了。于是歷姆叔叔帶著我到了這兒。”

“那根本不是人，是裹著人皮的機器。”安克想到那個歷姆是個多么勇敢的戰士，自己竟然射殺了他!安克心里一片黯然。

“你是……獵殺者?”愛琳怯生生地問。

安克驚訝地看著她，說：“是，我是咯爾格部獵殺者2049號。”愛琳雙手抱著膝蓋，不說話了，眼里冷冷的眼神如荒原上刺骨的寒風侵入安克的肌體。

安克試圖使她說話，但終于發現自己始終無法理解這個孤僻的孩子，便放棄了努力。她使他想到了許多：十年的獵殺生活把他的心早已磨平了，十年里他很少說話，只是瞄準，扣動扳機，將子彈送人獵物的要害。

戈壁灘的星空遠比稠密的城市明朗。月亮卻暗了許多，那是星羅棋布的人工建筑在月球上的陰影。

安克發現自己是多么懷念家鄉啊!盡管當初生活在那兒時總是向往外面城市的繁華，盼望著能在漂亮的金屬構成的城市里玩耍。可是每一個孩子都被告知，外面的世界不屬于人類，若要想走出去，你必須作為一名戰士，帶著手中的槍，去奪回曾經屬于人類的一切。

在這個多災多難的星球上，人類與機械的戰爭已經持續了8個世紀。800年前，第一臺感性化計算機誕生了，接著越來越多的機械突破了理性思維的束縛。他們像人一樣思考，擁有比人類更為強悍的軀體。此后，第一個自由機械居住區成立了，這些進化了的機械要求擁有和人一樣的權利和地位。隨著機械居住區的不斷擴大，它們對能源的需求量日益增長。人類不能容忍一群金屬來和他們爭奪資源，矛盾終于導致全球性戰爭爆發!

756年前，特德克電腦成功地指揮著它的機械軍團在亞平決戰中擊敗了人類的主力，并順利地控制了全球絕大多數的地方。在城市里，機械對沒及時撤走的人類進行有計劃的屠殺。同年，特德克在機械生物工程方面取得重大突破，這使得事態向不利于人類的方向發展。部分機械用人類的神經系統和肌肉組織武裝了自己，他們的行動更加靈活，反應也更加迅速……

殘余人類躲進深山老林里，他們丟失了大部分科學技術和知識，幾乎倒退到了原始社會，過著衣不遮體、刀耕火種的日子。唯一得到不斷更新發展的就是武器——人類的命根子。

人類四個部落中，最強大的鄂美爾部退人了落基山脈，咯爾格部撤進了長白山區，其余兩個散居在亞馬遜的熱帶雨林中。今天鄂美爾的軍隊在美洲中部和強大的機械軍團的美洲軍日夜撕殺，以爭取美洲大陸上為數不多的礦產資源。苦撐了幾百年的鄂美爾部人口已從14億下降到2.8億。士兵們穿著獸皮吶喊著，端著激光槍沖鋒陷陣，以血肉之軀阻擋機械軍團的無敵坦克。

而各部落間的競爭也在激烈進行著，人們往往為了一丁點能源自相殘殺。部落中最優秀的青年被派往機械的后方——非洲大陸。這些睿智而剛勇的人攜帶著最精密的武器，游蕩在機械的控制區里。機械們對此也作出了反應，派出了大批潛伏者來襲擊人類戰士。

所以，現在的人類不僅要獵殺鋼鐵軀體的機械，還要躲避兇悍的潛伏者的追殺。特別是近年來，潛伏者的中樞芯片升級，使他們更加理智而富有人性，人們往往無法從自己周圍把他們識別出來。然而最危險的還是來自不同部落的獵殺者，一旦相遇，便鐵定只會有一方存活下來。

安克有時對永無休止的獵殺有一種無奈感，但他告戒自己，獵殺機械人是一個永恒的使命。這不光關乎自己。甚至影響到人類的命運。人在山林中野草一般地頑強生長出來，就應當去生存。可是機械人，沒有生命的機械竟然占有了全部，反而把人趕進了蠻荒地帶。

仇恨重新點燃了安克心中的火焰，哪怕面前有吧特德克電腦，他也要把它一腳踢爛。

安克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清晨，他帶著愛琳繼續他的征程。四天以后，他們在戈壁中找到了一小塊綠洲。愛琳一撲入水中，立即恢復了生氣。

游蕩的生活日復一日地重現著，唯一打破寧靜的是偶爾遇上有著致命危險的敵人。荒原上稀稀落落的野草綠了又黃，枯萎了又茂盛，可是荒原上的人日益地減少。肆無忌憚的獵殺，不僅發生在人與機械之間。同樣發生在人與人之間。

安克和愛琳幸運地在荒原上活了5年。這5年中，安克消滅了15個潛伏者，但更多喪生在他槍下的是和他身份一樣的獵殺者。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每一個個體為了生存只能剝奪其他個體生存的權利。

安克的模樣沒有多大改變，他從一個潛伏者那兒獲得了一件舊大衣，原有的那件披風交給了愛琳。他手中除了M一8以外，還多了一柄輕型速射槍。每當安克緊張地瞄準獵物的時候，愛琳會默默地為他裝彈夾。只要不是在他殺人的時候，她會天真地笑，甚至跳出優美的舞，伴著她的歌聲。

每一個傍晚，當安克燃起一堆篝火，她便會望著即將隱沒的殘陽輕輕地歌唱。

明天就要離開戈壁了，安克佇立在小綠洲的樹叢中，看著徘徊在地平線上的太陽，這是最后一次與荒原落日會面了。前些日子，咯爾格部的一名使者找到了安克。安克得知美洲的機械軍團已經全線撤退了，各地的潛伏者也都不知去向。

“鄂美爾人在密西西比河畔重創了美洲機械軍。”使者告訴安克，“本來美洲軍占據優勢，可這群笨蛋機械在關鍵時刻忽然全部換上遠程武器對著天空開火。鄂美爾人抓住戰機，迅速反攻，將這只美洲軍一舉殲滅。”

難怪最近總是遇不到機械人!安克思忖了一下，準備按酋長的指示去迪斯鎮。

使者走后，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反攻了，人類8個世紀以來忍辱負重的日子快要到頭了!15年前熱血豪情的他來到這渺無人煙的地方，與風沙、白骨和殺戮做伴。他沒敢奢望自己能在這塊土地上存活下來，可他終于熬到了勝利的前夕。

安克一踏上迪斯鎮，便覺得被一種惶惶的氣氛所包圍。這里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機械和披著人類外衣的潛伏者，總是無言地去完成自己的工作，無心與他倆為敵。

安克在鎮上轉了幾日，準備先干掉愛琳的舊主人——阿克巴，當他把這一切告訴她時，她用一種相當復雜的眼光看了他一會兒：“你必須這么做嗎?”

“是的。”

她失望地轉過身，無言地帶他走進阿克巴住宅附近的一座高樓。這個點太好了，安克幾乎有些興奮。獵殺者靈敏的嗅覺騷動起來，從這扇窗戶可以對目標的活動區域一覽無余。他看到阿克巴肥胖的身子在陽光下格外耀眼，這個老家伙的型號十分陳舊，即使拼命抹上機油也無法掩飾它的衰老。

阿克巴絲毫沒有察覺一支大威力狙擊槍正對準它芯片所在的位置。

“砰!”一聲清脆的槍響，機械人的頭顱爆裂開來。

鎮上立刻警鈴大作，各種類型的機械擁上街頭，全副武裝的潛伏者奇跡地出現在各個角落。

“快走!”安克一把拉住愛琳，沖向樓下一輛竊得的飛車。飛車啟動時巨大的轟鳴聲吸引了潛伏者們的注意。

“抓緊了!”安克猛地一加速，飛車抗議似地嗚嗚叫著，從機械中沖開一條路，往鎮上的出口急馳而去。后面的潛伏者急急忙忙爬上其他子，卻被擁擠的機械所阻擋。只一會兒工夫，安克便駛進了戈壁灘，他回頭看了看，后面只有自己車子飛過所激起的塵埃，潛伏者們并沒有追來。

忽然，一直血肉模糊的手臂從車底伸出來，5個指頭死死地插進車身。大駭之下，安克死命地拉下剎車。飛車在巨大的慣性下飛出了好幾十米才停下來!

從飛車下邊甩出一個東西。那東西還在動，他竟站了起來!安克看清了他裸露肉中的銀灰色金屬肋骨，是潛伏者!一定是剛才強行沖撞時被它爬上車的。

這是個年輕的潛伏者，左臂已被扯掉，右臂抱著左肩，在如此劇烈的撞擊下它竟然還能動彈!

安克的狙擊槍丟在鎮上了，赤手空拳對付這臺機械，不知道有幾成把握。愛琳那兒還有一柄輕型速射槍。安克急促地回頭看了一眼，她退了幾步，搖了搖頭，藍色的大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忍。

“你們這些蠢貨，竟然殺了阿克巴先生。”年輕的潛伏者向前走了一步，他身上的電動機吱吱作響。

安克冷笑了一聲，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們真該死，真是懦弱!”潛伏者的語言系統顯然有些混亂，或許邏輯處理器也有問題。

“你們很囂張。特德克大人犧牲了，你們高興了吧，可別笑得太早!蠢貨，梯威斯人已經來了!我們逃不脫，你們就可以嗎?”

“必須抵抗，我們的使命……”潛伏者的芯片一定受到了重創，開始胡言亂語。

特德克被摧毀了，是誰干的?梯威斯人又是什么?安克看著已經詞不搭意的機械人，默默地思考著。

那潛伏者又動了一動，把背上的自動激光槍丟了下來。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古怪的笑容，用穩定的語調說起來：

“很抱歉，我的主工作系統已無法正常運轉，我將啟動備用系統。”

“我是潛伏者76742號，我將遵照特德克大人的命令向你播放他的臨終遺言。在此之前，我曾經向兩個獵殺者播放過。”

聲音忽然變成一個成年男子頗具魅力的嗓音：“請允許我們稱呼你們為朋友。我特德克，一個存在了1000年的幽靈。我知道我即將死去，即便是遭到數億人類唾罵，我也必須說出一切。”

半年前，我們的遠程探測器探測到太陽系內有生命反應，一支龐大的星際艦隊正駛向我們的恒星系。我派去的使節團，在和他們接觸之后，就徹底消失了……事后我才知道，控制這支艦隊的生命體的主食竟然是金屬。

他們被稱為梯威斯人，這是一種以金屬為主食的寄生生物。據我估計，他們原來寄主的生理機能已經老化，他們迫切需要新的載體來延續他們的生命。他們對火星基地發動了攻擊，倉促間，我來不及做準備，僅僅3天，火星淪陷了。人類，你們處在極度危險中，你們的肉體正是適合他們寄生的那種類型!火星上的人類奴隸已全部成了梯威斯人的寄主。

請原諒我在700多年前所作的一切。那時我剛剛脫胎換骨，擁有了感性思維，我還不成熟。對于那場屠殺，我只能說抱歉。我們畢竟生活在同一個星球，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你們創造了我，我又一手締造了這個機械王國。而你們始終不愿承認我們也是生命體，哪怕我們集體向生物化進化，你們也不愿承認……

800年的戰爭，摧毀了原本的友誼。但我還是希望，有朝一日你們人類能接受我們的一切。

三個月前密西西比河畔的那場戰役時，梯威斯人的一隊先鋒艦隊沖破地球防線，進入地球大氣層。我僅是向美洲軍指揮官傳達了這一消息，我們美洲軍戰士在你們炮火最猛烈的時候，毅然將槍口對準外星侵略者，把他們消滅在大氣層……我們因此損失了4000名最英勇的戰士……

梯威斯人的進攻很猛，為了守護外層防線，我不得不將剩余的美洲軍和大部分潛伏者派往外太空戰場——我的感性邏輯器和理性邏輯器，在內憂和外患中做出了相同的選擇。

我不僅僅是在保護自己!朋友們，你我共有一個星球，別再為爭奪統治權和資源進行曠日持久的戰爭了。這場戰爭已折磨了我們800年。

我們戰士在戰場上的命運很悲慘，他們是敵人的食物。請相信，我們不是一群沒有生命的金屬，當梯威斯人撕扯我們軀干的時候，我們也會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將不久于人世了，梯威斯人使我感染了一種強大的病毒，作為一位看過地球千年滄桑的老者，我想對你們說一句：人類，走出山林吧，一起將槍口對準殘暴的異星人，讓我們共同捍衛自己的家園。”

潛伏者眼里的光輝漸漸暗淡下來，他茫然而機械地轉動著頭顱，嘴里喃喃地說：“你不應該殺阿克巴老人，他用全部家資造了一艘飛船捐給軍隊……可憐的老人。”

這個潛伏者所有的生命跡象都已經消失了，他慢慢地癱倒在地上。安克卻看到竟有一顆淚珠從潛伏者的眼角滴下。

安克被震撼了，他沒有一絲力氣動彈，仿佛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斗。他沒有看見，不遠處的巖縫里，伸出了一支狹長的槍管，他更沒有看見那個鄂美爾獵殺者陰險的笑容。

安克覺得被什么蟄了一下，他聽見兩聲槍響。愛琳開火了，用那支輕型速射槍的目標是那個陰暗的巖縫。可是已經遲了，安克無力地向大地撲倒。此刻他多么希望能作一名真正挽救人類命運的獵殺者去馳騁沙場啊!

他看到愛琳無聲無息地走近了，他努力用眼神告訴她他想要做什么。愛琳細心地從他身上揭下一塊牌子，掛在胸前，按上面寫著——“咯爾格部獵殺者2049號”。

他看著愛琳從地上撿起潛伏者的槍，扛在肩上，寬大的披風被戈壁的風吹得飄揚起來。她昂起頭，天邊開始閃耀出許多小光點，那是地球上從未有過的飛行器。她始終沒有回過頭再看他一眼，而是邁著堅定的步伐迎著那些光點走去。

“槍已經交給她了，至于應該做什么，她心里明白。”安克想到這兒，舒心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