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帖臨碑意如何,寒窗苦守夢亦多。
回首向來風兼雨,一路走來一路歌。
自七歲入學習書,彈指間,已是五十個春秋。五十年來,我把書法當做人生伴侶、人生追求,苦樂相伴。
我的老家在農村,村名很雅,叫毛竹園。由于村莊四周皆是毛竹,可以遮風擋雨,故得此名。那里有很美的田園風光。一條小溪穿村而過,直流進瀟水,再轉過幾道彎便融入了湘江。兒時我就在這瀟水河畔的毛竹園村小學讀書。啟蒙老師是舊中國過來的“老八股”私塾先生,我的寫字啟蒙就是從這位先生學柳體描紅開始。那時一個班十來個學生,老師批改作業是在寫得好的字上圈上紅圈。由于我的字寫得好,作業本上滿是紅圈,就像春天里的桃樹開滿了紅花一樣。我的父親在舊中國讀過一兩年私塾。寫得一手不錯的毛筆字,八十高齡還能寫蠅頭小楷,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度過了金色的童年。
正值中學,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一夜間父親被打成“走資派”,年少無知的我也被卷入那場災難之中。寫大字報,抄毛主席語錄,寫“毛”體,辦黑板報。“文革”十年荒了學業,毀了理想,慶幸的是練就了寫字的水平。我愛好草書就是從學寫“毛”體開始的。
七十年代初,我高中畢業,回鄉干了一年多農活,就被推薦當上了村小民辦教師。那時由于高中畢業生少得可憐,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吉祥命運?!白x書無用論”在我身上,首次遭到了失敗?!拔母铩睍r代的大學招生是以逐級推薦的形式錄取,我由于家庭背景不好,幾次都沒有獲得上大學的機會。1975年,由于我教學能力等各方面表現好,感化了各級領導,終于被推薦到湖南一師——毛澤東母校學習。在這所偉大的學校,我不僅了解了毛澤東青少年時代的偉大抱負,也更多地讀到了毛澤東的書法,進一步萌發了學習草書的興趣。那時書店里的字帖只有新魏體和仿宋體,我的美術老師蔣后雄先生見我酷愛書法,便特地送給一本舊版的《蘭亭序》字帖給我學習,這對我影響很大。
我從小不僅喜愛書法,更愛好繪畫。中學時曾憧憬考大學美術專業。一師期間,我分在文藝班,側重中小學美術學習。畢業后,我作為美術教師分配到農村中學教書。那時條件簡陋,學校對美術教學又不重視,我只得改行教語文。由于信息閉塞,上個世紀80年代初全國書法復興的信息我全然不知。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書法報》,如獲至寶,并且當年就訂閱,獲取了大量信息,使我對書法有了一個立體的認識。1984年我到了縣城工作,由于環境的改變,我結識了蔣賢哲、汪竹柏、張平靜等本地的著名書畫家,受益匪淺。那時全國、省、市展覽活動接踵而至,沒有金錢和榮譽的誘惑,省出不多的工資,托人從省城買回宣紙,下班回家便躲進不足20平方米、一家五口居住的陋室,挑燈備戰臨帖創作,積極投稿。1986年我的草書作品已嶄露頭角,參加了省里的一些重要展覽。1987年10月草書條幅《杜甫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入選全國第三屆書法篆刻展。那時全國寫大草的作者不多,因此我的草書引起了全國評委的注目。
80年代,永州經濟文化非常落后。偌大個永州城卻買不到宣紙和書畫墨汁。1988年政策鼓勵干部職工“下?!?,我斗膽停薪留職開辦了首家文房四寶書畫店,成了書畫愛好者聚集的沙龍。那時一幫年輕的書法愛好者隔三岔五跑來請我點評作品,而后就上酒店喝酒、猜拳,酒過數巡就是一陣狂墨飛舞。雖然作品不成熟,但也培養了性情。那段“天真爛漫是吾師”的時光,今天回味起來仍有無窮的樂趣。
1989年2月,經中國書法家協會常務理事會審定,我被批準成為中國書協會員。時年35歲的我,成了永州書壇的新聞人物。
時光進入了90年代,改革開放的強勁春風使全國經濟有了質的飛躍。經濟的發展,必定帶來文化的繁榮。這時全國書法活動風生水起,我也在思考怎樣弘揚鄉賢懷素草書藝術,做大本地文化文章。1991年3月我受邀參加紹興“蘭亭書法節”活動,在“書圣”之地,感慨萬端。第一次在蘭亭博物館見到了明清大家王鐸、傅山、祝枝山等的作品真跡,令我肅然起敬?;貋硪院?,我就著手策劃全國性的書藝活動——'92懷素書藝研討會暨草行書作品展,幾上北京拜見沈鵬、劉藝諸先生,得到中國書協的支持和全國書法界的響應。懷素書研會的舉辦,使永州的知名度得到了很大提高。原中國書協副主席劉藝說那次活動對“全國的草書創作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我也得以見到全國諸多草書名家的作品,更加開闊了視野。
水遠山長看鶴去,天高地闊任君行。懷素書研會后,為了體現人生價值,我繼續“下?!苯洜I文化。這樣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歡做的事,多么愜意!有錢真好,寫宣紙不用愁了;朋友來了,招待吃喝不用愁了。那段時間,身心飛揚,真是有酒必喝,酒后必書。大有喝盡三江水、寫盡三江墨之勢,創作了不少草書作品?,F在看來那時的作品中雖然缺少些什么,但淳樸率真,激情四溢,現在卻難以做到了。1997年9月,我調往區文聯工作,在文聯一呆就是十年,文聯雖是清水衙門,但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更適合藝術創作。我的第三個齋號“半閑堂”由此而生。1999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個人作品小集。
2001年元月,我當選為永州市書協主席,面對如何把永州書法提升到一個新的層面,打造出一個書法群體,深感擔子的分量。永州是一本書,文化底蘊深厚。單說書法文化,這里不僅產生了懷素、何紹基兩位書法大師,而且古代石刻書法眾多。弘揚永州書藝,使永州書壇后繼有人,就靠我們一代一代的書法愛好者努力去做。任書協主席的八九年,我策劃了“永州書法晉省展”“墨舞大湘南”“永州風·惠安情”等系列活動,請了多位名家來永州講座,建立了縣區書協組織,培養了一批市、省、全國書協會員,出版了《當代永州書法作品選》,辦起了書協自己的報紙,參與編輯了《永州石刻拾萃》一書。我把書協當做自己的事業來做,東奔西呼,全身心投入。
我覺得自己不僅要做書法活動組織者,還應是書法創作踐行者、領頭者。多年來,我的業余時間,可以說全部傾注在書法事業中,家務事很少顧及。而我最喜歡干的家務活是拖地板,那正是練筆的好方法。那氣沖神足、點畫狼藉的線條不正是草書嗎?創作時偶有會心之作,高興得簡直要摟著老婆跳迪斯科。創作是件非常辛苦的事,也是非常有樂趣的事。昨天的字今天看了不行,今天的字明天看了又不行。一把把地撕,一捆捆地燒,既費財又費神,但我依然樂得其然。種瓜得瓜,你付出了多少,上天就會承認你多少。2002年我在五十歲生日舉辦草書個展時,天降大雪,地冷天寒,各地書友不畏冰凍嚴寒前來觀展祝賀,一種“梅花香自苦寒來”的感覺油然而生,令我感動。2008年9月,我離任書協主席時,同志們對我的工作和藝術成就給予了充分肯定,我沒有辜負同志們的希望,亦覺滿足。
早些年我請本地篆刻家陳剛先生為我刻了一方?。骸拔覍懳倚?,我抒我情”。幾十年來我深深愛著古老中華的傳統文化,并醉心草書,亦是我寫心的過程、抒情的過程。年輕時,曾立志像懷素一樣成為一位草書大家,現在自知天資、后學、環境難于圓夢。但我做了弘揚鄉賢懷素書藝的事,為引領當代永州草書藝術的發展,作了一定的貢獻,我的草書得到了諸多名家道友的認可,亦覺欣慰。
承傳統而不僵古,求創新而不狂怪。不受時流左右,不看別人的臉色寫字,不違心地去阿諛奉承,這是我的創作觀。實質上,創作觀是人生觀的反映。有人說我有傲氣,我承認。殊不知我的傲氣是緣于對世俗的鄙夷。我喜歡的東西擁抱到底,一意孤行,任爾東西南北風。這也許與我與生俱來的性格有關吧!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二十年前就有老師對我說,草書是最難駕馭的,弄不好一輩子出不了。年輕時不理解,幾十年實踐證明,草書非功力、才力、性情不可。怪不得歷代草書大家寥若晨星。在我五十歲生日個展時,鐵舟道友風趣地對我說:“寫了幾十年,筆成冢,紙成山,搭進了半條命,還只搞了這么點鬼東西!”嗚呼,藝道之艱辛,確實如此!
成功固然重要,過程同樣美好。為了追求,搭進了半條命,又何樂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