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六月的第三個星期日是父親節,這一年,父親們在又一個新的春天悄然老去。我們祝福他們健康,祝愿雨露遍布他們經管的花園,祝愿害蟲離開他們耕作的菜地。
因父之名。父是甲骨文里手持棍棒的子女教育者,是《易經》里所謂“子之天”者。
我們相信“父”意味著最原始的平等。套用夏洛蒂·勃朗特的名言,當這些衰老如一件舊衣裳的男子,穿過他們手頭的鋤頭、扳手、手術刀、權柄、支票、豪華汽車的方向盤,來到“父”這個符號面前時,他們的靈魂是平等的。
因父之名。每一個父親,都曾對同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加持祝福。那時我們還在襁褓里,他們教我們與人為善,教我們平等公正,教我們寬容退讓,他們帶我們去看花兒而不是尸體,他們給我們玩具而不是涂毒的匕首。
因父之名。我們相信“父”意味著最樸素的圣潔。當他們暫離每一天的艱辛、陰謀、懦弱、蠅營狗茍、風濕疼痛、求告無門、日進斗金,來到子女面前時,這些年老的農民工、上訪者、囚徒、官員、慈善家的眼眶里,都滿載著同樣的父親所獨有的圣潔光輝。是的,父親的溫暖的眼眶,是我們每一個人最后的散兵坑,我們在這里躲避流彈,自舔傷口。父親的眼眶是圣泉,他讓每一個心力交瘁的戰士瞬間回到精神抖擻的狀態。父親是那個滋養我們長大成年的核桃殼里的國王,他們在我們出生的第一天——那時他們還是壯年——便對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懷有鄉愁。
今天,“因父之名”,“他山石”選摘《南方周末》春節特刊“十五位父親和他們的世界”中一部分的作品來感恩父親,我們的言語不多,但感恩的力量能溫暖每一個父親的生命。祝天下父親都快樂!
(編 者)
我有一雙和父親艾宏松一樣的手,大得像作業本。我現在還沒有婚姻,但心里總是提醒自己,不去毆打未來的孩子。我記得父親抽七八歲的我的聲音,能聞到那像石頭拍來的青氣。我的媽媽不敢阻攔。在他走后,我仰著臉抽鼻子,再也安撫不過來。因為他的苛刻,我變成一個自卑而勤奮的人。
我們極少交流。即使現在我35歲,也感覺彼此之間橫著一堵墻,無法像朋友那樣暢所欲言。我們總是說著三兩句就說完的事,然后再把這些事重復著說幾遍。我們從不去觸及對方的靈魂。我通過一臺櫥柜上的裝飾知道他曾畫過畫,通過我哥的名字(國光)知道他吹過口琴,通過那老鼠咬壞的《詩刊》猜測他可能寫過現代詩——我通過這些只鱗片爪知道他曾經是一個強悍的文藝青年,但是他在生活中總是將這些評判為“玩物喪志”或“有什么用”,就好像它們是足以致命的病菌,會禍害我們一生。
他將它們抹得一干二凈。
也許一個人生存他可以維持這些,但他照應的是我們五個兄弟姐妹和我爺爺奶奶的生存。他成為一個開小賣部的,后來開了批發部、超市,他將生意從鄉村做到城鎮、縣城,在即將要去地區擴張時停止。我以為這里面存在另外的理想,但是一件事改變了我的看法。僅僅因為鄉鎮中學的教學質量差,他想將我們轉學,放棄在此地培育了多年的生意鏈,到縣城角落租了一個狹小的店面從頭開始。他始終是在用做生意維持我們家人吃飯、穿衣和出去應對朋友時的尊嚴,他的生意利潤都是百分之一、百分之三,做得很苦。等到我們這些孩子各自有了在社會上的歸宿,他仍然在做生意。他又試圖讓在上海的哥哥和在北京的我能在高房價的現實面前獲得起碼的安定和尊嚴。他固執而認真,愿意將自己幾十年的積蓄化成這泡沫中的小珠兒。而我在吸他的血。
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父親,我們跑到大城市一沒有成為杜月笙二沒有成為宋祖德,都在吸他的血。說起來這是羞恥的事,但在父親那里這是不容分說的事情。
2009年,64歲的父親中風。像往常一樣,這件不幸的事是隔了一陣我才知道的,因為怕影響我那狗屁不是的工作。我趕回去時,他剛從昏迷中醒來不久,偏癱。就是在那時候,這個一世強悍走路永遠像中年人呼呼有風的父親,對我們露出歉疚的笑。因為我們在清理他的糞便。他成為醫生懊惱的對象,因為他總是迫不及待地試圖站起來,他擾亂了正常的恢復程序。就像在我小時候,他總是迫不及待讓我將三百首唐詩背完。
2010年10月的時候,因為堂兄猝死,我急趕回家,敲門沒人應,便等。十來分鐘后,父親才從二樓摸索下來,他拖著萎縮的右腿,捉著毫無知覺的右手,給我開了門。上樓后,問過我幾句現狀,他便開始躺在床上,用右手握住一瓶礦泉水,然后用左手捉住右手腕,在胸前方旋轉出圓圈。這是他鍛煉的方式之一。每天他還會獨自出門,鍛煉行走能力。只有他一個人相信他還能健步如飛,而我們早已放棄。他正如海明威筆下的老人,只許戰死,不可戰敗。
吃飯時,他要我弟弟弄一臺廢棄電腦來,他要重新學習打字(他過去用雙手學會過一次)。我們說這是干什么。他便有些慚愧,說是想將自己寫的詩用電腦打印出來,寄給一家詩詞雜志。我們個個提出要幫他解決這事,他便取出身上的一張紙,那上邊的文字顫顫抖抖,是用左手寫的:
病 中
余中風近兩年,雖全力鍛煉,收效甚微。近來又再跌跤……
細雨潺愁掛滿天,秋風敗葉總牽連。
黃昏飽蘸傷心淚,靜夜偷燈洗不眠。
雨困郊原草木慌,東籬野菊獨梳妝。
何當借得秋風勁,洗凈煩愁一色黃。
兩年未掃架生塵,抽本詩書慰淚痕。
誰料此間花似錦,卻忘灰土染香魂。
我也是這時知道我認識的他其實不是他,因此悲傷不已。在我將這首詩帶至北京幾天后,他打電話來,要求更正詩里的一個字,便是將“細雨潺愁”改為“細雨添愁”,他覺得這樣更好。
在我們的生命中,從來只有他給我打電話,沒有我給他打電話。即使是這首詩,我也沒有好好給他找到一個輸出渠道。我是個懦弱的人,心里只想著怎樣給他安裝一雙翅膀這樣不靠譜的事。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