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韋 泱

羅洪夫婦與巴金
年初,去看望已跨入一百零一歲的老作家羅洪先生。老人似乎是在故意問我,又好像在自言自語地說:今年是一一年了吧?我答是啊。她接著說:這樣說來,我認識巴金正好有八十年了。我恍然大悟。老人在這個關鍵時日,依然懷念著老友巴金哪。
羅洪記得十分清晰,那是一九三一年五月九日。這天,在蘇州市內一家茶苑,她第一次見到了巴金。
當時,羅洪與朱雯正在熱戀之中。前一天,朱雯興奮地對羅洪講:一波說,巴金來蘇州了,明天大家可以見見面。這個消息讓羅洪著實欣喜不已。當年,巴金才二十七歲,卻已是聲望很高的名作家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滅亡》已在葉圣陶主編的《小說月報》分三期發表。第二部長篇小說《家》正在《時報》連載,羅洪每期必看,一期不落,心中對巴金崇拜至極。想到第二天就能與景仰已久的巴金見面,晚上她竟難以入眠。
朱雯說的一波,就是毛一波,是朱雯的文友。兩人因經常為文藝刊物寫稿而相識。一波早年曾留學日本,為報人與文史學家,解放前曾任《華西日報》主筆,《川中晨報》總主筆,著有《櫻花時節》等。他經常與朱雯通信,其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少女之夢》在上海出版后,朱雯即寫書評,文中看法,頗得一波贊同,引為知音。一九二九年,剛入東吳大學就讀的朱雯,與校外兩位同樣愛好新文學的青年學生陶亢德、邵宗漢一起,組織了一個文藝研究社,又創辦了蘇州早期新文學旬刊《白華》,得到鄭伯奇、朱自清、蘇雪林等人的支持,時在日本東京留學的一波,就給朱雯寄來了《日本之夢》《熱海歸來》等稿,支持《白華》的創辦,這讓朱雯深為感激。此次,一波要與巴金一同來蘇州,受好友楊人楩所邀,觀看京劇演出,順便到東吳大學看望朱雯。對朱雯來說,這是極其難得的機會。這楊人楩是一波、巴金的上海朋友,曾留學英國,時在蘇州中學教書,后成為研究法國大革命史的著名學者。他在儲安平主編的《觀察》上,連續發表了《自由主義者往何處去》《再論自由主義的途徑》等文章,引起熱烈反響,討論文章持續了兩年多,終因《觀察》的??兄埂钊藰F還業余愛好京劇,以票友身份多次參加蘇州當地的演出,頗負盛名。這次彩排,他特意相邀上海的毛一波與巴金到蘇州來觀賞。這就是這次巴金蘇州之行的緣由。
第二天一早,羅洪與朱雯早早來到蘇州茶苑等候。羅洪記得,“他當時戴著一副近視度不深的眼鏡,神采奕奕,透露出一種哲人的智慧。初次見面,覺得他平易近人,一點沒有大作家的架子。毛一波和楊人楩則較為健談”。當時按蘇州的習慣,大家在茶苑休憩品茗,敘談了好一陣,又雇了一輛馬車,去游覽了虎丘和留園。馬蹄的得得聲和車輪的轔轔聲,伴著大家的歡笑聲,在空寂的田頭路旁回響。從虎丘到留園,那一段路十分開闊,馬車在這樣寬敞的道路中跑得歡快,兩邊的垂柳不時地拂過他們的臉頰,散發出一股濃郁的春天氣息。似乎可以想象,這群久居鬧市的年輕人,確實感受了一次別有風味的郊游。五月十八日的《文藝新聞·每日筆記》上,刊過一則簡訊,對巴金和毛一波九日到蘇州與朱雯、羅洪同游虎丘諸名勝作了報道?;氐缴虾:?,毛一波還專門寫了題為《春天坐了馬車》的散文,刊登在上?!稌r事新報》“青光”副刊上,文章記述了大家在蘇州的歡聚。及至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旅居美國路州紐奧良市的毛一波,來函索取此文,朱雯到上海圖書館找出舊報,卻因年久紙脆,已無法復印,朱雯一字字抄錄全文寄去。毛一波收到自己的舊文,感慨系之,賦詩云:“何期八十翁,蘇州在念中”,回憶的就是初次在蘇州的相見。
其實,巴金對蘇州并不陌生。一九二六年,巴金就專程來過蘇州,看望在東吳大學念書的三哥李堯林,還在學生宿舍住了一夜。這第二次來到蘇州,卻在巴金頭腦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在過了四十七年后的一九七八年,巴金給朱雯、羅洪的信中還寫道:“我第一次看見你們在一九三一年,我和毛一波同游蘇州,他把我介紹給你們”。可見,巴金是個把友情默記于心的人。

《兒童節》 書影
羅洪雖是上海松江人,但她早年就讀于蘇州女子師范學校,一九二九年畢業后回松江老家教書。第一篇隨筆《在無聊的時候》,發表在《真美善》雜志上。兩年后又來蘇州,當一份人家的家庭教師,為一個讀初中的女學生補課。但自從與巴金第一次見面后,羅洪深受鼓舞,更激發了她的創作熱情,連續寫出了不少短篇小說。可以說,羅洪是在蘇州真正開始了漫長的文學創作生涯。一九三六年,羅洪與朱雯去看望巴金,向巴金談起自己的寫作情況,巴金聽后,說可以將幾篇小說集個本子,讓他看看能否出版。當時,巴金正在主編《文學叢刊》,已出版了四集,計劃出十集,每集十六本。作者中有文壇著名作家,如魯迅、茅盾、沈從文等,更有不少當初沒有知名度的青年作者,且大多沒有出版過專著。過幾日,羅洪就將發表在《文學》雜志上的小說《兒童節》等幾篇小說集攏后,再將《腐鼠集》中較滿意的《遲暮》《媽媽》和《祈禱》三篇補進去,以《兒童節》為書名,將稿件交給了巴金。不久,巴金就來了回信,說準備編在《文學叢刊》第五集中。得悉這一消息,羅洪十分高興,她認為巴金主編的這套叢書,在出版界、文學界及廣大讀者中,有很高的評價和聲譽,能夠編入這套叢書,“對我是一個極大的鼓勵”。《兒童節》小說集,從交稿到出版,時間只用了四五個月,在當時,可以看出巴金任總編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效率之高。雖說羅洪在一九三五年出版過小說集《腐鼠集》,但時在戰亂,未名書屋即將歇業,所以此書印數不多,流傳就很有限。在羅洪心目中,由巴金編入《文學叢刊》里的《兒童節》,可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小說集。從此,羅洪在巴金不斷的鼓勵和扶持下,創作持續旺盛,她將巴金看作是文學道路上的指路明燈,是她“心中最可珍視的文學老師”。
羅洪說,朱雯和她一樣,在文學創作與翻譯上,深得巴金的鼓勵與幫助。朱雯一九二三年春入蘇州東吳大學附中讀書,一直到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滬抗戰后才離開蘇州,轉到上海暨南大學,修完最后一個學期的幾個學分。一九二九年他在《真善美》雜志五卷一號上發表了《蘇州文藝的曙光》,接著他寫出第一篇小說《清虛法師之死》,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現代作家》,以及第一部長篇小說《漩渦中的人物》,還翻譯出版了長篇小說《曼納薩斯》。更難得的是,以后朱雯的翻譯工作,也一直得到巴金的指點和支持,他譯的雷馬克《凱旋門》,列入巴金主編的《譯文叢書》出版,在《凱旋門》的譯后記中,朱雯寫道:“我應該特別感謝李先生(即巴金,真名李堯棠),假如沒有他對于原著卓越的鑒賞,以及對于譯者友善的鼓勵,我不敢相信,能使這樣一個譯本得到出版的機會”。不僅如此,巴金還鼓勵朱雯將雷馬克的所有作品翻譯出來,早日出版《雷馬克全集》。

羅洪在寫書法

羅洪書法
蘇州茶苑的第一次見面后,羅洪和朱雯與巴金建立了日益深厚的友情。當年放暑假時,他們兩人相約而行,一早就從蘇州乘火車到上海,去看望巴金。待找到巴金的住所,已是上午十點多了??礃幼影徒鹌鸫膊痪?,剛吃過早點,準備工作的樣子。一張書桌上,堆滿書報雜志,只留中間很小的一小塊空處,供他伏案寫作之用。幾十年后,巴金回憶道:“環境永遠是這樣的單調,在一間寬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滿書報和稿紙的方桌,旁邊是那幾扇送陽光進來的玻璃窗,還有一張破舊的沙發和兩個小圓凳”。這樣的描寫,真是羅洪當年看得真切的場景。巴金當時正在寫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的第二部《春》。羅洪一邊聽他說著不完全能聽明白的四川話,一邊卻因為怕打擾了巴金的寫作而有些不安。談話中,巴金得知他們下午就要乘滬杭車趕回老家松江,便站起來說:“一起去吃頓飯吧!”
羅洪記得,去吃飯的地方不太遠,吃的是西餐,這是羅洪平生第一次吃西餐,令她終生難忘。吃著不甚習慣而又新鮮好奇的西餐,聽巴金談著文壇上的新聞動態,羅洪覺得自己像個鄉巴佬,而巴金懂得那么多,讓人深為欽佩。巴金是個不善講話的人,更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中說話。但與友人交往中,可以看出他的熱情與誠懇,有啥說啥。以后第二次去巴金家看望,他已經搬到樓下了。屋里的陳設則還是老樣子?!都ち魅壳芬呀浲瓿桑_始寫《愛情三部曲》的第一部《霧》。他們談到蘇州東吳大學學生會邀請上海大道劇社來蘇州,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等宣傳抗日的劇目,又談到東吳大學學生響應上海學生聯合會的號召,去南京政府進行了一次請愿示威等等。巴金聽著,不時點點頭。以后,羅洪、朱雯每次從蘇州回上海,總要去看望巴金。
一九三二年五月九日,正是選擇與巴金在蘇州相識一年后的這一天,羅洪與朱雯在上海三馬路(今漢口路)孟淵旅館舉辦結婚儀式。巴金自然是他們的首邀嘉賓。同時來出席他們婚禮的文友,還有施蟄存、趙景深、穆時英、陶亢德等。在這一場合,巴金第一次與施蟄存見面。以前他們常有書信往來,巴金給施主編的《現代》雜志的稿件,亦一直由索非轉交的。由于“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滬杭、滬寧兩路的火車停駛,羅洪婚后無法去蘇州教書,就抓緊在家鄉安居的這一機會,開始有系統地讀中外名著。此時朱雯亦轉學到上海,這樣,他們與巴金的往來就方便多了。一九三四年,他們邀請巴金到松江一玩,去游覽佘山風景區。當時去佘山的交通,只有小路。從上海到佘山取道松江最為便捷。他們特意雇了一條烏篷船,從松江向佘山進發。船在靜靜的水中航行,一路上發出輕微的汩汩聲,這讓他們的思緒又回到了五年前坐在馬車上,在虎丘大路上疾行的情景。兩廂對照,別有一番情趣。游了佘山,又去了醉白池、西林塔等,還在剛建的新松江旅社住了兩個晚上。對巴金來說,這可是無比愜意的市郊兩日游啊。
以后不管在抗戰中的大后方桂林、重慶,還是在“孤島”時期的上海,他們總不時地與巴金見上一二面,盡管有時匆匆一見。解放后見面的機會就多了,羅洪因與巴金的愛妻蕭珊在《收獲》編輯部共事多年,常能得到不少巴金的信息。可惜的是,在“文革”中,蕭珊被迫害致死。新時期到來,一九八一年羅洪、朱雯搬了新居,意想不到的是,過不久巴金不顧年近八十高齡,竟獨自一人來到吳興路上,登門看望了他們,令他們感激之情無以言表。不幸的是,一九九四年十月七日,著名翻譯家朱雯先生因突患腦溢血而離世。巴金失去了一位老友,羅洪失去了她終生伴侶。
之后,羅洪每年都要去武康路看望巴金,后又到華東醫院去探望病中的巴金。只是后來她覺得不便再去打擾巴金了,因為巴金無法說話,無法與人交流了,這對巴金來說,也是一樁苦惱事。在巴金百歲誕辰之時,羅洪特意去醫院,送了百朵紅玫瑰以賀百歲。在醫院里,羅洪隔著玻璃窗,與巴金見了最后一面。
羅洪家中墻上,至今掛著的一幀集體合影,那是一九六一年,上海作協組織的新安江水電站采風活動時照的。照片上有巴金、蕭珊、魏金枝、何公超、唐弢、柯靈、王辛笛、羅洪八人??上呏腥?,已一一凋零。巴金是她最后一位離世的老友。如今,八人中只剩羅洪一人矣。
交談中,羅洪講到,多次想到蘇州去故地重游,看一看當年與巴金相見時的那家茶苑,不知現在面貌如何。無奈年邁體衰,恐難成行了。但羅洪總牢記巴金的話,要多寫些,多出些成果。所以,這些年在出版了《羅洪散文》后,她又出版了三卷本《羅洪文集》,去年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中篇小說《一個真實的故事》。她為文壇留下了可資借鑒的真實而富有藝術感染力的文學作品,這殊為不易。羅洪與巴金從一九三一年自蘇州相識,其交誼深篤,歷經風霜雨雪而綿延。這在現代文學史中,是絕無僅有的。羅洪比巴金僅小六歲,當屬同輩作家,而羅洪始終尊敬地將巴金看作是文學老師,可見巴金在羅洪心中的位置。在現今文壇上,有如此長久而彌堅的師生之情,惟羅洪與巴金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