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勤路上五味人生

吳楨

我在美國乘長途汽車上班十幾年，一般來講，通勤的人都比較“冷”，沉浸在一人世界里，他們或看書看報，或在筆記本電腦上做事，或閉目養神，素不相識的通勤者之間不太聊天。舉個例子，9.11恐怖襲擊前的某天，我最后一個上車，看見一個人把旅行袋放人車下的行李艙就離開了。我想起新聞里經常提到以色列的公共汽車被炸，心里開始緊張，于是對同座、正在看報紙的乘客提起這件事，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是嗎?”眼睛卻沒有離開他的報紙。我知道很傻可還是忍不住試探地問了一句：“有沒有可能是炸彈?”他酷酷地回了一句：“當然有可能。”卻面不改色地繼續他的閱讀。那么警覺，再問就顯得我多事了。我只好提著顆忐忑不安的心直到終點。當然最后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事后想來或許那人是送人上車的，所以把旅行袋放進行李艙，自己卻沒有上車。不過這件小事卻很好地反映出一般通勤者的心態。可能因為朝9晚5的工作令人身心俱疲，不想把多余的精力浪費在和陌生人閑聊上。

偶爾乘車容易打開話匣

比起通勤的上班族，倒是偶爾乘車的人更容易打開話匣子。麗這些健談的人又多是老年人。有一天我正在車站等車，一個小老太太走過來問道：“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是從哪來的?”

來美國這么多年我聽過類似的問話不計其數，我想接下來的第二句就是：“你什么時候回去?”所以我雖然禮貌性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卻并沒有什么熱情。老太太聽了我的話臉上卻漾開了一片笑容，使她在一瞬間變得非常生動。她說她有兩個兒媳，一個關島人，一個日本人。另一個兒子的女朋友是臺灣人。他們家倒真是和亞洲人有緣，原來她問我是為了找個和她自己的生活有聯系的人。我有點暗自慚愧我的先人為主，上車前一個中年婦女趕過來，和老太太擁抱后，很關心地囑咐她到外面注意些什么。我在想那可能是她的女兒。

上車后她堅持讓我坐在她的旁邊，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了她的身世。老太太那年73歲，年輕的時候是軍隊里的電話接線員，當時女兵很少，所以家人很為她感到驕傲。退伍后她做了幾十年的訪問護士。退休以后開始照顧有肌萎縮癥、車禍后遺癥、腦癱等殘疾兒童。很多孩子沒有語言能力不能說話，卻和她很有交流。比如一個孩子不能走路，只能爬。孩子會拍她一下，再拍一下地面像是要教她如何爬行。當想讓她陪著一起玩時，會扯一下她的袖子然后往前爬，還不時回頭看一眼，看她是不是跟上來了。

她說自己就像是孩子的家庭成員一樣。每當一個孩子不幸離去，在葬禮上，她總是和孩子的親友們站在一起，因為這些孩子生前都把她當作親人一樣。她告訴我上車前來囑咐她的那位中年婦女，就是其中一個孩子的母親，那個孩子已經過世幾年了。可是這位母親仍然把老太太當作自己的親人，她說也許因為她是在那個母親和她過世了的孩子之間唯一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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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為這老太太多么的健康。她本人身患兩種癌癥，還有過心臟衰竭，身上插滿過管子。從醫院一回家，她又開始照顧殘疾兒童。雖然自己坐在輪椅上，還要抱著一個小孩。她說在她病最重的時候，病床周圍都是那些病童的家長，“他們都流著眼淚，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么。可能因為我從不害怕死亡，所以我才活下來的吧。“說到自己她似乎很平靜。

那兩天因為大風小鎮上很多地方都停了電。她的住處電還沒有恢復。屋子里太冷，所以她乘長途汽車是要去康州的賭場玩兩天。她仰起那張堆滿皺紋的臉笑咪咪地說：“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可能更富有，也可能更貧窮，但是有一點我知道。我會更快樂。”

坦率紳士開口就談信仰

有一次和我同座的是一位50多歲的紳士。他一上車就一見如故般地和我攀談起來。他告訴我他所住的地區。我說那是個有名的好學區。他說他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差的學區，因為學校只重視明星學生，而他的女兒有學習困難綜合癥，得不到任何鼓勵。所以雖然很多人想要搬去那里，他們卻在打算離開。看來好與差是相對的，對有些人好的東西并不見得適合于另外一些人。

他的坦白也很令人吃驚。對我這個只見面沒有幾分鐘的人就談起他的宗教信仰。他說他曾經懷疑上帝的存在。他很痛苦，于是向上帝禱告，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一定要證明給他，否則他會一直等待。他說在等待的那些天，他躺在地上，不斷對上帝乞求著如果上帝不給他證明他就不吃東西。到第十天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虛弱得已經快要死了，這時忽然聽到有聲音對他說：“相信我吧，我就在你的身邊。”

從此他再沒有懷疑過。他也的確是個虔誠的信徒。說到上帝的時候兩眼噙滿熱淚，激動不已。

他還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因為世界上現在充滿了罪惡，上帝要再來一次諾亞方舟式的浩劫。那時除了耶路撒冷，世界上所有別的地方都會被徹底摧毀。他急切地對我說：“我看你是個好人，所以我要告訴你。你一定要聽我的勸告，在2010年以前搬到耶路撒冷去。2010年以后雖然世界上別的地方會毀滅，但是耶路撒冷的一切都會保存下來。人們前腳種下種子，后腳就會長出莊稼。那里將是一個奇跡。”

現在2010年已經過去了，那個預言看來并不準確。

遇到奇跡青年打破沉默

和老年人的健談形成對照，一般年輕人都很酷，戴著耳機，各忙各的，不過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和一個看上去20多歲的小伙子同座位，他靠窗。一路上他一直在報紙上忙著寫寫畫畫，我埋頭看我的小說。這樣相安無事很長時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感到他在旁邊有些坐立不安。我想也不關我的事就接著讀我的書。他又折騰了一陣子突然開口了，而且確定無疑是在對我說話：“非常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要打擾你一下，我一定要和你分享一下，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一臉興奮的樣子引起了我的好奇。他說為了打發在車上的時間他一直在報紙上做填字游戲。只差5個空格這一整套字謎就已經全部破解了。可是就這最后一個詞卻讓他大傷腦筋。這5個空格前面那個字母是Q。對這個詞的提示是一個人名。也就是說他需要找到一個以Q打頭的6個字母的人名。他絞盡腦汁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終于無可奈何，準備放棄了。他放下報紙抬起頭來望向窗外。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前方撲面而來的巨大的路牌上綠底白字赫然寫著"Quincy”。聽起來真是有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Quincy有個別號叫總統之城，是美國第二屆總統約翰·亞當(John Adams)和第六屆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的出生地。他們是除了布什父子之外的美國另一對父子總統。Quincy這個小城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約翰·昆西·亞當斯母親的外祖父約翰·昆西(JohnQuincy)。他的母親也讓Quincy成為她兒子名字的一部分。

填上了這個名字，我眼前看到的是一幅答案完美的字謎。我可以理解這小伙子的興奮。正在絞盡腦汁而不得要領的時候，像是上天突然把答案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的面前。這事巧到令人不可思議的程度，也難怪他會如此興奮。換作我也可能會忍不住找旁邊無論是誰來好好地分享一番。

枯燥的通勤路上也就是因為這些小小的插曲而變得不那么枯燥，你會發現一個不留神你就在分享一個人的快樂，排遣另一個人的孤獨，贊嘆一個人的生活態度，欣賞另一個人的生命歷程，就像一本永無完結的章回小說，一頁一頁在眼前翻過。

(編輯／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