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生的幸福

李清淺

那天清晨，爸爸接完一個電話，神色便凝重起來，我們好奇地問怎么了，他回答：“梅芳想要回來了。”

“梅芳是誰?”我隨口問。

媽媽皺著眉頭說：“你姑姑。”

我怔住了，已然20歲的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有個姑姑。媽媽告訴我，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就是姑姑的——哥哥結(jié)婚后，因為家里人多，不便擠在一起，我們便搬回奶奶的老房子，而這間房子的房產(chǎn)證上，寫的就是姑姑的名字。

我十分好奇，為什么這個姑姑，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被他們提起過?

“因為她不自愛。”媽媽臉上露出輕視之色。“不要這么說梅芳。她也是為了這個家。”爸爸嘆口氣說。

爸媽的話讓我對這個姑姑不由得好奇起來。

三天后，姑姑到了。已是50多歲的她，身材卻保持得很好，甚至有點兒瘦骨伶仃。化了很濃的妝，衣著也十分艷麗。

爸爸媽媽禮貌而周到地噓寒問暖，姑姑的眼神卻落在了我身上：“侄女吧?這妮子長得像我年輕的時候。”

媽媽看我一眼，再看姑姑一眼，仿佛十分不情愿我長得像姑姑似的，故意說：“有嗎?我還真沒看出來。”

“像著呢，怪不得人家說侄女像家姑，丫頭叫什么名字?”姑姑的聲音聽上去嗲嗲的。

我笑著回答：“小姿。”正如我不知道姑姑的存在一樣，原來，她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奶奶的房子只有兩室，平時爸爸和媽媽住一問，我住一問。媽媽原本想讓姑姑和我擠一塊兒。可姑姑說。“我不習慣和別人睡一個房間，小姿睡客廳可不可以?”她話剛說完，我們?nèi)叶笺蹲×恕?/p>

“成啊，那我睡客廳好了。”雖不是很情愿，但想到姑姑畢竟遠道而來，我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趁姑姑回臥室的時候，媽媽小聲抱怨：“50多歲的人了，化那么濃的妝，我記得她以前說話沒這么嗲啊，也太……”

“少說兩句吧。”爸爸嘆口氣，媽媽便不作聲了。而我，也斷斷續(xù)續(xù)地拼湊出了姑姑的故事。

姑姑一輩子沒結(jié)婚。

其實姑姑年輕時是很漂亮的，照片里，那時的她長得有點兒像現(xiàn)在當紅的一個女明星。姑姑18歲那年，爺爺去世了。那時姑姑尚在讀高二，作為長子的爸爸，正在復讀準備再考一次大學，小叔則正在讀初三。爺爺?shù)娜ナ溃尲依锏慕?jīng)濟頓時捉襟見肘起來。于是奶奶提出讓學習不太好的姑姑去南方打工。

幾天后，姑姑便收拾行李，南下去了深圳。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沒經(jīng)驗，二沒學歷，想掙錢談何容易?可姑姑不只掙了錢，而且掙了很多，所以大家便懷疑起這錢的來歷，有傳言說姑姑在歌廳唱歌掙錢，還有傳言說姑姑是“三陪”。

更讓家人放心不下的是，雖然不斷有錢寄回來，姑姑卻一連兩年沒回家。奶奶到底不放心，親自去了趟深圳，這才知道姑姑給別人做了“小老婆”，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小三兒”。

一向正統(tǒng)的奶奶覺得姑姑辱沒門庭，聲稱姑姑如果不跟自己回家，就和她斷絕關(guān)系。但姑姑終是沒跟奶奶回來，只是一直往家里寄錢，直到爸爸大學畢業(yè)。

奶奶臨去世前，爸爸給姑姑打了電報，姑姑跪在門外哭成了淚人兒，奶奶卻無論如何不肯見她。

可奶奶卻把房子留給了姑姑。因此我們都猜測，奶奶還是疼姑姑的，做母親的怎能對兒女記仇?只是怒其不爭罷了。

奶奶去世不久，姑姑便又去了深圳。爸爸結(jié)婚時，她回來了一次。那時姑姑名下已有了一間酒吧，據(jù)說是那個男人給她的分手費。爸媽的婚禮上，姑姑給的紅包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她有錢，也愿意讓別人知道她有錢。那天姑姑喝了個酩酊大醉，說了很多“不成體統(tǒng)”的胡話，小叔苦勸姑姑都勸不動，最后干脆打了她～個耳光，姑姑便哭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以至于。婚禮完全不像婚禮了。為此媽媽一直耿耿于懷。

婚禮結(jié)束后，姑姑就又去了深圳，從此，她就沒怎么和家里聯(lián)系過。

因為姑姑一直在深圳，奶奶的老房子便出租著。姑姑口頭承諾過，反正她也不會回來了，房子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賣掉也沒關(guān)系。所以，哥哥結(jié)婚后，家里實在住不開，我們才搬進來，我們都沒想到，姑姑竟在這時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聽完姑姑的故事，我竟然有些心疼她。這些年來，她一個人飄泊在外，甚至沒有結(jié)婚，雖然她手頭寬裕，到底還是孤單寂寞的吧?

看得出，媽媽是不喜歡姑姑的。因為姑姑的確很難“伺候”。第一，她愛炫富，動不動就說她的表多少錢、她的裙子多少美金；第二，她很挑剔，飯菜不可口啦、地方太小啦，甚歪馬桶上沒有坐墊不夠舒服啦……

“我們夏天從來不用坐墊，沒辦法，家里就這條件，你哥和我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掙不采那么多閑錢。”媽媽話里帶刺，爸爸給媽媽使了個眼色，她才沒繼續(xù)說下去。

姑姑顯然不是示弱的主兒：“嫂子，您倒說說，我怎么不老實本分了?”

“姑姑，你喜歡什么樣的坐墊?我去買。”我之所以搶著說，是怕姑姑和媽媽鬧僵。

“喲，還是我侄女懂事。”姑姑很聰明地順著這個臺階下，一掃臉上的陰霾。

那是我第一次和姑姑一起逛街掃貨，姑姑的確很舍得花錢，好像過了今天就沒明天似的，幾百塊一件的短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買了。

姑姑還幫我看中一條連衣裙，逼著我試穿。我覺得太貴，不想讓姑姑破費，姑姑卻固執(zhí)地非要買，結(jié)賬時，她突然說：“姑姑給你買是可以要的，但是男人，尤其對你有所企圖的男人要是買給你，再貴也不能耍。”

我怔了一下，來不及深思，姑姑又感嘆：“女孩兒要富養(yǎng)啊。”

我突然懂得姑姑的深意了，她是怕我重蹈她的覆轍。那天，姑姑強勢而又霸道地幫我買了許多的漂亮衣服。我在一旁看著姑姑在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里穿梭，愈加心疼她。我總覺得，當一個女人的生活無聊到只能用華美的衣服包裹自己的時候，那些衣飾有多美，人就有多寂寞。

掃完了貨，姑姑帶我去吃飯，她一邊走一邊感嘆：“變了，全變了，都認不出來了。”我告訴姑姑，奶奶的老房子可能要拆掉了，政府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了。

姑姑愣了一下，有點兒意外：“要拆了?什么時候?”

我回答還不知道。后來姑姑就有點兒心不在焉了，像是有心事，我想問她，又不敢。

頓了一會兒，姑姑才說：“你知道嗎，剛才那些衣服，不止是買給你的，也是買給年輕時的我的。”我有些不知所以，姑姑卻答：“你真的很像年輕時的我，所以我很想疼疼你，如果當時有人那么疼我……”她話說到一半，便不再言語。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忙接過她手里的東西，問她是不是累了。她笑笑，說沒關(guān)系。

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媽媽看大包小包都是我一個人拎著，顯然有些不高興，覺得姑姑在“欺負”我，她不知道的是，大多數(shù)的衣服，都是姑姑買給我的。

此后，姑姑一直對我很好，見到我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