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應該是哈爾濱這個城市的吉祥物。
用猶太人考布斯基的話來說,是上帝帶給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的福音。
1898年,他乘著火輪,隨著俄國的遠征軍來到哈爾濱,命運之神就向他伸出手來,他成了上帝的寵兒。
作為隨軍記者,他擁有一架德國的萊卡照相機,正是這個魔盒,在神秘的東方幫他完成了原始的財富積累。
光緒三十一年那年西歷是1905年,當大清帝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在北京豐泰照相館開拍的時候,考布斯基用放電影賺得的銀子添置了房產,在埠頭區中國大街(現道里區中央大街)的拐角,開設了哈爾濱第一家電影園子——依留季昂電影院,這“西洋影戲”尤其受俄人僑民和哈爾濱土著的喜愛。梳著大辮子的中國人走出茶館、煙館、窯子和各種名堂的逍遙樂園,從傅家甸(現道外區)、田家燒鍋、秦家崗(現南崗區)紛紛坐馬車、洋車,甚至徒步來看西洋景。
又過了幾年光景,考布斯基一口氣開了好幾家電影園子。考布斯基發財了,還保持著猶太人的節儉品格。日俄戰爭消停了,部隊駐扎哈爾濱,作為一個自由的隨軍記者,電影生意自有人打理,他的工作還是照相,偶爾,也拍拍電影。考布斯基說,我是手藝人,照相術和拍電影是手藝呀,不能扔掉。他還住在圣·伊維爾教堂旁邊的俄國兵營的尖頂木刻楞房子,不但省了房錢,還有部隊的生意在隨時等候。
他還收了好幾個徒弟,有中俄混血兒安德森,皆克斯坦電影院看門人的兒子張玉樓,給他收拾房間做飯的茨岡人安娜的弟弟舒拉。他從來不教他的徒弟攝影手藝,平時也不讓徒弟們碰他用來賺錢的照相機和電影機,只是用他們扛機器、片筒和三角架。
考布斯基的寶貝就是他的電影攝影機,這是1902年德國生產的蔡司依柯牌。配有四個腿的支架,茶色的木頭盒子,銀質的搖把,這個奇妙的魔匣子是他的印鈔機,哈爾濱的重大事情,都要請這個猶太人到場,因為整個城市就他會拍攝電影。用電影院看門人張德忠的話說就是,拍“西洋影戲”,考先生在咱們哈爾濱是蝎子粑粑——獨一份呀!
考先生愿意聽這話,這不是恭維,這是中國土著的首肯呀,這個梳大辮子、抽鴉片、玩鳥、玩蟋蟀的東方民族,太不可思議了,他們擁有亞洲最大最先進的艦隊,卻敗給一個小小的彈丸之國日本,為什么?因為他們沒有獨眼的庫圖佐夫,他們沒有猶太人的精明算計,最主要是他們拒絕先進的科學……可是他們真是打心眼里崇尚藝術。
1909年10月26日這天是個晴天,考布斯基看完報紙,喝完紅茶,摘下夾鼻眼鏡,坐上馬車出門了,木輪的馬車沿著圣·伊維爾教堂向火車站駛去。
火車站坐落在秦家崗,中東鐵路穿越了整個哈爾濱,由埠頭區到秦家崗被鐵路攔腰隔斷,帝俄政府1902年修筑了這座木橋。二十多年后,才由設計師符·阿·巴利,工程師彼·謝·斯維利多夫設計建造了霽虹橋。馬車咿咿呀呀地駛過木橋,此時,一列火車駛過,白色的煙霧籠罩在橋頭,遮蓋了馬車和橋上的行人。一路上考布斯基心想:今天這個片子拍好了應該又是一筆很好的買賣。
由于俄國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今天要迎接日本樞密院議長伊藤博文爵士,帝俄的憲兵很早就把火車站的廣場給封鎖了。警察、士兵、便衣、日本的密探都云集在這里,剛剛辭去朝鮮統監的伊藤博文公爵可是個大人物,哈爾濱的日本人、俄國人、猶太人都組織了龐大的歡迎隊伍,揮舞著日本的國旗、沙俄的旗幟、滿清的龍旗在火車站前迎接伊藤公爵。
8點鐘,考布斯基的馬車來到了火車站。他的3個學徒安德森、張玉樓、舒拉早在這里等他了,三個少年將他的寶貝——木盒子電影機、四爪三角架和器材一齊搬走,考布斯基一再叮囑:小心,別碰了鏡頭……
廣場前荷槍實彈的隸屬于中東鐵路管理局的帝俄憲兵在入站口仔細盤查每一個進站的旅客,必須車票和證件齊全才能進站。
考布斯基走在前面,哈爾濱鐵路警察署的警長列賓·尼基胡羅夫親自在入站口督陣,列賓看到考布斯基一揚手,中東鐵路管理局的帝俄憲兵就立馬閃出一條道讓考布斯基過去,哈爾濱的這些俄國人都知道考布斯基是個帶著魔匣的人。走過入站口的鐵門時,扛架子的安德森被門檻絆了一個趔趄,三角架從他的肩上跌落,此時卻有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笨重粗大的三角架,安德森一回頭,一個戴著鴨舌帽,留著小胡子,穿黑色西服套裝的日本人幫他扶起了三角架,這位紳士彬彬有禮,他用胳膊夾起三角架,扶著安德森的肩走進了火車站,日本紳士后邊還跟著個小跟班。一行人進了火車站站臺,介紹車次的廣播時間才八點一刻。
站臺上站滿了日本僑民,他們高舉著寫著“奉迎”的條幅和木牌,日本領事館組織的歌舞伎瘋狂地揮動著太陽旗和紙做的櫻花,中東鐵路管理局的軍樂隊儀仗隊正在調整樂器,大清國哈爾濱海關、濱江關道道臺施肇基帶著道臺府的吹打樂隊也在恭候著日本客人的到來。
考布斯基選好一個拍攝位置,吹了聲口哨,三個學徒立即忙活起來。安德森立好三角架,張玉樓和舒拉抬著異常沉重的鐵箱,從中端出電影機,安置在三角架上。考布斯基戴上眼鏡,將一塊黑布蒙在電影機上,將膠片盒從片筒中放進電影機,用手搖搖柄將膠片掛在了機器上。而后,考布斯基將脖子上掛著的測光表沖著太陽照了照,瞇縫起眼睛,用食指和中指沖舒拉打了一個響指。舒拉立刻從器材箱里拿出一個超大的鎂光泡,用電石打了幾下,只聽噗的一聲,鎂光燈管亮了一下,考布斯基趴在鏡頭前,沖三個學徒揮了揮手,示意光距調好了。
考布斯基調整電影機的場面吸引了很多人,帝俄的士兵、日本浪人和歌舞伎都在遠遠地觀看,而那個幫助拿三角架的日本紳士則一直站在考布斯基的身后觀察著他的一切。
八點三十分,距離火車進站還有三十分鐘,考布斯基走進了站臺旁的一個咖啡館,他要了一杯俄國紅茶,加上方糖,慢慢地品嘗著,透過落地玻璃窗觀察站臺上忙碌的人群。一抬頭,剛才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紳士正坐在對面喝茶,他似乎和一個小跟班耳語了什么,小跟班扭頭走了,之后,紳士優雅地抽著煙,昂頭注視著窗外,旁邊一個報童模樣的人遞上了一份報紙,紳士看完報紙在茶杯下壓一張紙幣作為茶錢,走進站里……那是一張《東京日日新報》,頭版的標題是《伊藤公爵攜15名隨員今日抵哈會晤俄羅斯帝國政府財政大臣共商遠東大事》。
差五分鐘九點的時候,載著伊藤的專列駛進了火車站。巨大的蒸汽機車冒著白煙駛進了月臺,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被突然勒在懸崖邊,呼呼地喘著粗氣,考布斯基的眼鏡在白煙中泛上一層水霧,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開始調整取景器準備拍攝。
車站的大鐘“咚咚咚”響了9下,鐘聲被淹沒在嘈雜的歡迎樂曲中,列車停在了站臺上,俄財政大臣戈果甫佐夫登上了專列去迎接伊藤爵士。約二十分鐘后,隨伊藤爵士雙雙走下火車,在戈果甫佐夫的陪同下開始檢閱帝俄儀仗隊,考布斯基在鏡頭里看到伊藤爵士是個白胡子的老頭,雖然臉上掛著笑容,但是他的眼睛卻閃著一縷光,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慢,還有說不出的陰郁,讓考布斯基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伊藤的身后跟著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滿鐵)的總裁中村、日本駐哈總領事川上、滿鐵理事田中、秘書官森泰二郎等隨從,他們跟著伊藤一起檢閱了儀仗隊。伊藤爵士以一種外交家的從容平和,微笑著頻頻向歡迎的隊伍揮手。
滿清政府的官員和各國領事也都站在歡迎隊伍中,伊藤特意與施肇基握手致意,并致以日本人特有的鞠躬禮,還沖清軍的吹打隊列致意,刻意強調了一下大清國的地主身份。
檢閱完畢,伊藤一行折回,迎著考布斯基的電影機走來,考布斯基用手搖著電影機,隨著沙沙的機械聲,膠片記錄下了歡迎伊藤爵士的盛大場面。
1909年的電影機相當笨重,根本無法隨著被拍攝物體而移動,只能憑著攝影師的感覺調整焦距。考布斯基搖著手柄移動鏡頭時,突然看到了那個戴鴨舌帽留黑胡子的紳士出現在鏡頭里,他站在俄國儀仗隊士兵的后面。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動機,考布斯基稍稍偏了偏攝影機,似乎是想給那個紳士一個鏡頭。
這時,戴鴨舌帽的紳士突然從大衣里掏出了一支手槍,參加過日俄戰爭的考布斯基認出,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勃朗寧手槍,當他搖下攝影機手柄時,槍聲響起……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站臺上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上帝選擇了考布斯基,魔盒還在沙沙響著,記錄了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原貌。
幸運之神又一次擁抱了考布斯基,在鏡頭中他看到,白胡子的伊藤爵士倒在了血泊中,這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伊藤爵士撲倒在地,中村等人上前攙扶,戴鴨舌帽的紳士沖出儀仗隊朝伊藤的隨從們連續開槍,中村等也都紛紛中彈倒地,場面大亂。回過神來的俄國軍警立刻犬般撲向刺客,扭住了西服紳士,刺客甩掉了手槍,仰天大笑,用俄語高呼:高麗亞,烏拉!
高麗亞—烏拉!!
高麗亞——烏拉!!!
恰在此時,考布斯基的膠片盒滿了。
小學徒張玉樓說:有刺客。
舒拉捂了捂耳朵說:我數了,一共響了七槍。
考布斯基迅速換上了另一本膠片。
這時站臺上的混亂達到了極致,歡迎的儀仗隊、軍樂隊、各國領事做鳥獸散,遍地是櫻花和旗幟,剛才激動得高呼“班再(日語:萬歲)”的隊伍也沒了蹤影。那個戴鴨舌帽的紳士被拷上手銬押送至車站里的鐵路警署,日本方面的憲兵和警衛人員驚慌失措,將現場可疑的人全部抓走。考布斯基換上第二本膠片時,他的三個學徒早已把他的寶貝魔盒搬到了月臺回廊的柱子下,三個小家伙很興奮地等著看西洋景,而考布斯基則從魔盒的沙沙聲中又一次聽到了財富的召喚。
鏡頭中,戈果甫佐夫早已不知去向,大清官員施肇基孤獨地站在月臺上,神情莊重,冷面傲岸,似在思索什么,在差人簇擁下悄然隱退……
一年后,當考布斯基在同一地點拍攝施肇基歡迎南洋歸來的伍連德博士來哈爾濱幫助消除疫情的電影時,施肇基施大人依然是這樣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伊藤爵士被抬上了專列,火車被俄國憲兵和日本警衛封鎖了,考布斯基上前交涉說:伊藤爵士怎么樣了?我是戈果甫佐夫的朋友,奉命要把伊藤爵士到哈的全過程拍攝下來,兩個小個子的日本浪人蠻橫地把考布斯基轟下了專列。
考先生沒有死心,帶著小學徒和他的魔盒,蹲守在車廂旁。
11時30分,正午毒辣辣的太陽照在站臺上,匆匆趕來的俄國醫生和日本醫生走出了車廂,考布斯基湊上前去問:伊藤爵士怎么樣了?那個長得像果戈里的俄國醫生用手抹了一下脖子,夸張地兩肩一聳,順手將擦著手上血跡的手套扔在鐵軌下,提著醫箱揚長而去。
此時,一片白煙和水汽籠罩了月臺,巨大的鋼鐵車輪緩緩移動,汽笛長鳴,專列按原路駛回……考布斯基的這本膠片最后定格在一輛遠去的蒸汽機車的背影上。
考布斯基的懷表,指針指向11點40分。
14時,考布斯基走進了他的暗室,洗印上午拍攝的膠片,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他將膠片連在了一起,然后用俄文、中文、日文制作了電影片名《朝鮮刺客安重根行刺伊藤爵士》。做完這個片子,他把為他做飯的茨崗女人,電影院看門的老張頭,還有俄國兵營的幾個士兵都喊到了圣·伊維爾教堂的一個大屋子里,考布斯基再一次打開了他的魔盒,用手搖電影機在教堂的白墻上放映了這段電影……茨崗女人的驚聲尖叫、俄國大兵的嚎叫、老張頭的感慨讓考布斯基知道自己成功了。
晚上,列賓警長差人來找考布斯基,讓他把白天拍攝的膠片全部送到鐵路警察署去,考布斯基只是又給他加洗了一套。而后,他便去了遠東報的報館。第二天,由考布斯基拍攝的電影《朝鮮刺客安重根行刺伊藤爵士》在捷克斯坦電影院首映。待燈一閉,膠片投映在銀幕上,放映廳里就有人用俄語、漢語、日語、朝鮮語進行現場解說。
“日本樞密院議長伊藤博文公爵訪問哈爾濱會晤俄國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被潛伏在車站的朝鮮刺客安應七刺殺,俄國彼得堡首席電影攝影師考布斯基現場獨家拍攝。”
1909年10月27日,是俄國隨軍戰地攝影師考布斯基名垂青史的日子,這一天,他拍攝的新聞記錄電影在哈爾濱的十幾家影院同時上映。半個月之內,這個電影的拷貝分別被賣到了上海、莫斯科、東京、紐約、倫敦,還有他學習電影技術的巴黎。
1909年的電影,在哈爾濱是個相當時髦的玩意兒,在中國的各國人都涌向電影院欣賞刺客行刺,雖然考布斯基拍攝過日俄戰爭203高地的戰斗,也拍攝過滿清政府捉拿革命黨的游街殺頭,但是都沒有這個片子的影響大。讓人神往的刺殺發生在身邊,又拍成電影,太刺激了,怎么能不看呢。
考布斯基覺得自己真的是上帝的寵兒,哈爾濱就是他財富的樂園,他就像普希金寫的滿足三個愿望的漁夫一樣,在魔盒的沙沙聲和19格一個鏡頭的膠片中,得到了獲取財富的咒語。
很多年以后,很多見諸報端的史料和史學家認為安重根在哈爾濱火車站喊完“大韓民國萬歲”后束手就擒的。但是大韓民國是二戰之后才出現的,當時的朝鮮叫大韓帝國,他喊的高利雅,烏拉,我國權威的俄語研究專家毛曉輝教授說:“按照當時的語境翻譯應該為朝鮮牛逼。”
在哈爾濱火車站站臺行刺地點,日本人曾建有伊藤博文銅像一座,上面寫有“伊藤博文公爵遇難地”字樣,1945年被拆除。
〔責任編輯 方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