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進城了。
具備這種想法當然需要些勇氣。總有不少人高唱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向城市沖鋒,最后才發(fā)現(xiàn)開放的城市有些時候其實牢不可破。
我常常暗自慶幸參加了某天在學校操場邊有本校著名“百事通”肖天文主持的“圓圈會議”。這樣的會議其實差不多每天都召開,只要操場邊有一位參會常委選好位置站定,在半小時之內(nèi)就會有一、二十號人以他為基準形成一個圓圈,然后“午間新聞”或“晚間播報”就開始了,從國際大事到別人家的家庭瑣事,在這里都會極具現(xiàn)場感的得以報道。
那天我加入會議的時候,董迪立剛剛結束關于國際核問題以及美國對伊朗空襲計劃的點評,在他的權威評析之下,與會者們多已沉浸于嘆息、憤怒或者驚悚的情緒之中,大家在對霸權主義滿懷憤慨的同時,又都不約而同地生發(fā)出對權力的朦朧向往。
我還有幸聆聽了肖天文的財經(jīng)演講。在他橫飛的唾沫間,我收到的信息是,目前城市里豬市牛市一片大好,每時每分都有財富傳奇故事發(fā)生,都有人瞬間步入小康社會的天堂。而在我的鄉(xiāng)村,時常會覺得希望跟純凈的天空一樣高遠,一樣的遙不可及,在物價飛漲的沖刷之下,我的薪水日漸瘦弱,這使得我常常想像,當年阿Q那次進城發(fā)了財,面前全是黃的白的財寶是啥樣的情景。
俗話說,身在皇城三分貴。二十一世紀雖然已將皇城演繹成一種尊貴的歷史,但是我堅信,進了城,做了城里人,一定能搭上某一班現(xiàn)代物質文明高速列車,去享用那些科技含量極高的榮華富貴。我記得有人在他的小說里這樣說過,在城里當貧民也比在鄉(xiāng)下強,就像城里的狗總比鄉(xiāng)下的狗日子好過得多,至少現(xiàn)在他們可以去到廣場上乘涼,享受廣場的美景和廣場廣闊的綠蔭帶來的氧氣和涼意。這話不無道理。
我要進城!這種念頭此刻是如此地霸道,它迅速地占領大腦內(nèi)存的絕大部分空間,讓我這時想進城的熱情絕對勝過那位騎著瘦馬手握長矛沖向風車的外國瘋子;我的國度的未來發(fā)展規(guī)劃像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十一五”規(guī)劃一般遠大,我想從鄉(xiāng)下到縣到市到省到北京!
這樣的時刻,我會想起一位已被歷史化作煙塵的中國農(nóng)民——諸葛亮。懷揣名垂史冊的睿智與謀略“躬耕于南陽”,冰冷的鋤頭無法冷卻他對天下事的熱情,臥龍崗的茅屋或許任何時候,都不曾緊緊關閉,都始終敞著一絲對城市與劉備的等待。諸葛亮不是凡人,卻也在沖向城市的路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乃一介俗子,向往城市本無過錯。
2
我現(xiàn)在就要去車站。
我拎著全部家當,腳步輕快地走向車站。我甚至埋怨自己生長生活了三十年的這鄉(xiāng)村為什么要離城市那么遠,若是抬腳就可以跨進城市的街道,那該有多好!
但我并沒有能夠如愿以償?shù)仨樌祥_往城市的汽車。因為事實上狂熱地想進城的遠遠不止我一人。在車站的售票口前,我其實應該算是遲到者,排著購票的隊伍已經(jīng)延伸到了售票處門前的廣場上。我不能破壞咱們這禮儀之邦兼社會主義國度的規(guī)矩,也不能讓別人看出我想進城的急迫心情,我得耐心地排隊!
實在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那么多人,充塞了車站的各個售票窗口。我清醒地記得自己在收拾行裝的時候是半點未露聲色,十分注意保密的。可事已至此,我只能暗自感嘆,在化學肥料的催生之下,聰明的人一天多似一天!
我很快被夾在購票隊伍的中央。拎著包踮著腳伸長脖子,以慢于蝸牛的速度向前挪動。旁邊的那一二三列隊伍中每個人臉上的從容與篤定提醒我:無論我站得腰酸背痛,還是我熬得饑腸轆轆,我都不會改變自己進城的熱情。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進城的車次輪回了多少趟,反正單號窗口的售票員都已經(jīng)吃飯休息去了。我萬分慶幸自己亂打亂撞地排在了雙號售票窗口前,不用遭受中途無功而返的厄運。不吃不喝,也不能中途退出去尋找衛(wèi)生間,等挪到了售票窗前我已眼冒金星,迷迷糊糊地聽見售票員十分文明地用地方普通話告知我:“發(fā)往縣城方向客車的車票剛剛沒得了,沒買到票的人請明天再來。”溫柔無比的腔調(diào)讓我那雖然腫脹卻一直堅持的小腿像突然被放了氣的輪胎,一下子癟了;黑夜剎那來臨,我的視線內(nèi)繁星滿天。
3
現(xiàn)在我應該去的是醫(yī)院。
在我離開鄉(xiāng)村,成為城里人之前,我到底還是得再見上鄉(xiāng)村衛(wèi)生院里長得像超級女生周筆暢的那位小護士。機械貓一般的臉型,黑色鏡框的眼鏡都使她像極了周筆暢。可是作為周筆暢的大齡粉絲,我不曾在她的眼里看見過這樣高傲冷峻的目光。在似是而非的恍惚之間,我甚至不敢上前向她詢問,要到什么時候才會有醫(yī)生接見我。
其實看病要掛號的,依然得排隊。我熟練老到地擺開排隊掛好的架勢。剛排了一個半小時,前面的隊伍開始大幅度的松動,竟然有人中途退出!唉,不經(jīng)歷風雨是見不到彩虹的,這是真理!我輾轉到了掛號窗口,洋洋得意地將二十元大鈔遞進窗口,收錢的同志告訴我,今天早晨的好掛完了,明天下午的要不要?
要,當然要!我還得治好病去趕進城的車咧!
第二天下午,我緊握著那順利掛到的66吉利號,疲憊不已地坐在醫(yī)院候診的破椅子上,開始了進入城市之前的最后一個夢鄉(xiāng)。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童年。正在鄉(xiāng)村供銷社寬敞的門市部里,很隨意地用腳踢著一張小紙板。那應該是張有靈性的紙板,因為它飄到了一個眼鏡男子的腳下,在我看來,紙張與眼鏡原本可以結成具有文化意味的同盟。可眼鏡并非想象中的文化人一般的溫文爾雅和善良,毫不遲疑地將紙板用兇猛的腳法踢還我之后,揚長而去。
我就要進城去了,我得牢記夢境賦予我的哲學啟示:凡事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
等我張開眼,“周筆暢”的眼鏡已經(jīng)很威嚴地杵在我眼前了,“咋個睡得噥個死喲,該你了都不曉得……”原來輪到我去看醫(yī)生了,我訕笑著從眼鏡面前逃開。為什么她沒懷疑我是病重昏迷,而要說我睡得死呢?難道我渴望進城的本質已懸掛于疲憊的外表之上了?
我渾身冷汗。
我拿著一把照x片、照x光,做B超、抽血化驗以及一些我根本說不出名目的器械檢查的結果報告單,回到了那位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篇專業(yè)論文發(fā)表的全國知名專家的面前。他權威地告訴我,我犯的這毛病只能姑且如此,大概需要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我們國家就會研制出很有療效的新藥了……
是不是鄉(xiāng)村醫(yī)術所積累的更多地與農(nóng)村家畜有關,在治療病人時暫且無法提供確有療效的手段與藥物?若真是如此,我就更得加緊進城了。
4
我終于擠上進城的車。
汽車開動之前,我伸出頭向外望,只見車站的售票處外,長隊依舊,那些排隊的人依然執(zhí)著如我。
汽車緩緩向前,鄉(xiāng)村的花草樹木和房屋紛紛后退。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革命年代那具有中國特色的戰(zhàn)爭進攻策略:由農(nóng)村包圍城市。
奔向城市,我的心情是如此舒暢!我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春城的四季花香,聽見了京城的熱鬧繁華;看見了自己一身土氣全無,反是現(xiàn)代味十足。
汽車啊,你快些跑來快些跑哎……
正當我的心張開翅膀的時候,汽車“嘎”的一聲停了下來。威嚴的交警同志上前告知,懷疑有人偽造車票,客運車輛一律停車,排隊接受檢查。
2000,有陽光的午后
安沉沉地睡去。
窗外喧囂不止,暗淡的陽光隨意停駐。
安分明看見自己赤腳走在一條似曾相識,但又絕對陌生的街道上。后來又走進一家很平民化的飯店(也不知是什么季節(jié),反正沒有蒼蠅)。店中有幾個顧客無聊地坐著,并不說話,也不吃東西。這讓安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進來,于是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了原來的街道上去。
好像下著雨。雨珠碎了一地,像些實實在在的玻璃渣,閃著詭異的光芒,刺痛了安的目光。安憤怒地邁開步子,使勁向地上踩去。
雨花在安的腳底綻開,沒有想象中那種尖利的感覺,所以安繼續(xù)行走。這街道似乎又只是曠野里的一條路了:沒有另外的半爿商鋪,沒有另外的半個行人。安甚至不清楚在這無邊的寂靜落寞里自己還能想起什么,只是一味地向前行走著。
誰會想到前面的某個岔路口站立著一個人,一個身著紅色上衣,身材嬌好的女子?!長發(fā)披肩,額前的發(fā)稍上掛著些水珠,嬌羞的神色使她的臉一如含苞的花朵,發(fā)稍上的水珠便仿佛是顫動在花瓣上的夜的露珠,晶瑩透亮;細雨迷蒙,如晨霧將她掩映得不勝嬌柔。這樣的曠野里沒有晨鳥為她歌唱,只有安在見證著她的美麗。安隱隱地覺得,她似乎就是安的花園中夏日里開放的那第一朵玫瑰。安注視著她,但有些不知所措了。
風起了,女人隨著風的方向,向安緩緩飄來。安感覺整個世界就在視線接觸到她的那一剎那間變小,這空間里的所有光亮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安感覺自己那時成了這光亮之外的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女人漸飄漸近,在安的面前站定。她剛一抬頭的眼神讓安想起了一只貓的容顏,這眼神就好像是從那貓晶亮溫潤的眸子里來的。上帝,前世來生,我們可曾有過這樣的約定?!從她到我,在這曠野里她經(jīng)過了怎樣的旅程?!站在那個不明坐標的地段,安突然感到心里升起了一片無盡的溫柔,潮潮的。安俯下身子去,伸出手,這貓一般的女人便溫順地蜷縮到了安的懷里。
她是安的。安摟著幸福的遭遇,四處辨別回家的方向。
窗外雷聲作響,真的下起了雨。塵世喧囂依舊。安躺在明亮起來了陽光里,懷念著那個女人,那個貓一般的女人。
責任編輯:陳震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