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新思潮的沖擊下,女性終于沖破語境,“浮出歷史地表”。女性文學幾與新文學同時起步,至今,“娜拉”們在出走之后一直在尋找自我。雖已掃清一些障礙,但“為人”和“為女”的矛盾始終成為女性文學建構自身的困境。陳衡哲作為新文學第一位女作家,取得了個性的獨立和婚姻的自主。她之涉足文壇是女性文學不可多得的特例,亦是不可逾越的高度。
一、洛綺思們和馬德夫人們
“永遠不結婚”曾是陳信奉的宗旨,尤是在瓦沙時,眼見女教授老年未嫁,從事著科學研究,便以之為榜樣。關于這個問題在《洛綺思的問題》(下文簡稱《洛》)中有清晰的描述。洛綺思與瓦德訂婚分開半月后,她對瓦德表現較為冷淡,言明緣由:“女子結婚之后,情形便不同了:家務的主持,兒童的保護及教育,那一樣是別人能夠代勞的?”短短幾言將女子婚后所面臨的問題一語道破。洛綺思雖是外國女子,但她面臨所有女性的問題:婚姻家庭和事業志趣的矛盾。如果歷史沒有造就婚后女子一心撲在家庭上,讓她們抽身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受輿論和內心譴責,那么洛綺思的問題就不成問題。
瓦德們無法理解洛綺思們的問題,一方面認為洛綺思們是為了逃避自己的責任,另一方面又在心里對馬德夫人們有所微詞。洛綺思卻沒有看不起馬德夫人,她直斥瓦德“不要小看了馬德夫人,像她這樣的女子,也是不易多得的。”誠然,洛綺思們想尋得自己的天地,不被家庭所累,但對于馬德夫人們更多的是寬容與理解。這在陳衡哲的另外一篇小說《一支扣針的故事》里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西克夫人對于扣針的珍視足以看出她對送扣針之人炙熱的感情,但為了照顧孩子,放棄了與愛人長相廝守。西克夫人是馬德夫人中的一員,為了丈夫和孩子,甚至失去了自我,最終成為典型的賢妻良母。仍看不出作者對西克太太的指責,而是對于西克太太的理解和同情。
陳衡哲強調性別差異、個體差異,堅持女性應保持“為人”和“為女”兩重人格平衡的必要性。在陳那里,并不鼓勵有意地拋棄女人的責任,而更多是強調對個性的滿足和獨立自主的權利選擇。如大家存有“這樣一種看法:女性的思想、性情和能力因人而異,彼此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選擇,但無論是在家庭以外追求事業,還是在家庭之內專心母職,只要能切實為社會的向前、向善發揮積極作用,就是值得敬重和贊美的。”洛綺思們渴望選擇被理解,而非受譴責。
二、孤寂的“女強人”
越來越多的女性在社會上取得成績,有好事者造出“女強人”“剩女”等新詞。“女強人”同洛綺思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無疑,洛綺思(正是)表現了一種‘女強人’的方式。她選擇了犧牲和忍受,為了實現自己獨立的社會價值,她可以放棄自己的愛情,可以把日后的痛苦也深埋在心里,不讓任何人知道。”實現自我還是奉獻家庭,這個問題一直成為糾結在洛綺思似的“女強人”心頭。
正如任鴻雋所述,“至于《洛》,我相信不是洛綺思個人的問題,乃是現今時代一切有教育女子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外國已經發見多久了,可是在我國尚不見有人提及。但這個問題,遲早總是要來的,總是要解決的。”陳衡哲第一次發現“做人”與“做女人”的悖論是女性在現實中和思想中遭遇到的一個真實存在的困境,是女性在探尋自我主體地位時一種真實的切膚之痛。然而,“自我”的發現過程要面臨諸多困境,男性的嗤之以鼻,其他女性的隔岸觀火,內心的譴責和外在的壓力,讓“女強人”們在每個無人的夜里,靜靜地體味著無盡的孤寂。
洛綺思夢醒之后,“她默自思量,假使那夢中的粗人變為瓦德,那么,那夢中的生活,將怎樣的可愛呢?……她的著作——可是奇怪,從前能使她得意快樂……現在忽然變為一堆廢紙,一些兒也不能引起她的興趣來了。”年輕時的事業夢,此刻的婚姻家庭夢,兩個夢到底哪個更值得追求?假如夢可以重做,她還會放棄婚姻,選擇單身、選擇獨自追求事業嗎?20世紀走到21世紀,洛綺思們始終面臨家庭與事業的困境。
事業有成的陳衡哲,生活卻比洛綺思幸運。任鴻雋給胡適的信中,直言陳創作《洛》是“有真經驗,真詩情,也有深邃的意思”。一方面陳任東南大學歷史系教授,搜集資料準備撰寫《西洋史》下冊;另一方面,又為復活《努力》進行活動。兩方面就已費心費力,況陳身體不佳,國內時局不容樂觀,偏這時再次懷孕。陳化身洛綺思面臨著一個追求事業的女性所必須面臨的問題。陳曾著文提出三條路:“是犧牲了自己的野心與天才,以求無負于她的家庭與兒女的”;“是犧牲了兒女與家庭,而到社會上去另作旁的事業的”;“是想同時顧全到家庭,兒女,以及女子自身的三個方面的”。顯然,陳選了第三條路,因而她的內心沖突就更強烈,在《洛》中就有了“真經驗”。
“洛綺思”這個形象,使我們看到20世紀初期女性在面臨婚姻家庭和事業志趣時遇到的問題。但“洛綺思則顯示了一種新的姿態,這就是在夢幻失落之后重新面對自己和面對現實。”對于“洛綺思”的塑造者,我們更應該看到她在家庭和事業雙豐收背后的內心沖突。陳衡哲為人為師為妻為母均可以稱為成功,其個人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對洛綺思的問題做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