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07年7月13日,軍隊荷槍實彈包圍大通學堂之時,山陰縣令李鐘岳在現場,向士兵大呼:“但加逮捕,弗許傷害。”
秋瑾被捕后,李鐘岳不肯刑訊逼供,只是讓秋瑾自己寫供詞,于是留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這七字傳世的絕命詩。
《民國文獻合集·秋瑾篇》載,7月15日子夜,李鐘岳提審秋瑾,告之“事已至此,余位卑言輕,愧無力成全,然汝死非我意,幸諒之也”。當場“淚隨聲墮”,身邊吏役皆“相顧惻然”。
秋瑾提出了三個要求:一請作書別親友,二臨刑不能脫衣帶,三不得梟首示眾。李鐘岳答應了前兩件。有兵士欲拽秋瑾前行,秋瑾杏眼圓睜,斥道:“吾固能行,何掖為?”及至軒亭口,秋瑾立定,對劊子手從容笑道:“且住,容我一望,有無親友來別我?”乃張目四顧,復閉目曰:“可矣。”遂就義。縣官監斬畢,在肩輿中痛哭以歸,路人為之泣下。
秋瑾的頭顱擱在劊子手的刀下之前,向著世界最后的一瞥,那種目光,一定是母性的,柔情的。她的心中,一定滿溢著基督式的悲憫。
“琴瑟異趣,伉儷不甚相得”,倘若得遇知己,秋瑾血液里鐵馬冰河的濃度是否得以稀釋?這種暢想,令人心驚,我們無法想象,庸碌在脂粉堆的秋瑾。
革命前的秋瑾,冷下心腸,與夫兒劃清界限;為了引領女同胞走向高處,她抵制脂粉、嗜著男裝……而在生命的倒計時,她恢復成兒女情長的女人本色,作書別親友,秋瑾的親情含量從未因革命而銳減;臨刑不脫衣帶,可見,她的性別意識,并未完全泯滅在男性化的著裝與行動中,從頭至尾,她都是一位女人,一位美麗的、高貴的女性……
這樣的遺囑,令人動容。
這樣的秋瑾,令人敬畏,更令人憐惜。
秋瑾的亮烈,李鐘岳為官不滅的人性,呼之欲出,令人激情澎湃,令人信崇真善美。
魯迅筆下的世界,太過夸張的炎涼,令人絕望。
和以“革命”為殊榮的秋瑾最大的不同,魯迅主觀意識里,并不以高頂“革命家”桂冠為榮,甚至,有著機警的抵觸。
1927年,魯迅到中山大學任教,青年開歡迎會。“我只好咬著牙關,背了‘戰士’的招牌走進房里去,想到敝同鄉秋瑾姑娘,就是被這種噼噼啪啪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陣亡’不可么?”
魯迅以形象的拍手之喻,打破了秋瑾就義的神話,他拂去了罩在秋瑾頭上的光環,將秋瑾的主動就義歸結為個人英雄主義,是革命黨內部對勇于犧牲者的熱烈掌聲將秋瑾送上烈士的刑臺。在魯迅看來,秋瑾生之意志即掐死于同志手里,她簡直就是被同志捧殺的。
關于革命,魯迅有著獨特的邏輯。
魯迅所謂的“噼噼啪啪的拍手拍死”顯然滿含貶義。拍者,接受拍手而欣然“陣亡”者,都是理性喪失的狂熱。魯迅,顯然不情愿像秋瑾那樣“陣亡”,他的智識,早就跳出了“大愚”的圈子。在他的理念中,艱難地活著,顯然能比“赴死”做更多有意義的實事。
熱血,女性,且美麗、年輕、富有才華,為革命獻身,這是傳奇。
秋瑾的血,牽動著古老民族的神經末梢。秋瑾之死,激怒了中國人,引起公憤民怨。秋瑾的“秋風秋雨”檢驗了中國人的良知底線——哀婉和抗爭聲充斥報端。
在萬馬齊喑的舊中國,秋瑾以殷紅的血,觸痛了麻木的國人,讓最無情的人也惻隱,讓有良知的人憤慨。她的血,沒有白流。
12年后,魯迅的《藥》,再次苦澀了讀者的眼睛,人血饅頭戰栗了讀者的心靈。革命者夏瑜的血,被華老栓等愚弱者當成了醫治癆病的稀奇藥引,早早地訂購于劊子手康大叔。這是怎樣一種悲哀?革命志士試圖以犧牲生命縮短革命的時日,卻不知,死前,活的軀體里的沸騰熱血,卻被一大群愚弱癡鈍的人引頸覬覦著。
在魯迅思維的顯微鏡下,狂熱的背后,是不盡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