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西蒙·凡·布伊

當他來到那座老礦的入口時,時間已經過了午夜。雨已經停了。攪拌機被月光鍍上了一層銀邊。他的額頭上蓋滿了黑色船錨一般的頭發,雨水順著一綹綹的頭發流下來。
自從肯塔基州因內戰而分裂,艾德蒙森縣的土地上就再沒有開過礦了。礦山入口處是一堆歪歪扭扭的鋼架,上面爬滿了常青藤,亂糟糟的一團。破破爛爛的煤車和軌道銹結在一起。
空氣厚重而潮濕,他呼出的一團團白色水汽消逝在黑暗中。碎玻璃像墜落的星星那樣在他的鞋底下發出清脆的破裂聲。他那滿是窟窿的鞋子,還是多年前她從商店的貨架上使勁拽下來的。
“多帥啊你!”多年前在那個商店里,她是那么說的。當時他撇著O形腿漫不經心地站在鏡子前,斜眼瞟著自己一站三道彎地踏在那雙鞋里。
“你穿著那鞋子真是帥啊?!彼麄冮_著卡車一路顛簸著回家時,她又這么說了一遍。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繞過儲煤箱,穿過附在錫罐上的礦工鬼魂們的竊竊私語,走進了遼遠的黑暗中。他記得她在床底下收藏的那些照片,都是些她祖輩的肖像,色調溫暖而斑斕:威爾士唱詩班,穿長袍留胡須的男人,從白色亞麻布下探出腦袋的女人,鉛灰色天空下被炭染黑的面頰,鎮上的第一輛車,大門口的煤氣燈……
他跨過一堵倒塌的墻,一直走到腳下的碎石和玻璃碴變成了一叢叢野草,一直走到一片草地上,才停下了腳步。這片草地雜亂無章地延伸到河邊,一直伸進奔涌不息的河水里。
他在這里停下,靜靜聆聽——河水流淌的聲音,他自己呼吸的聲音,風在潮濕的草莖間穿過的聲音。
六年不通音訊之后,他們在一起度過了那個下午。那個下午,他們把對方牢牢地嵌進了自己的靈魂里。不管他去哪里,他都沒有辦法再逃離艾德蒙森縣,因為這是她家所在之處,它一直糾纏著他:蟋蟀的鳴叫聲,酷暑之夜的氣味,干凈清涼的池塘……他的感官也是同謀,把他帶回這里。
現在,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在這片河邊的草地上,他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絕望地掙扎著,試圖擺脫那副把他和自己并不想要的人生鎖在一起的鐐銬。她的聲音像涓涓細流在他身體里響起,像冰山持續地融化著。
那天看到他時,她有種不同尋常的高興勁兒,畢竟他們有六年沒見了。她還在原來的地方工作。她看上去并不驚訝,就像這么多年來他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一樣。他們開著她的小卡車穿過了整個鎮子。鎮上的房子都有著破舊的屋頂,小孩子們踢著石頭。為了開車,她把鞋子蹬掉了。
離她房子不遠的田間,一陣很濃的粉色大霧把奶牛的腿和樹的枝干都掩蓋了。在塵土飛揚的窄路上開了很遠之后,他們終于把車停在了一個裝滿了干葉子的四腳浴缸邊上。幾條狗狂吠著,四爪騰空地沖下門廊,然后繞著卡車跑了起來。
看著她光腳穿過車道,他跟著她進了屋子。當他踏過門廊的時候,一排貓咪的腦袋出現在紗門后面。不過當狗兒們發出低沉的聲音接近時,貓咪很快就消失了。
她哼著歌攪拌著一杯冰茶。而當她坐下來開始盤問他的生活時,換成了他來攪拌。一直到他們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他還在不停地攪拌著那杯冰茶。就像有什么微妙的東西從那滿是砂糖的杯底升騰了起來,奪走了他們的語言。
他們倆誰也沒結婚,這造成了一種一切都沒有改變的幻覺。握著那裝著冰茶的玻璃杯,他幾乎道出了一切。
多年以前,他們曾經訂過婚,但是有一天他卻離開了。
在意識到她有多么難忘時,他早已不記得自己當初是為了什么而離開。他們之間的親密曾經沒有極限。
孤零零的書架上,跟一堆英文平裝小說放在一起的,是一把刻著她祖父姓名縮寫的鶴嘴鋤。他想象自己坐在那里變成了另外一個他,那個他沒有離開過六年,那個他一直生活在這里,每天總是在腦子里思索著自己種的煙草能有多少收成,晾曬它們又需要費多少工夫。
談話中他們不時陷入沉默,在沉默中他隱藏起那令人困惑的分裂感。他在想:留下并把這把椅子變成我的,這多容易啊。她養的那些動物很快就會習慣我的存在。要不了一天時間我就能記住它們的名字,好呼喚它們來吃晚飯。他瞅著門廊,想著怎么才能把它修得更好一點,并在腦子里記下所需要的工具……
很快就到了該喂狗的時間,他走過去幫忙——作為延續那種日常生活般幻覺的方式。當最大的那條狗從一堆折疊的毯子上站起身來時,他看見一雙被啃過但基本上還算完好的鞋子就靜靜地躺在那里。他把鞋子撿起來,回想起當初她是如何把它們從商店里挑選出來的。
看見他拿著那雙鞋子,她把身子轉過去。
“這不是同一雙鞋了?!彼f。
“看上去就是那雙——你選的那雙。”
“不是那雙,親愛的,”那句話顫抖著從她的嘴里掉下來,“它們再也不是你的了?!?/p>
他把腳塞進這雙鞋子里,換掉了他來時穿的那雙。房子里的光線暗了下來,他跟隨著哼著歌的她來到后院。她站在一棵樹旁,兩個秋千從同一根枝條上掛下來。
“秋千?!彼瘋卣f,湛藍的眼睛里有亮光閃過。于是他們坐上秋千搖擺起來,像是一生都不會停下。頭頂上樹枝的末梢就像蒼老的手指,在薄暮里畫著圓圈。
清晨的微光灑在這片草地上,景物的形狀漸漸浮現。他在心里描繪出她在那所房子門廊上的搖椅里睡著的樣子,一縷縷金色的秀發披散在她赤裸的肩頭。
它們就是那同一雙鞋,他想,她選的那一雙。
他凝神細聽,風灌滿了老舊的礦山。與此同時,在寂靜而黑暗的地下深處,土地又一次變得肥沃,等待著人們笨拙而堅定的雙手。
(玉巍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因為。愛》一書,圖選自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中外插圖藝術大觀》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