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莉華


2008年夏的一天,我到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參觀。那天正遇臺風過境,暴雨陣陣。從賓館到紀念館,僅五十米的距離,一把雨傘在風狂雨驟中如一葉殘荷。進到館里時,衣衫已濕。在這個成功營造了悲劇場所精神的紀念館游歷一番,費時三個小時。出來時,衣衫已干,心卻濕透了。
我特別記下了兩個女人——魏特琳與張純如。這是兩個有勇有愛的女人,卻同樣選擇了自殺這條不歸路。
在網上查到有關魏特琳的一段文字:明妮·魏特琳(中文名華群)出生于美國,大學畢業后,加入海外基督教傳教士聯合會,1912年來華,1919年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育系主任兼教務主任。1937年日軍進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奉命遷往成都,而魏特琳卻毅然留守并擔任代理校長。12月13日,日寇攻陷南京,對手無寸鐵的中國人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奸殺燒搶。目睹日軍的獸行,魏特琳義憤填膺,她把校園騰出來,改為收容婦孺的難民所。這期間,日軍曾多次進入金陵女大搜捕婦女,魏特琳挺身而出將日軍攆走,為此她被懷恨在心的日本兵打了耳光。魏特琳為救助中國婦孺耗盡心力,經歷了太多的恐怖和沖擊,致使身體和心靈都受到損害。1940年5月,在友人的勸說下,魏特琳女士返美治療。一年之后,她死于煤氣自殺。
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中也講述了這位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教務主任:“過了許多年,女孩們才得知這位美國女子在此后不久就患上了精神抑郁癥,誘因很可能正是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她們還得知,她因為目睹了太多慘不忍睹的地獄場景,在日軍占領南京后第三年回到美國,為她日趨嚴重的抑郁癥就醫,卻已經太晚。她在回國后的第二年便自盡了。”
魏特琳目睹了這場慘絕人寰的暴行,與暴虐的日本軍人有過面對面的斗爭。而張純如并不是那場戰爭的親歷者,她自小生活在美國一個優裕的家庭。當她看了有關南京大屠殺的一些資料,聯系起父母當年的回憶時,便深覺自己有責任讓這一被國際社會遺忘的大屠殺重見天日。切入這段創巨痛深的歷史,無疑需要下地獄般的勇氣。張純如自己承認:在寫作《南京大屠殺》那段期間,每天都接觸大量的日軍暴行記錄,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創傷,經常失眠和憂郁,掉了很多頭發,成書時體重銳減。書中插圖都是避重就輕的,唯恐太露骨許多公立圖書館會拒絕把書列于架上,她自己過目的則是另一回事。她給朋友寫信說:“我發現這種研究讓我著魔,就像偵探工作。當購物或在公園散步時,南京大屠殺的一些影像就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眼前,我并不想讓這些事毀了我的余生。”
《南京大屠殺》喚起了國際社會廣泛的關注,也使許多弱勢群體尋找張純如作為自己群體的代言人。張純如一直沉浸在這類殘忍血腥的題材中。
張純如自殺前,正著手寫作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菲律賓巴丹半島和日軍作戰的美軍坦克營官兵成為戰俘的事情。此前她曾在一次調查歸來后,因陷入崩潰而入院五個月,沒人知道她看到或者聽到了什么樣的人間慘劇。
關于張純如的死因,有各種說法。除日本右翼勢力的威脅、工作壓力過大、追求完美的個性之外,最關鍵的應該還是她從事的寫作在她心里積聚了深重的絕望。
正因為張純如是一個內心有愛、富有同情心的人,她為了寫作把自己融入歷史情境之中,對他人的苦難行思坐想,內心沒有防火墻,不能抽離寫作對象,才會在那么多積聚的黑暗中窒息。當我連讀下去都覺得艱難的時候,可以想見寫下它需要多大勇氣。
想起了沙飛——中國新聞攝影的先驅,他為現代中國攝影開創了多個“第一”,留下了大量珍貴的歷史照片。抗戰多年,他目睹日軍的殘酷暴行:柏崖慘案中同事的妻子被挑死、兒子被鍋煮……他深受刺激以致精神失常,最后因錯殺為他治病的日本醫生而被處決。
人確實脆弱如一根蘆葦,記憶就足以將其折斷。人的強大在于思想,人的脆弱也在于此。我們頭腦中的記憶或影像,不會總是“片云點太清”似的虛緲,越是柔軟的心越難以承載記憶之痛。
評估災難幸存者的腦功能以及預防相關疾病的發生,是全世界關注的重要問題。受創后,應激障礙余緒深遠地影響到幸存者的生活,甚至有些人因此而自殺。據一項最新的研究成果顯示,汶川大地震帶來的精神損傷,使被調查者腦內負責情緒、記憶的功能系統在二十五天內出現了客觀的功能改變。
相比天災的慘烈,人類自身互相殘殺激起的絕望感無疑更為深重。人加之于人的暴行,能讓觀者或聞者崩潰。“不論多強韌的心靈,在面對無邊的黑暗時,都有被摧折的可能。”
(詩濤摘自《書屋》2010年第12期,戴曉明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