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
談到改善生活的經驗,大多數人第一個就聯想到享樂:山珍海味、和諧的性生活以及金錢買得到的一切享受。我們也常會夢想到異國旅游、與風趣的人為伍或購買昂貴的商品。如果我們沒有能力負擔五花八門的廣告慫恿我們去追逐的目標,至少也會安于端一杯酒,在電視機前靜靜消磨一個夜晚。
享樂是意識中的資訊告訴我們,已經達到生物程序或社會制約的要求時,所產生的一種滿足感。饑餓時,食物的味道令我們愉快,是因為它緩和了生理上的不平衡。晚間一邊被動地從媒體吸收資訊,一邊用酒精或藥物麻醉因工作而變得過于亢奮的心靈,有助于放松自己。
享樂是高水準生活重要的一環,但享樂本身并不能帶來幸福。睡眠、休息、食物與性,都屬于恢復“均衡”的經驗,它們并不能帶動心靈的成長,也不能增加自我的復雜性。換言之,享樂雖有助于維持秩序,卻無法在意識中創造新秩序。
一般人想要進一步充實自己的生活時,不但會想到享樂,還會想到雖然與享樂重疊,但必須用不同字眼表達的另一種經驗——樂趣。所謂樂趣,是指一個人不僅需求和欲望得到滿足,更超越既有制約,完成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樂趣具有向前發展的特性,并蘊涵新鮮感和成就感。如在網球賽中險勝,用通過考驗證明自己的能力,就是一種樂趣。閱讀一本書,發掘新觀點;在談話中發表過去甚至不自知的觀點,都是樂趣橫生的事。談成一筆競爭激烈的生意,或做好任何一份工作,樂趣自在其中。這些事在進行的過程中,都談不上什么享樂,但事后回想起來,我們情不自禁要說:“真好玩!”而且盼望一切能重演。經歷過有樂趣的事,我們感覺自己有了改變,自我有了成長;在某些方面,這些經驗已使我們變得更復雜、更豐富。
享樂的經驗也能帶來樂趣,但這兩種感受截然不同。舉個例子,吃喝對每個人都是一種享受,但從中得到樂趣卻比較困難。唯有在吃喝時投入夠多的注意力,分辨各種不同口味、佐料之間細膩差別的人,才會跟美食家一樣,覺得這件事樂趣無窮。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享樂不需耗費精神能量,但樂趣必須運用高度的注意力。換言之,享樂可以不花力氣,只要大腦特定中樞受到電擊或藥物的刺激,就可能產生享受的快感;但是打網球、看書、談話,若不全神貫注,就會覺得索然無味,毫無樂趣可言。
也正因為如此,享樂的片刻倏忽即逝,不能帶動自我成長。復雜性卻要求把精神能量投入具有挑戰性的新目標。從孩子身上很容易發現這種過程,每個小孩一開始都是小小的“學習機器”,每天嘗試不同的新動作、新詞匯。當孩子學會一種新技能,臉上那種專注的喜悅充分說明了樂趣的真諦,而每個充滿樂趣的學習經驗,都使孩子不斷發展自我。
不幸的是,成長與樂趣間自然的關聯會漸漸消失。或許因為入學以后,學習就變成一種外來的負擔,掌握新技能的興奮因而不見了。一般人很容易自囿于青春期發展成形的狹隘自我中;太過于自滿的人往往要求附帶報酬,才肯在新目標上投注精神能量,以至于無法再從人生汲取任何樂趣,唯一的積極經驗只剩下享樂了。
另一方面,許多人會繼續努力從所做的事情中尋求樂趣。我在那不勒斯破敗的郊區認識一個老人,他經營一間家傳的古董店,生意清淡,只能勉強維持而已。一天早晨,一位看來很高貴的美國婦人走進店里,瀏覽了一會兒,便詢問一對巴洛克式木制小天使的價格。那種圓胖的小天使是幾百年前那不勒斯工匠最偏好的創作題材,如今也還有不少藝術創作者相當偏愛。老人隨口報出一個高得嚇人的價錢,那婦人不假思索便掏出皮夾,準備買下這對藝術品。我屏住呼吸,心中暗自替我這位朋友的好運道稱慶,但我對老人的了解顯然不夠。他的臉頓時漲得紫紅,慌亂不安地把客人請出門外:“不行,不行,夫人,真對不起,我不能把這對天使賣給你。”他一遍又一遍對那目瞪口呆的婦人說,“我不能跟你做生意,你明白嗎?”
那個觀光客走了以后,他心平氣和地解釋自己方才的行徑:“如果我在挨餓,我一定會收下她的錢。但我沒挨餓,何苦做一筆一點意思也沒有的生意呢?我喜歡討價還價時的機智往來,兩個人互相想占對方便宜,各出心機,唇槍舌劍。但她連考慮都不考慮,她什么都不懂,甚至連假設我會占她便宜的起碼尊嚴都不給我。如果我把那對東西用那么荒唐的價格賣掉,我就洗不掉騙子的罵名了。”
沒有樂趣,人生還堪忍受,有時甚至也還算得上愉快。但這種愉快不會持久,要靠運氣和外在環境幫忙,所以必須學習從每天的生活中創造樂趣。
(周吉摘自中信出版社《幸福的真意》一書,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