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顏如玉心暗許

伊安然

楔子

那女子，又來了。

一臉瓷玉般的皎潔，黑眸忽閃忽閃地眨著，周身只披了件半破的蓑衣，露出雪藕般的手臂和大腿，珠圓玉潤，在月光下，閃爍著瑩潤如玉的光芒。

她嬌憨地笑，小跑著伏在他的枕畔，溫熱呼吸，帶著淡淡的玉米香，落在他的臉上。

圓滾滾的十根手指，毫無邪念的落上他的臉龐，她嫣紅雙唇輕啟，聲音糯軟，香風一過，呵出一口氣。

公子!

她喚他，公子!

蘇世杰冷不丁地睜開眼，做夢還醒，只見家中唯一的粉色小豬，懶洋洋地伏在他的床邊。

“喂!”似是立即察覺到了他的醒來，小豬也睜開了眼，忽閃忽閃的黑眸，靜靜地看著他。

寂寂的夜，蘇世杰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1

我叫小小，豬小小。

這名，是蘇世杰賜的。

沒錨，我就是蘇世杰床邊趴著的那頭粉紅小豬。

我本是淺灘鎮山神爺爺養的一頭座騎靈豬。就在七百年前，陪在山神爺爺身旁，香火浸氤，我通靈出塵，本該可以得道修仙。卻在修仙的最后一劫中被雷擊中，垂死哀叫在山神廟。蘇世杰就是那時出現的，他白袍溫顏將我救起，冒著大雨送到鎮上醫治我，又將我抱回家中，呵護我數月。

雖然我很清楚，留下我是因為他以為我是頭尋常的豬，養大后將我轉手賣給豬販，便可換來上京趕考的盤纏，了結他十年寒窗之苦，換取功名衣錦還鄉。

可是，這半年以來，每日趴在他的案旁，看他專注側臉，昂首經綸，我早已芳心暗許。

昨日，蘇母不惜以家中僅剩的一枚銀簪為酬，希望林媒婆能為蘇世杰尋一門好親事。我這才知道，人間還有成親一事。

他會有個美麗的女子，與他日夜相伴，為他生兒育女。

我想象那情景，心如刀絞。

我以為，只有我才能那樣嬌縱地膩在他的腿上，慵懶地吃著他不時遞給我的玉米粒，在他懷中輕蹭，汲取他身上淡淡青草香的溫暖。

我輕輕守在他的枕邊，看他溫顏俊朗的模樣，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

深夜，山神廟外的淺灘河，月光寒涼，河面漣漪蕩漾，我在水中呻吟痛呼，剜骨抽筋，山神爺爺在遠處為我搖頭嘆息：“豬兒，你不諳世事，萬丈紅塵絕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的。一旦他朝他有負于你，你便修行盡毀，永墮輪回啊！”

但是我并不理會。

因為我腦中，已深刻你的樣子。我的公子。

我在地上打著滾，昏沉中，我粗短的四蹄伸長，再伸長，直到滾圓手臂和光滑雙腿長出來，直到短短卷尾被小心藏起，直到我“啊”的一聲凄口叫，劃破靜夜長空。

我不習慣地伸出手，那圓潤十指，撫向水面那張新生的嬌容，這樣的一張臉，你會喜歡嗎？我的公子？

2

“小小，我叫朱小小！”我笑吟吟地沖他眨眼，看他臉上瞬間泛起紅，心里堆起密密的甜。

“真是巧呢。我家也曾養了頭小豬，世杰也喚它小小，可惜前天晚上就失蹤了……”

我臉色微變，心里不自覺地發虛，這細微的情緒變化，竟被他發現。

“娘！”蘇世杰急急打斷母親的話，“好好的，拿朱小姐跟豬比什么？”

“喲!”蘇母一糗，連忙拉過我的手，“好姑娘，大娘可沒有別的意思啊。看我這張笨嘴，什么都不會說，你可千萬別見怪啊!”

我反手握住這慈祥的婦人：“大娘，沒關系。”

“真是個好姑娘，林媒婆這次倒真是良心發現，竟將你這樣好的姑娘留給我家世杰啊。”

“小小德容尋常，孤苦無依，若蒙公子與大娘不棄……”我說著，眉眼流轉偷眼望向蘇世杰，卻見他灼熱雙眸也正落在我身上。

“傻孩子，看你說的，有你這樣的可人兒做媳婦兒，大娘可是想也不敢想呢！”她說著，變戲法似的轉身，從身后的衣箱里一陣翻搗。

半晌，一身紅艷艷的霞帔被拿出來：“這可是當年我成親時的衣服，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著，就想著將來世杰成親的時候能夠用得上……這嫁衣啊，就是舊的好，沾了喜氣呢。”

她說著，那火紅的暖意已經披到了我的身上：“世杰，世杰你看，小小穿上多漂亮啊！”

“嗯！”他重重地點頭，鬢發烏濃，眼里的溫柔悉數落在我的身上。

我的臉上，火灼似的發燙。

3

那夜，屋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我在紅色喜帕下，被雷聲嚇得輕顫不已。

直到蘇世杰溫暖的手輕抬起我的下巴，那厚實的掌心，仿若蘊含了無窮的力量，瞬間便讓我安靜下來。

他說：“小小，你冷嗎？”

“我不是冷。”

他眸中有灼熱的光芒似要點燃什么，略帶酒味的氣息，讓我也昏然欲醉般地恍惚起來。只依稀，燭火搖曳，我聽見我忐忑的心跳聲，被他落在我頸間盤扣上的手指敲響。

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他高大得身軀緩緩覆下，在我身上遮下一片陰影，那熟悉的男性氣息將我徹底籠罩的片刻，羅帳里氤氳出淡淡的玉米香味。

那一刻，體溫與氣息，盡燃。

我圓滾滾的手臂攀著他的頸項，貪戀著他身上的溫暖，直到最后，我忽然察覺到兩行淚珠跌落枕畔。

“小小，小小，你一定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小小，得妻若你，我夫復何求？”

“從今起，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

夢囈般的承諾，一字一句，在我的頸間開出幸福的花。

“公子！”我脫口而出，低低喚出滿心愛慕。

若可以施用法術，我愿時間盡在此刻終止。

只為此刻，我愿付出一切!

4

“小小啊，我今天要趕出李員外家的繡活兒，桌上那些碗筷你收拾了吧。”

“收拾碗筷？”我皺起眉，看著那幾個碗碟，不知所措，“娘，我不會!”

“不會？”她顯然沒有料到我有這樣的回答，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馬上又擠出一抹輕笑，“沒關系，我教你好了。”

說著，放下手中的活，麻利地疊起碗捧到院中的水井旁，提水，拿過濕帕，在碗上擦洗起來。

“怎么樣？會了嗎？”

我遲疑地點了點頭，學著她的樣子拿起一只碗，還沒來得及捧到盆中，便從手中滑下。只聽“啪”的一聲響，那碗頓時摔成了兩半。

“唉!”毫不掩飾的失望，從她眼中流出。

“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小小，娘沒有別的意思，娘只是奇怪，你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會做，你這些年都怎么過來的啊？”

我一怔，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唉!”這個如今已經是我婆婆的婦人，昔日的慈祥笑臉已從臉上漸退，“當年，那頭小小豬還在的時候，還能指望它長大賣些錢給世杰上京應試。如今豬沒了不說，反倒多了個人要我侍候，這日子可怎么過喲!”

院外的那棵歪脖子上樹上，樹葉已經掉光，秋天的風，已經開始轉涼，我開始懷念，懷念那些溫暖的清晨，我還是頭膩在他腿上的小豬，心安理得地吃著玉米粒，枕著他懷中的青草香，沉沉睡去的時光。

5

我笨手笨腳地在河邊搓洗著衣服，不小心將世杰的單衣掉入水中，不及細想便伸手想把衣服撈回來，不想腳邊的草地還帶了露水，身子一傾，整個人都滑進了水中。

冰冷的河水，刺激著我的神經，寒意順著毛孔直抵內心，如那夜凌遲般的劇痛涌上心頭，我一陣恍惚，聽見周遭

浣衣的鄰人的驚呼，于是掙扎著想躍出水面。

待我從水中努力站起來時，卻見鄰人和她驚慌的呼叫喚來的幾個男人都一臉驚恐萬狀地看著我。

“妖怪，是豬妖啊！”

“來人啊，快來看呵，蘇家的媳婦兒竟是個豬妖啊！”

我難以置信地低下頭，手腳明明都還好好的，不是粗短的蹄子。然而視線落到水面上那張臉時，才驚覺自己的豬鼻竟赫然掛在臉上，那樣突兀。

我嚇得奪路而逃，卻渾身狼狽地撞進世杰的懷里。

他原本驚慌失措的臉龐，在對上我的臉時，瞬間變成鐵青。

“相公!”我急急拉過他的衣袖，“你別怕，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站在原地，全身僵成一座雕像般，只喃喃道：“我不怕，我不怕，我怎么會怕你呢？你是我娘子啊，小小，你是我娘子啊，你竟是我的娘子？”

我全身發涼，顫巍巍地縮進他的懷中，想汲取一絲暖意。

不想，跌進更深的寒冷中。

6

“相公，相公你讓我進去好不好？”

“你走啊，你還想把我孩兒害成什么樣才肯罷休？我早說世上哪有你這樣的女子，整日里除了吃便只知道睡。幸虧老天有眼，被我們發現，不然還不知道你會禍害到多少人呵！”她將我堵在門外，高高揚著手中的掃帚，一臉彪悍地看著我，卻藏不住眼中的恐懼。

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昔日種種美好到此際看來，竟都是虛幻。為何只是容顏微變，我竟已從天堂打落到地獄？

“娘，我不會傷害你們的。我真的只是想跟公子好好過日子!”我上前一步，努力想用乞討般的笑容提醒她我曾經日日這樣笑望著她的。

“來人啊，快來人啊!豬妖要吃人了，快來人啊!”她大聲呼救，那聲音竟似能穿破云宵般，刺得我耳膜生疼。

“打豬妖了，打豬妖啊！”手持棍棒的鄉鄰，齊齊將我圍住。

有曾經喚我幫忙接生過豬崽的李大嬸，有曾經請我喝過梅子茶的劉姑娘，還有那樣老實憨厚的張大哥。這些熟悉的面孔，都被憤怒和恐懼扭曲，咆哮著向我沖來。

我轉頭，無望地將視線投向那扇緊閉的窗，卻發現蘇世杰正在窗縫間向我張望。

“相公，相公，救我啊，相公！”

他的眼中閃過片刻的動容，卻在我以為他要救我時，關緊了那扇窗。

棍棒落下的時候，我看見山神爺爺端坐在云上。

他說：“豬兒，你可知悔了？”

7

若干年后。

蘇世杰小心翼翼地從妻子懷中接過他們剛剛出生的女兒。

那是個粉粉嫩嫩的女嬰，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見到他，原本哇哇的哭泣頓時戛然而止。

“喂！”她伸出圓滾滾的小胳膊，輕撫上蘇世杰的臉。窗外，烏云盡散，一輪虹橋靜立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