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扁鵲

蘇暮聊

扁鵲（公元前407—前310）姬姓，秦氏，名越人，又號盧醫，春秋戰國時期名醫。由于他的醫術高超，被認為是神醫，所以當時的人們借用了上古神話的黃帝時神醫“扁鵲”的名號來稱呼他。少時學醫于長桑君，盡傳其醫術禁方，擅長各科。在趙為婦科，在周為五官科，在秦為兒科，名聞天下。秦太醫李醢術不如而嫉之，乃使人刺殺之。扁鵲奠定了中醫學的切脈診斷方法，開啟了中醫學的先河。相傳有名的中醫典籍《難經》為扁鵲所著。

1 治病救人？可誰救天下？

漫天煙塵落下，一騎白馬停在了城郊的一座茶樓旁邊，青年面無表情地跳下馬來，順手把馬韁連同一錠銀子丟給伙計：“好生照看著。”

“好嘞！”伙計滿臉堆笑地下去了。

青年獨自坐在二樓雅間的一角，要了一壺茶，湊到唇邊嗅了嗅，然后像是自言自語般地笑道：“你也渴了吧？”

話音剛落，門簾就被一張俊俏的臉掀開了，那是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一身白紗長裙，臉上稚氣未脫，她做了個鬼臉，徑直走到他的對面坐下，端著茶杯一飲而盡。

青年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姑娘，我們認識嗎？”

她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么老是跟著我？”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

青年剛要作答，卻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喧鬧聲，他微微皺了皺眉頭：“什么事這么大驚小怪？”

少女伏在窗戶上，循聲望去，發現一群人抬著一具尸體，從窗下緩緩地走過，那具尸體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的模樣，頭上戴著王冠，身上穿著黃袍，應該是宮里人。

“是虢國太子。”青年淡淡地說道。

“他還有救嗎？”少女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

青年笑道：“人都死了，還怎么救？”

“可你是扁鵲啊，人家都說，扁鵲有起死回生之法。”少女抓著他的袖子急道。

“原來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啊。”青年輕聲道，他的話音未落，少女已經縱身從窗上跳了下去，直直地落在隊伍的最前面。

“什么人？”一片刀劍出鞘的聲音。

“我有辦法讓太子起死回生！”少女自信滿滿地說道。

“真是任性啊。”青年搖搖頭，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樓梯。

“你是什么人？”為首的指著他喝道，一轉眼看見他手上的銀針，神情立刻就變得恭敬起來，“您是……神醫扁鵲？”

青年不答話，徑直穿過人叢，為首的護衛擺擺手，大家自覺地往兩邊散開。青年摸了摸死者的脈象，然后翻過尸身，雙手齊揮，十幾道銀光直直地刺中了尸體的穴位。

只聽見“啊”的一聲，尸體猛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圍觀的人群嚇得倒退一步，面面相覷了片刻之后，齊聲歡呼起來。

少女激動地抱著扁鵲：“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扁鵲無奈地搖了搖頭：“應該說是我覺得能救活才會下來，要是我發現他已經無可救藥，早就翻窗戶跑路了。”

“你在樓上就能知道病人是否可救？”少女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知道又如何？”扁鵲輕嘆一聲，“或許，我不該救他。”

“為什么？”少女不解地問道。

“虢國地少人稀，遲早要歸入秦國的版圖之下，這是天意所向，不可違逆的。然而虢國太子生性耿直好斗，決不可能甘心歸順，到時勢必會有一場魚死網破，伏尸流血不下千萬，為了救一個人，反而害了這么多人，你覺得值得嗎？”

“我不知道。”少女搖搖頭，“可是你不是一個大夫嗎，大夫只要救人就可以了，至于以后的事情，就交給命運來決定好了。”

若只管治病救人，我何至于淪落至此，扁鵲心想，卻并沒有說出來。兩個月前，秦武王得了一種怪病，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宮中御醫都搖頭嘆息無能為力。偏偏在這個時候，扁鵲周游至此寫了一張方子，立刻藥到病除。在他眼中眾生平等，本沒有帝王百姓之分，因此也太過忽視了宮中的明爭暗斗。

只是這些，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如何能懂？

扁鵲沉默良久，只是輕輕嘆了一聲道：“治病救人？可誰救天下？”

2 你家世代習武，怎么會想到學醫呢？

說話間日已西斜，扁鵲抬頭看了看天空，笑道：“說這些干嘛？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呢？”

少女似乎也剛剛意識到這個問題：“啊，我叫小竹，是專程找你拜師學藝的。”

“拜師學藝？”扁鵲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對不起，我不收徒弟，更不收女徒弟。”

“那你的高超醫術就失傳了呀。”

“失傳就失傳吧，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沒用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不知不覺的就來到了一條小河邊。這時太陽漸漸落下去了，夜風吹得人有點涼。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扁鵲一邊說一邊往回走，“還有就是，別再跟著我了，現在在我身邊十分危……”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只聽見“嗖”的一聲，一支冷箭貼著面頰射了過去，十幾個黑影從樹上躍了下來。

“什么人？”扁鵲低聲喝道。

“奉李大人令，取爾首級。”黑影齊刷刷地拔出了刀。

扁鵲早就猜到了，其實就在他治好秦武公的怪病之后，就發現太醫令李醯的神色有些異樣，他的目光本就異于常人，這一切他都看在眼中。后來秦武公有意把太醫令的位置交給他來坐，簡直就是將他往死路里逼，李醯絕不可能放過他。

本想離開秦國，再不行醫也就罷了，沒想到卻遇上這樣一個惹事的小丫頭，剛才若非虢國太子得的只是假死之癥，他們兩個怕是立刻就被亂刀砍死了。

可他既然出手救了虢國太子，自然很快聲名大噪，此時心胸狹隘的李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他了。

或許，這就是命吧。扁鵲閉上眼睛，卻忽然感覺到頭頂有一陣風掠過，他詫異地睜開眼，發現小竹竟然像一只蝴蝶一般騰空而起，迎風亮出足有五尺長的軟劍，剎那間銀光閃爍，包裹成一個巨大的球沖向敵人。

慘叫聲幾乎是同時響起的，扁鵲定睛一看，那些黑衣人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他們的傷并不致命，但也足以讓他們好好休養一段時間了。

“原來你會武功。”扁鵲好久才回過神來。

“承讓了，我可是伍子胥之后，我們家世代習武，這幾個毛賊當然不在話下。”小竹瀟灑地抱了抱拳。

“那可稀奇了。”扁鵲笑道，“你家世代習武，怎么會想到學醫呢？”

“先生又何必明知故問呢？”小竹皺了皺眉頭，“你能在二樓之上看清虢國太子是否可醫，難道就沒有發現我是否中毒嗎？”

扁鵲愣了一下，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姑娘的毒我解不了，所以發現與否其實并不重要。”

“我還以為……”小竹慘然搖了搖頭，“算了，也許這就是命吧。”

扁鵲還想說什么，小竹已經黯然離去了。他不知該說什么話來安慰她，她所中的毒稱為“情毒”，一動情則毒發，因此若要保得周全，則必須心如鐵石。

或許，這才是她在一直尋找扁鵲的原因吧？扁鵲名滿天下，若連他都無計可施，那怕一生都無法擺脫這種厄運了。

扁鵲搖搖頭，感覺很失落，他痛恨這種感覺，就像一個人在沼澤里沉陷，拼命掙扎，卻只會越陷越深。

他回到自己的客房，熄了燈，卻怎么也睡不著，爬起來又翻了會兒醫書，還是了無頭緒。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3 扁鵲在此，無人可死

扁鵲愣了一下，還是把門打開了。等他看清門外來客的時候，不禁下意識地后退兩步：“李……李大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秦國的太醫令李醯，約五十多歲的年紀，滿臉絡腮胡子：“意外嗎？呵呵，其實你早該猜到，小竹的事絕非小事。”

“小人不懂大人的意思。”扁鵲躬身恭恭敬敬地說道。

李醯冷哼一聲：“以你的聰明，會猜不到‘情毒最宜用在何處？”

扁鵲微微笑了笑：“‘情毒最宜用在死士身上，鐵血無情，執行命令不會有片刻猶豫，只是把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冷血的殺人機器，是不是太過殘忍了些？”

“哈哈哈，殘忍？一將功成萬骨枯，什么是殘忍？”李醯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跳，“你以為我殺你是怕你搶了我的太醫令嗎？笑話！區區一個太醫令，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的目的是天下！”

“這么說，你要殺我，是怕我解了‘情毒了？”

“不錯！全天下都在傳，扁鵲活死人而肉白骨，雖然我不相信你能解了‘情毒，但萬一你僥幸成功，我豈非再無死士可用？況且，我也不在乎多殺你一個。”

扁鵲點點頭：“如此甚好，多謝你讓我死個明白，不過臨死前我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希望你能解了小竹的毒。”扁鵲一字一頓地說道，“從發現她中了情毒開始，我就猜到她是你的人，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放過她，因為……”

扁鵲微微有些猶豫：“她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李醯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情，毒，無，藥，可，解。”說著他舉起了手中秦軍特制的十字弩，瞄準了扁鵲的胸口。

“無藥可解？”扁鵲的嘴邊露出一絲譏笑。

“慢著！”房門忽然被人打開，小竹病懨懨地倚在門框上，“不……不要殺他！”

“哦，你來得正好，讓我看看我的得力干將如何變得如此虛弱了？”李醯陰陽怪氣地說道，“莫不是對天下第一名醫動了真情？”

扁鵲急忙扶住她，輕聲道：“放心，扁鵲在此，無人可死。”

“好，我就送你們這對苦命鴛鴦上路！”李醯扣下弩機，弩箭卻在一瞬間射偏，直直地釘在房梁上，嗡嗡亂顫。

李醯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一頭栽倒在地上，嘴里一直喃喃著：“我的……我的……帝國……”

在他的后心，插著一根同樣是秦國制式的弩箭。房門推開，虢國太子帶著一群侍衛闖了進來，雙手扶住扁鵲：“恩人，你沒事吧？”

扁鵲搖搖頭：“多謝太子相救！”

“探子密報有大批秦人潛入，因此早有防備，虢國雖小，也絕不會任人魚肉！”太子也注意到了小竹，“這位姑娘她……”

扁鵲搖了搖頭，太子知趣地退了出去。

“扁鵲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嗎？”小竹氣息微弱地說道，“母親說當時生我的時候突生怪疾，當時舉國上下皆無帶下醫（作者注：指婦科醫生），多虧扁鵲大哥路過，雖因為時已晚未能救下母親，卻保住了我的性命，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找你，報答你的大恩大德，所以李太醫讓我殺你，我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的。”

“什么？”扁鵲呆住了，過了良久才喃喃道，“你的母親……你母親是不是姓周？”

小竹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是了是了，那眼中的神情，那說話的語氣，那思考時微微蹙著的眉頭，莫不是和她一模一樣？

扁鵲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我剛才說的話還記得嗎，扁鵲在此，無人可死！”

“謝謝！可是我……”她的話還沒說完，扁鵲把手指立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扁鵲將一顆藥丸含進嘴里，然后從腰間摸出一把狹長的細刃，深吸一口氣，狠狠地扎進了自己的左臂。

小竹驚叫一聲：“扁鵲大哥，你……”

“別怕。”扁鵲神色不變，飛快地用另一只手止住血，然后遞給她一顆藥丸，“吃下去，就不會覺得疼了。”

小竹接過藥丸，仰脖吞了下去，現在的她對扁鵲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信任，似乎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害怕。然后她感覺眼前一陣發黑，軟軟地倒了下去。

“你知道嗎？”扁鵲看著昏睡的小竹，喃喃道，“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年輕，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當初我和你的母親相識，相知，相愛，一起鉆研醫術，一起遍訪名山大川，也曾一時沖動做下蠢事，那時我們都已發覺你的胎位有異，可你母親執意要將你生下，十月之后，我不得已才剖開她的下腹，將你取出，只是……”

扁鵲幽幽地嘆了口氣：“只是未能保住你母親的性命，當時你的外公大發雷霆，將我趕出家門之后舉家搬遷，從此便杳無音信，他們后來告訴你的那些事情，也并非事實的真相。我痛恨自己學藝不精，曾在你母親墳前立下重誓，只要扁鵲在此，便無人可死。”

4 該怎樣讓她改掉這個稱呼呢？

小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她躺在山間的一座小木屋里，陽光灑在她的臉上，曬得整個人暖洋洋的。

她試著動了一下身體，除了左臂纏著厚厚的繃帶有些疼痛之外，一切都毫無異樣。

這時候遠遠地看著扁鵲背著一筐草藥從山上下來，他的心情很不錯。很早以前他就知道，情毒是溶于血液的，若要根治，必須使用換髓之術，但這換髓之術必須是父母之髓方可使用，所以……

這些問題，她不問，他也便不說好了。再說，在小竹心中維持自己包治百病的神醫形象，似乎也是蠻不錯的呢。

“扁鵲大哥！”她遠遠地喊道。

扁鵲微微皺了皺眉頭，心想，唉，該怎樣讓她改掉這個稱呼呢？這個似乎很重要，又似乎有些不重要了。

畢竟，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