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暮聊
1 信奉活佛信奉愛
初遇宕桑汪波是在自己的酒館。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即興給自己寫了一首詩,且歌且舞,引得眾人一片癡狂。達娃卓瑪羞紅了臉,感覺心怦怦亂跳。
然后就是幾個喝醉的蒙古兵鬧事,言辭輕佻地欺侮自己,宕桑汪波不動聲色地走上前,一按一提,干凈利落地把他們丟了出去。
達娃卓瑪承認,從一開始,她的心就被他的才情和身手所俘獲。
后來他喝醉了,抱著她喃喃地說著胡話。有些話她聽不清,有些話她聽不懂,有些話她聽了也就忘了,但是有一個名字她記住了,叫“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是誰?是他的初戀情人嗎?現在她在哪里呢?他們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那晚躺下之后,她一直都沒睡著,翻來覆去地思考著這些問題。
她的心飛走了——客人點酒的時候她經常會走神,結賬的時候也總是算錯,每天晚上在酒館里,總會不自覺地搜尋那個衣袂飄飄的青年。他在的時候她會很踏實,他不在的時候總是感覺空落落的。
小酒館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每天都可以在這里聽到各種各樣的逸聞趣事。他們會議論東方那個神秘而遙遠的康熙皇帝,也會抱怨蒙古人在這里的殘暴統治。當然,大多數時候,他們的話題始終圍繞著一個人,那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這里沒有人見過他,但關于他的傳聞卻異常地多。他風流不羈,文武雙全,是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然而,所有人都清楚,他是神的使者,只能仰望,不可靠近。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達娃卓瑪總是會靜靜地在燈下讀他的詩,一字字,一行行,感受他的憂郁,他的孤獨,他的無可奈何。
住進布達拉宮,他是雪域之王;流浪在拉薩街頭,他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在那個亂世中,沒有人能像倉央嘉措一樣,用凄美的詩歌,深深地打動一個少女的心。是他讓她懂得愛,是他讓她勇敢愛。
她像信奉活佛一般信奉活佛的愛情,更像愛活佛一樣愛上了宕桑汪波。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在扎什倫布寺,倉央嘉措公然放棄了活佛的身份。整個西藏一片嘩然,人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這么草率地放棄他的修行?怎么可以這么輕易地離開他的子民?
2 幸福來得太突然
達娃卓瑪清楚,活佛一定是愛上了值得用一生去珍惜的女子,因此他愿意放棄一切榮華富貴、一切地位尊嚴,只為長相廝守、浪跡天涯。
就像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宕桑汪波一樣,無論他富貴還是貧窮,無論他誠實或者奸詐,無論他萬人景仰抑或千夫所指,愛了便是愛了,沒有人可以對她的愛情指手畫腳。
那一天,當宕桑汪波拉住她的手,問她愿不愿意做自己戀人的時候,達娃卓瑪感覺時間仿佛都靜止了。
幸福總是來得太過突然,讓人感覺不知所措。
宕桑汪波留了下來,他說他要跟她永永遠遠地廝守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白天,他們游逛在拉薩街頭,用不多的錢買下各種別致的小東西來裝飾自己的家;晚上,他們一起忙碌,打理著那個略顯簡陋的小酒館。生意不多的時候,他們還會一起上山打獵,歇息的時候圍坐在篝火邊,喁喁說著情話。
這便是她想要的愛情,不需要多么驚天動地,也不需要有多轟轟烈烈,只要像水一樣緩慢地流淌,看遍人間風景,偶爾有些小小的點綴,就足夠了。
但是她并沒有意識到生活中的暗濤洶涌。那天酒館打烊的時候,一個仆從模樣的人匆匆忙忙地闖進來,遞給宕桑汪波一封信,他拆開信快速掃視了幾眼之后就急急地跟著那個人走了。
她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3 他屬于天下,卻獨獨不屬于我們
布達拉宮里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倉央嘉措手下的第巴想要毒害蒙古大汗拉藏,不料事情敗露,第巴被殺,戰爭一觸即發。
達娃卓瑪知道這件事之后,越發擔心宕桑汪波。她隱隱感覺到,宕桑汪波和這件事有著某種聯系。
她本就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子,和宕桑汪波相處了這么久,她從來沒問過他的家世背景,也沒打探他的身份和往事,她總以為,只要兩個人相愛,所有的事情都不值得一提。
甚至,連那個曾經讓她輾轉難眠的“瑪吉阿米”,她都沒有跟他提過。
那天晚上剛一開門,就有一個帶著斗笠的女孩走到她身邊,低聲道:“你想知道宕桑汪波的下落嗎?”
沒等她反應過來,女孩就轉身走了。
達娃卓瑪愣了片刻,立刻追了出去。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沿著一條小路,一直追到了布達拉宮的外面。然后她愣住了,從她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宕桑汪波穿著達賴喇嘛的袈裟,從不遠處的臺階上急匆匆地走過。
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剛才的女孩適時地從她背后閃出來:“現在你懂了吧?有些事是不能不管不問的。”
達娃卓瑪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你是誰?”
“我就是瑪吉阿米。”女孩苦笑了一下。
“你……”達娃卓瑪一時語塞。
瑪吉阿米輕嘆了一口氣:“我也像你一樣深深地愛著他,可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達賴喇嘛,是雪域之王,他屬于天下,卻獨獨不屬于我們。”
達娃卓瑪沒有說話,她不知道怎么說,只是感覺心里千頭萬緒無法理清。
過了很久,她才喃喃道:“我該怎么做?”
“讓他對愛情絕望。”瑪吉阿米道,“只有這樣,他才會心甘情愿地留在布達拉宮,也只有他愿意留在布達拉宮,才能最終趕走蒙古人,救藏民于水火。”
達娃卓瑪點點頭:“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4 我若不回去,便會傷及無辜
第巴愚蠢的謀殺計劃徹底激怒了蒙古大汗拉藏,他召集格魯派的三大寺高僧,想要以“沉迷酒色”為由,廢黜倉央嘉措的達賴名號。沒想到高僧們一聽拉藏汗的來意,群情激憤:“無憑無據便說大喇嘛耽于酒色,不守清規,未免太過無理。”
這樣的場面拉藏汗早有準備,他輕輕地擊掌,兩個下人很快便把瑪吉阿米和達娃卓瑪帶了進來。
“你們跟幾位大師說說,我們的大喇嘛是怎樣不守清規的。”拉藏汗揚揚得意。
達娃卓瑪緊咬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不舍,不甘,卻又必須狠下心來,這樣的事,對于一個弱小女子而言,未免太過殘忍。可是她錯就錯在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那個人,只能與轉經筒為伴,而不是她。
“你們是怎么認識大喇嘛的?”一個高僧終于開口問道。
然后她強忍著淚水,把他們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是的,她必須背叛他,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對愛情絕望,才能讓他安心做自己的達賴喇嘛,拯救萬民于水火。
證據確鑿,無可否認。高僧們不得已,只得和拉藏汗聯名上書,說倉央嘉措是“假達賴”,請予廢黜。
康熙當即下旨,派護軍統領席柱、學士舒蘭為欽差,押解倉央嘉措進京。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達娃卓瑪當即暈了過去。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也從未想過天命所歸的達賴喇嘛也會被廢黜。
臨行的時候,她沖破蒙古兵的防護,把哈達披在倉央嘉措的身上,跪在地下哭得一塌糊涂。倉央嘉措扶起她,輕聲道:“對不起,當時第巴的計劃敗露,拉藏汗兵臨布達拉,我若不回去,便會傷及無辜。”
達娃卓瑪拼命地搖著頭:“不,都怪我……都怪我……”
“不是你的錯,即便沒有你作證,拉藏汗也會想盡辦法把我除去的。”倉央嘉措輕輕扶起她,“你知道嗎,我剛一出生便被認為是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這么多年來,我只見過父母兩次,一次是剛出生的時候,另外一次是他們死去的時候,這些年來,我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瑪吉阿米,后來,我從措那來到拉薩,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有人告訴我她已經死了,但我不相信,我總感覺,她會以另外一種方式,來到我的身邊,直到遇見了你。”
“我?”達娃卓瑪愣住了。
“是的,遇見你的那天,是我第一次獨自出行的日子,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會說了那么多話,我知道我提到了瑪吉阿米,我告訴她,我找到了她的化身,這一次,我不會再讓她離開,甚至,連活佛也可以不做。”
達娃卓瑪的心頭涌過一絲酸楚:“你……一定很愛她吧。”
“她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倉央嘉措喃喃道,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蒙古兵催促著起程了,臨行前他握住她的手,把一件東西偷偷塞給了她。
5 他低估了一個女子復仇的心
盡管達娃卓瑪天天都在為他祈福,兩個月后,還是得知了六世達賴病死于青海的消息,緊接著拉藏汗擁立益西嘉措為六世達賴,并得到了康熙皇帝的敕賜。
這是個陰謀,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此時的達娃卓瑪反而顯得異常鎮定,她找到瑪吉阿米,托她捎信給拉藏汗,說倉央嘉措在世的時候曾經在她的酒館里留下了六世達賴的金印,希望能親手獻給他。
此時的益西嘉措雖然得到了康熙的封敕,但卻并沒有金印,因此在絕大多數藏民的心中,倉央嘉措依然是真正的六世達賴。拉藏汗聞言大喜,當即宣達娃卓瑪覲見。
雖然達娃卓瑪只是個弱小女子,但拉藏汗是個內心非常陰險的人,他知道達娃卓瑪有可能借機行刺自己,因此一進門就將她擒住,搜走了金印。
拉藏汗獰笑著打開了印盒。金印果然在里面,他翻開金印,看見上面刻著“敕封第六世達賴喇嘛之印”,的確是御筆,只是金印的分量有些不對,似乎輕了些。
他下意識地把金印放在嘴邊,用牙咬了咬,很軟,應該沒錯,只是……他忽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如果達娃卓瑪在金印上喂了毒……
事實上,達娃卓瑪的確喂了毒,用的就是當初第巴事敗后留下的那種毒,無色無味,只要近身三尺,幾個時辰之內便會喪命。
這種奇毒,也唯有抱著必死之心的人方敢使用。
拉藏汗聰明一世,沒想到最終栽在了一個弱女子的手中,他犯了絕大多數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太低估了一個女子復仇的心。
6 所有的刻骨銘心都會淡褪成浮光掠影
瑪吉阿米再一次見到倉央嘉措,已經是十年以后。此時她已經接替達娃卓瑪,成了那家小酒館的主人,倉央嘉措和她怔怔地對視了幾秒,異口同聲道:“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而他們都還活著。
當年拉藏汗想除掉倉央嘉措,又怕引火燒身,因此吩咐兩個蒙古兵將其拖到山里秘密處決,但是他沒想到那兩個蒙古兵早就皈依了活佛,既不愿、也不敢殺死倉央嘉措,因此便偷偷放走了他,回去只說倉央嘉措已死,尸首丟下了懸崖也便罷了。
這些年因為政局動蕩,他不敢立刻回到西藏,只得四處流浪,但是無論身在哪里,在他的心里始終掛念著那個相約一世的女子。當年他給她留下金印,就是希望在危急關頭獻出金印,可以保留一條性命。
然而,造化弄人,他沒想到自己留下的金印,反促成了她的共死之心,他更沒想到,本以為孩提時便已死去的初戀情人,此時卻成了這家酒館的新主人。
往事如煙,一切都變得無關痛癢,所以瑪吉阿米可以云淡風輕地說出那個多年以來隱藏在心底的秘密:“其實拉藏汗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她陪他讀書,陪他練武,陪他嬉戲玩耍,都是為了監視倉央嘉措的一舉一動,以便向父親匯報。后來拉藏汗發覺兩人日久生情,怕事情敗露,便將她秘密藏匿在家中,卻對外宣稱瑪吉阿米已死。
再后來,便是瑪吉阿米成功地利用了達娃卓瑪的單純,令她親手將自己的情人送上了死路。這一切的一切,達娃卓瑪未必看不透,她單純,但并不代表她笨。只是,她也清楚,自己只不過是瑪吉阿米的影子,縱使他肯為她放棄一切,在他的心底,也始終忘不了瑪吉阿米。
或許,這也是她沒有把報復的矛頭對準瑪吉阿米的原因吧。
那一晚,倉央嘉措喝醉了,他說了好多話,卻沒有人聽得懂。他在酒館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便離開了拉薩,據說從此他在阿拉善和青海之間往來,先后擔任過13個寺廟的堪布,虔心弘法。
有人說他頓悟了紅塵,也有人說,其實他只是分不清誰才是一生中最愛的人才選擇了逃避。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轉經筒歲歲年年地轉過去,所有的刻骨銘心都會淡褪成浮光掠影,風一吹,什么都不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