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仙

禧央

楔子

漆黑的夜晚，一點星星也沒有，黑得讓人絕望，我在夢鏡前織夢，手指穿梭在一個個夢中，布咒施魔。

世人皆因我而結夢，而我也鎖在世人的夢中，不知多少年歲，不知外界光陰。

我想我永遠不會老，也永遠不會死，這種不老不死的孤獨，漸漸讓我麻木，在這樣長久的時光里陪伴著我的唯有這青燈，這魔物夢鏡，還有另外那只怪物——貘。

我不過是個造夢人，而貘卻是個吃夢者。

一

關于貘，那個從來都和我勢不兩立的家伙，我其實不討厭他，他總是來幫我打掃任性后的戰場，幫我吞掉世人殘留的那些夢境!世人皆以為他是永遠張著血盆大口、丑絕人寰的怪物，但那都只是世人對他的想象而已。

真正的他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這個白衣勝雪，在黑夜里都可以閃閃發光的家伙，從不束發，卻不見其邋遢只見其飄逸，他美若仙子，我看他就如同在照鏡子，也許這也是我和他勢不兩立的原因之一，因為我倆長得太像!

只有我們彼此能看懂對方的孤獨，所以永遠相互追逐又相互憐惜，但明顯他要比我過得瀟灑很多。

“夢，你有心事!”他左手搖著玉骨扇子，右手端著無歡谷老頭兒那里蹭來的梨花香，挑高眼角看我，人逢這酒不消片刻即醉，貘三杯下肚已如春風拂面，滿臉桃色，甚是好看!

“我的心事在你的酒里?”一把搶過他的杯子，那杯梨花香瞬間入了我的肚，只是如中了魔咒般我覺得自己像飄入了云端，軟綿綿的，不能著地。

拼酒力，我從來都遠遜于他。

“對不起，夢，我要先見見她!”奪過我手中的夢鏡，貘飄然而去!

而我全身乏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青紗紫帷間。

貘想要見的女子，我知道是誰，她住在遙遠的深宮里，是這個朝代的公主，名叫帝娥，他就這樣常常在不經意間用美酒灌醉了我，然后趁機“借”走我的夢鏡隨意闖入她的夢中!

“九紅，我又夢到他了!”晚起的帝娥滿面潮紅，抓住準備給她梳妝的宮女的手!

“他長得什么樣子?”

“嗯，他白衣飄飄，面若冠玉，是世間少有的奇男子!”公主羞澀地低下頭!

這樣的介紹已經很多次出現在帝娥的口中了，宮女不經意間笑了笑，眼神卻又瞬間因為失落而黯然：“做夢是什么感覺?夢到心上人又是什么感覺?”

就是這樣一種縹緲的眼神卻如刀刻般深刻，在很早的時候，就篆刻在我的心上!

我無法給她造夢，她是唯一一個我不能接近的人，我可以給任何人編造噩夢美夢，唯獨她，我毫無辦法!

她是我的心事，她只是個宮女，她是九紅，她長得并不美。

”他在夢中約我這個月底在城外金河邊見面，你說我該相信這個夢嗎?我該去嗎?”公主依然在絮叨!

我無聲地笑笑，這個貘，真身不能闖過凡間的那道金河，就把人家引出來見面!

”為什么不相信?我若有夢，定當是真!”

“那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三

月底。夜。大雨傾盆。

我用夢鏡催眠了貘，著了他的衣裳，扮好他的樣子，按時赴約。

金河水邊，河水猛漲，已近三更，我看著遠處黑漆漆的河水，我想也許是我錨了，這世間的夢都是我自己親自所造，連我自己都不信，又怎會有相信夢中之約的凡人!

搖頭正要離去，身后卻傳來細弱蚊蠅的聲音，

“請問，是莫公子嗎?”

我心一顫!是她。

她竟孤身前來赴約，嬌弱的身體因為這風雨，在那飄蕩的小船上有些發抖!

“真的對不起，這雨實在太大，公主不能按時來赴約了!”

我看見自己的手情不自禁想要伸向她，只想要給她溫暖!

沒有關系，我想要約的人已經來了!

“那你又為何而來?”我扶住她顫抖的手臂，讓她下得船來!

“我只是想來討一個夢!”她的眼神清亮，灼灼地看著我!“我想要公主的夢，變成我的夢!”

我瞬間愣住!

手卻怔在她的手臂上，這是我所陌生的九紅!

但想要靠近她的心意卻那么強烈，我看見自己被孤獨麻痹的心漸漸裂開了縫!

“可是，姑娘，我不姓莫，我姓孟!”這樣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四

“那么喜歡她嗎?”

不知為何，今天的貘有些無精打采，往日婉轉流彩的桃花眼此刻也有些懨懨地!

“怎么，只許你州官放火，就不許百姓點燈了不成?”對著鏡整理我的白衣，我的長發，模樣與貘無二，這是九紅喜歡的樣子!

“我和你不一樣，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帝娥!”一壺梨花釀已經見底，他今天明顯有了醉意!

“我和你當然不一樣，你喜歡過很多人，而我只喜歡九紅一個!”我瞥他一眼，數年來，他借職務之便，多次闖入很多女孩子的夢境里，堂而皇之地用色相誘惑之!

“夢，求你，不要去見她了!”貘靠著長椅懶懶地坐著，努力想要睜開雙眼，卻只是擠出兩滴淚水來，沿著那碧玉般的臉婉轉而下!

我俯下身去，為他擦掉：“你這個家伙，為何不少喝一些，不過喝醉的時候貌似更可愛一點!”

我站起身，飄然出谷，這氤氳的谷氣圍繞中，梨花不分季節開滿了枝頭，那么熱鬧，我答應接九紅來這里看花!

她想要的夢，我愿傾盡這漫長的一生為她打造，只是仙凡有隔，我只能求無歡老頭兒給她補點仙氣延年益壽……

五

我帶九紅來到無歡谷，她開心得像個小孩子，她有一點點心機，比如讓公主用了安眠藥代替她來赴約，但是這是我能容忍的程度，我那么喜歡她，還有什么事不可以容忍?

比如她隨手摘了無歡老頭兒長了三千年的人參果，再比如不小心掐了老頭兒最寶貝的第一次開花的那朵幽蘭花!

我賠了笑臉對著無歡老頭兒，這么多年來的鄰居，方便得如同一家人，我想求得原諒應該不會很難，畢竟他園子里寶貝多得三天三夜都數不過來!

但向來苛嚴的老頭兒竟然潸然淚下，抱著那盆幽蘭花哭得稀里嘩啦!

“一切都只不過是命運，終究逃不過!”

我接過那盆被掐了花朵的幽蘭，心里卻如撕裂般疼痛，混沌的前朝舊事卻如潮水般清晰地涌過眼前!

故事漫長到可以追溯到三界之初，那時候天上沒有夢仙。

而我只是盤古開天時丟在逍遙山的一塊補天石，名義上是在逍遙山修煉司夢之術，實則是為了看守那株幽蘭草，幽蘭草雌雄同體，三萬年開一次花，開花之后才可辨認雌雄，它白天幻化了人形給我洗衣掃院，閑空時和我棋來劍往，也算自在，晚上卻棲在屋角的瓦罐中獨自安眠，于是它便成了我的實驗對象，大概它夜夜噩夢綿綿，害它長了幾千年，還是那樣瘦骨嶙岣，辨不清男女!

據說為了這三界最后一株幽蘭草，天帝率眾仙大開賭局!眾仙家皆賭它為女，只有天帝的么女，九天仙子賭它為男，賭注還下得比較大，如若輸了她就隨了天帝老頭兒的愿，嫁給鬼丘青山的兒子為妻，據說那男子生得奇丑無比，九天自是不肯的，所以尋到山上來，賴著不走!寧愿在山中粗茶淡飯，等著幽蘭開花!

那時候并不知道有個詞叫“傾慕”，幾千年一過，九天仙子對我早已種下情根，那個時候也不知道一個詞叫“一葉障目”，和幽蘭相伴的數萬年，因了它的性別，卻不知道我和它早已不能分離。

六

真正等到開花之日，已經等了近萬年!

我卻沒有真正等來幽蘭，它的花被九天折了!

等了三萬年的賭局，瞬間成了空，附帶天帝老頭兒也被眾仙笑話，但我的失守之罪，九天的折花之罪，卻通通比不上我心中的失落。

那日，我和九天被押上誅仙臺，我問九天：”能不能告訴我，幽蘭到底是男身還是女身?”

我永遠記得九天回眸時眼中的淚水：“夢，我永遠不會告訴你的!愛你這萬年里，我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做了這件事，所以我寧愿萬劫不復!”

“九天，愛也是分先來后到的，你折了幽蘭之時，我才知道我是真的愛它!與它的性別沒有關系!”

“我不會這樣放棄的，無論多少個輪回，我都會找到你……”

我伸手去抓她，抓到的卻是一滴冰涼的淚!

跳下誅仙臺，從此她成了凡人，而作為補天石的我，只是失了記憶，被師父撿回無歡谷，做了逍遙的夢仙!

這整整三萬年里，我真的忘記了一切，忘得空空透透!

我的心突然變得乏力，九天在人世間找了我三萬年，幽蘭化成貘陪在我身邊三萬年，在愛面前，時間原來都是虛無。

尾聲

“你終于還是愛上了她……”貘遞過來一杯酒!曾經眉眼輕佻的臉此刻只有落寞與憂傷。

一飲而盡的除了酒還有隱隱的痛!

“夢，我累了，這幾萬年來周旋在你身邊，為了阻止你找到她，招惹了世間無數女子，這一世她太壞了，她居然是個無夢之人!她六十年一輪回，每一個輪回都是希望!而我三萬年才等來一次為你綻放的機會，現在，我已經等不起了!”

“我陪你一起等，再等三萬年!”我拽住他的手，這樣的話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師父說，我們三人注定有孽緣，此緣不解，幽蘭就將永遠找不到真身!九天也永遠不能歸位!

我不能辜負九天這一世，只是，我也不想再失去幽蘭三萬年!

握著他最愛的那只白玉酒杯，我潸然淚下。

我知道，我這一生還很漫長，但是心已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