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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光影里面的檸檬少年

2011-05-14 10:13:17韓十三
花火A 2011年4期

韓十三

那時橫亙在小區與公園之間的那道高高的磚墻還沒有拆去。

我和白建、張子豪、柚子他們幾個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每當吃過晚飯,夜幕降臨的時候,到水塔后面的磚墻處看“話劇”。

通常是白建第一個觀看,他走上前去,踮著腳將其中一塊松動了的紅磚摳出來,放到墻頭上。然后低喝一聲,猛地一跳,雙手使勁扒住墻頭,眼睛對準磚洞,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磚墻的另一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薔薇,透過薔薇的枝葉看過去,便是公園里的一個小樹林,樹林中有一張木排椅,椅子上坐著一對情侶,他們之間所做的動作,對青春年少不諳世事的我們來說,無疑充滿了巨大的吸引力。

我們看“話劇”,通常都是輪流制,白建第一個,然后是我,接著是張子豪,最后才是身材臃腫的柚子。最搞笑的就是柚子,因為他長得像個皮球,所以每次他爬上墻頭觀看的時候,我們其他三個人都得在下面拼命拖住他的屁股。

排椅上的常客有對面工程學院里的那兩名大學生、小區門口開彩票店的小老板和他的未婚妻等。

運氣好的時候,我們還能看見男女互相啃來啃去的片段。

“話劇”謝幕以后,我們會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磚頭重新砌進墻壁里,然后互相耷著肩到小區門外的燒烤攤上喝啤酒,我們一邊喝一邊談論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才有資格拉著某個小妞的手,到公園里的排椅上演“話劇”。

可是,后來,自從發生那件事情以后,我們四個人就再也沒有去磚墻處看過“話劇”,那道墻,就像是一條疤痕,生生隔斷了青春。

彼時,我們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剛剛步入了高中校門,同樣都是這即將拆去的舊小區里的留守者,同樣都對班上那個名叫簡溪的女孩心存遐想。白建那個王八蛋甚至還偷偷地從她的學生證上撕了照片,貼到了自己臥室的墻上。不過,那時的我們都沒覺得自己的這種做法到底有多齷齪。

簡溪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純潔、安靜,如同一條靜靜地穿過鋼筋水泥森林的溪流,悄無聲息地滋潤著我們那狂熱的青春。

她喜歡穿一件洗得泛白的天藍色牛仔褲,蓮蓬袖的短袖白襯衣,扎高高的馬尾,話不多。每當放學鈴響起,她會第一個沖出教室,騎上一輛八成新的單車,匆匆地趕回家。

那時候,我們四個人總會騎著單車,遠遠地跟在她的身后,對著她的背影大呼小叫,我們希望她回頭,希望她停車,希望她大罵我們是流氓。可是,整整三個月,她甚至連正眼都沒給我們一個。

于是白建就覺得很沮喪,他說:“這妞不會是性冷淡吧。”

“性冷淡”這個詞是他在電視上學來的,其實他也不明白這詞具體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覺得自己挺性感的,簡溪對他不感興趣那肯定就是性冷淡。這一點從他的裝束上就能看出來,成天到晚穿著一件白襯衣的他總喜歡把前三顆扣子解開,露出那像雞肋一樣的胸脯。她也總喜歡把袖子卷得老高,以展現那兩塊其實并不比鵪鶉蛋大多少的肱二頭肌。

他曾不止一次大言不慚地告訴我說,他喜歡簡溪。其實我覺得他是“話劇”看多了,把腦袋看出毛病來了。我覺得我才是真正地喜歡她,書上不都說了嗎,真正的喜歡,是那種偷偷地藏在心里的暗戀。

我坐在白建的單車后座上和他們一起追趕簡溪的時候,從來都不吹口哨,從來都不起哄,我怕她被我們這幾個小流氓給嚇著,一不小心撞到川流不息的汽車上。

當然,我們也曾跟蹤簡溪,一直跟到她家里。

她家住在城郊那片老舊的棚戶區里,家里有一個癱瘓在床的爸爸,這也是她每天放學后都要第一個跑出教室的原因,她媽媽在一家手工工廠做工,要很晚才下班,所以,她必須盡快趕回家去照顧爸爸。

她怕他口渴喝水時不小心被燙著,怕他從床上掉下來磕著……

我想,我將永遠記得白建第一次親眼目睹她家狀況時的表情,他掏出一支從他家老爺子那里順出來的皺巴巴的香煙,叼到口中點燃的時候,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猛抽幾口,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說:“莫南亭,既然我們在同一所高中讀書,就應該互相幫助對不對,我覺得以后我們得幫幫她。”

青色的煙霧在他的眉目前緩緩升起,為他棱角分明的臉龐蒙上了一層曼妙的曲線,在他身后,長長小巷的墻壁上,因為天氣接連潮濕的原因,長滿了綠色的青苔。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孩挺帥,挺有魅力的。

我還沒來得及答應,圓滾滾的柚子已經啪的一聲立正站好,刷,學著電影里德國軍人的樣子向他行了一個軍禮。

他說:“是,老大。”

于是,我們四個人,都笑了。

第一次向簡溪實施援助,是在兩天以后。

那天課間,白建指派張子豪將兩張百元大鈔偷偷地塞進了她的文具盒里,那些錢是白建從他爸爸的錢包里偷出來的,被他爸爸發現以后肯定又少不了一頓臭揍。

他說他都想好了,等他爸爸發現以后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們幾個拿出去揮霍了,而且還要我們統一口徑,不能露出半點馬腳。

在他的印象中,他爸爸是個萬惡的資本家,靠壓榨老百姓的血汗發家致富,所以掙來的那些錢都是不義之財,如今我們劫富濟貧天經地義。

其實他爸爸也只是一家玩具工廠的小老板罷了。

接下來的幾節課里,我和白建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大氣都不敢喘,我們害怕簡溪發現那錢是我們給的之后會拒絕接受,她本來就長著一副不食嗟來之食的樣子。

好在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簡溪就像是沒有發現盒子里的錢一樣,像往常一樣認真地做著筆記和作業。

放學后,望著像往常一樣把文具盒塞到書包里奪門而出的簡溪,我和白建相視一笑,如同完成了一個異常艱巨的任務。

可是,令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們四個人打鬧著走向車棚,剛走到一個拐角的時候,就被簡溪給攔下了。

她面無表情地走到白建的身邊,將那兩百塊錢重新塞回他的手中,冷冷地對他說:“白建,你們是在可憐我,同情我嗎?”

白建被他問得一愣,我清楚地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想要對她解釋,可最終話還是卡在了喉嚨里。

看著面面相覷的我們,簡溪冷冷地轉過身去,然后飛快地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當中。

那一天,白建握著那兩張皺巴巴的鈔票,像根木頭似的在原地佇立良久。

我走上前去踢了踢他的屁股,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招呼著張子豪和柚子率先走向了車棚。我知道白建在想什么,此時的他肯定特別難過,特別委屈,我承認他是為了簡溪好,絕對沒有可憐她、奚落她的意思,可是,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式。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關心則亂吧。

而此時,身為朋友的我們能做什么呢?我知道像白建這種好強的男孩是絕對聽不進勸告的,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當這件事情根本就沒發生過一般悄然走開,留給他一個思考的空間。

就像后來柚子對我說的那樣,那時的我們都是要面子的人。

那時的柚子已經成為一名光榮的出租車司機,坐在出租車里的他儼然就是一只嵌在盒子里的皮球,胖得連眼睛都只剩下兩條線,年少時的那些夢想,全都已經變成了肚皮上的褶,以深刻的姿態,昭示著那些青春年少時光里純粹的淺薄。

他說他的那輛出租車拉過形形色色的人,有挎著冒牌包的小老板,有頭發染成彩虹色的非主流,還有會說河南話的非洲黑人。當他以時速四十公里的速度,開著車拉著那些人穿梭在這座越來越繁華的都市里的時候,想到自己就要這樣碌碌無為一輩子,突然覺得自己其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坐在副駕駛位上,我看著窗外紅綠燈上不停跳動的數字,突然很想哭。

我們從來沒想過簡溪能夠主動找我們,求我們幫忙。

那時候的白建已經把注意力轉向了高一七班的一個小蘿莉,那女生是學舞蹈的,各方面都要比簡溪強。

他說:“×,誰稀罕簡溪那樣的青菜妞啊,她還在我面前玩清高,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資本。”

雖然嘴上那么說,可是當簡溪找到我們的時候,他還是難以掩飾臉上的興奮,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說:“好好好,不論什么事我們都答應你。”

結果那一天,柚子、張子豪和我三個“被代表”的可憐家伙陪著白建一同把簡溪那癱瘓在床的爸爸抬上一輛腳蹬三輪車拉到理發店,理了一個一點也不時尚的光頭。

簡溪說因為每次爸爸理發都要找人幫忙,所以都是理光頭。

她說這話的時候,坐在理發店外的臺階上,一直盯著自己的腳尖,灰暗的影子吞沒了眉眼,看不清表情。

坐在三輪車上的我仰起頭來,透過理發店巨大的玻璃窗看向里面,白建正站在簡爸爸的身邊,一面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一面不停地嘮叨著什么,他油嘴滑舌的功夫不是蓋的,不一會兒就把簡爸爸逗得眉開眼笑。

有那么一刻,看著他和簡爸爸聊得那么投機,我突然有些嫉妒,我真怕簡爸爸一不小心就陷進這個大尾巴狼的圈套,把女兒許配給了他。真的,那些天我甚至夢見過白建和簡溪結婚的情形,我夢見我是他們的伴郎,跟新郎穿著同樣的西服,和他們走同一條紅地毯,結果簡溪卻走進了別人的洞房。于是夢里我就哭了,哭著哭著我就醒了,醒來后發現枕巾果然是濕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窗臺上看著遠方的夜空發呆,一直坐到東方泛白都絲毫沒有困意。

見我不說話,簡溪緩緩地抬起頭來,那一刻,我才發現她的眼圈紅了。

我這人最見不得的就是女人流淚,結果刷地一下跳到她的面前,拍著胸脯向她保證說:“你放心吧簡溪,以后幫你爸爸理發的任務就包在我們幾個人的身上了。”

簡溪微微一笑,旋即突然問道:“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們不過是普通同學罷了,甚至都沒有說過幾句話。”

其實那一天,我本想像電視中的男一號一樣大言不慚地告訴她是因為我喜歡她,所以甘愿為她赴湯蹈火的,可是話到嘴邊卻突然變成了:“因為我和白建是哥們兒啊,我們四個人以前曾經對著電燈發過誓的,為兄弟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我記得清潔楚楚,我是引用了一句相聲臺詞,我本來想逗她笑一笑的,可是她接下來的反應,證明我這個人其實沒有什么幽默細胞。

聽到我的話之后,她的表情突然暗淡了許多,然后輕輕地站起身來,推開了理發店的玻璃門,在她身后,白建他們正將簡爸爸背出來。

回去的時候跟之前的情形一樣,白建趾高氣揚地騎在車上,我們三個人跟在后面賣命地推,那一天簡溪本來也想跟我們一起推車的,可是被白建固執地轟上了車。

街邊兩旁的樹一棵棵地從身邊滑過去,微風吹動簡溪的群擺,輕輕地掃在我的手背上。我抬起頭來,看見陽光從她背后照過來,直直地刺進我的眼睛里,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覺得她對我來說就像是一位背負著巨大光環的高高在上的女神,雖然命運讓她困頓于最卑微的苦難中。

我突然很想沖上前去一腳把白建踹進臭水溝,突然很想像歷史書中那些后來被稱為英雄的農民領袖一樣,造他這個皇帝的反。

我從來沒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真的會跟白建短兵相接,以前我也只是想想罷了。我知道我打不過他,他爸爸有錢,他從小就喝高樂高,體魄強健,我小胳膊小腿的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可是那一天,我們幾個人去他家鬼混的時候,這家伙一時興起,居然當著我們的面對著墻上簡溪的照片,吧唧親了一口。

于是我就惱了,揮起手中的酒瓶就朝著他的腦袋砸了過去。

酒瓶被他的腦袋彈射回來,落到了地磚上,碎掉了。

我對他聲嘶力竭地大吼,我說:“白建,你TMD以后不許玷污簡溪!”

聽了我的話,他微微一愣,紅色的鮮血沿著他光潔的額頭流到了他的嘴里,他品了品,在發現那血是拜我所賜之后,突然瘋了一樣地向我撲了過來。

那一天,我們兩個人打得雞飛狗跳,而這期間,柚子和張子豪兩個人就像沒有看見似的,拎著啤酒和零食,走到另一間屋子里。

幾分鐘后,坐在地上氣喘吁吁的白建對著同樣氣喘吁吁的我翻了一個白眼,掙扎著站起來,從抽屜里摸出一排創可貼,撕成兩半,將其中一半扔給了我。他一邊對著鏡子糊著自己臉上的傷口,一邊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對我說:“好吧,莫南亭,既然你那么堅持,以后我同意你偷偷地喜歡簡溪就是了。”

他說:“以后我不會再當著你的面親她了。”

他的話剛一出口,我身后的房門就被張子豪推開了,他在四下打量了一番被我們用身體轟炸過的房間之后,笑笑地對我們說:“走吧二位,‘話劇該上演了。”

其實,張子豪和柚子都知道我對簡溪有想法,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作過那么多孽,只需要一眼,他們便能看穿我那一顆并不怎么純潔的心。

白建把剩下的創可貼拍在桌子上,踢開橫在眼前的椅子,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拉了我一把,將我拉了起來。

臨出門前,他將嘴巴湊到我的耳邊對我說:“莫南亭,其實我覺得我們兩個都TM是在妄想。”

嘴角流出的鮮血滴在了他那件白色襯衣的領子上,盛放成公園里的薔薇的模樣,我接過柚子遞過來的香煙,把手掌曲成拱形,把香煙藏在里面,在發現四周無人看見之后,猛抽一口,接著又連忙藏回去……

那一天的“話劇”,照例是白建第一個觀看。

然而他非得讓我先看,也許是他覺得自己揍我的時候下手太狠了,所以想要補償我。

他說:“莫南亭,你揍了我你就是老大了,應該你先看!”

柚子他們也不失時機地附和道:“對對對,應該南亭先看。”

我知道,他們是在安慰我,是在哄我開心。

煙頭燙到了手指,我冷笑一下,不再推遲。這種情況下,如果我不知好歹的話,反而顯得有些見外,我們不能因為簡溪這樣一個女人,傷了十幾年的兄弟情不是嗎?

于是,我將煙頭扔到一邊,活動了一下四肢,低喝一聲“走你”,然后啪地一下就貼到墻上了。我的雙手緊緊地扒住墻頭,雙腳蹬住磚縫,將眼睛貼在磚洞上,透過密密麻麻的薔薇枝葉將視線投向了那塊小小的舞臺。

然而那一天,我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在五分鐘之后乖乖地跳下墻來把位置讓給下一個人。

這種情況以前也曾出現過,通常是張子豪,這個不要臉的王八蛋人品不怎么好,在看到精彩環節的時候一般都會像塊橡皮糖似的賴在墻上不下來。

白建像往常一樣對付我,他們三個人撕扯了一番,我還

依然保持著視死如歸的姿態,仿佛與墻壁融為一體了之后,他后退幾步,助跑了一陣,對著我的屁股來了一個漂亮的二踢腳。

那一腳勢大力沉,我險些支撐不住。

我清楚地聽見,他在提腳之前,壓低聲音罵了我一句:“肯定是看到精彩鏡頭了,臭流氓,讓開。”

可是,那一天,任憑他們幾個人如何撕扯,我的雙手始終緊緊地扒住墻不愿意放開,他們抓住我的腿拼命地往后拉,我又一次次地縮回來。我的手掌被磚頭磨得血肉模糊,褲子被扒下來一半,屁股被柚子這個沒教養的用火機烤得幾乎冒了煙,可是我依舊咬牙堅持。

轟隆——

最終,我雙拳難敵六腳,還是被他們三個人拉了下來。

我趴在地上,緊緊地抱住白建的大腿,我說:“白建,你不能看,不能看。”

白建冷笑一下:“為什么你能看我不能看,我都允許你偷偷喜歡簡溪了,你也太小氣了吧你。”

說著話,他便命令其余二人將我拉開,然后來了個漂亮的虎躍,啪,貼在了墻上。

我不知道那天白建看見他爸爸的時候是什么心情,我也不知道他看見他爸爸跟另外一個女人擁抱在一起茍且的時候是不是跟我一樣震驚。

我只是看見他的身體在繃直了一段時間以后,他突然頹然地順著墻壁滑坐在了地上,然后摸出一支香煙靜靜地抽。他一邊抽,一邊流淚,違反校規故意留長的頭發迎風擺蕩,手指抖個不停。

我聽見從墻上跳下來的柚子一邊將他掉落在地上的香煙撿起來重新塞回他的手里,一邊對他說:“咱回去吧白建,今天我們什么都沒有看見。”

接著,他轉過頭來對著我和張子豪說:“我們是不是什么都沒有看見?”

在聽到我們肯定的回答之后,白建突然聲嘶力竭地吼道:“可是我看見了!”

白建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媽。

白媽媽是小區里有名的悍婦,她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情,肯定會把整個小區鬧翻天。

所以,白建只能選擇自己解決這件事情。

我們打算在某一次“話劇”謝幕之后,悄悄地跟蹤那個女人,把她用麻袋套起來,狠狠地揍一頓,讓她再也不敢覬覦白爸爸的“美色”。

“美色”這兩個字是柚子說的,其實我和張子豪覺得白爸爸一點都不美,我們固執地認為那個女人之所以會做這種事情,僅僅是因為看上了白爸爸的錢而已。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對面的白爸爸在“話劇”結束之后,將一個信封塞到了那個女人的手中,然后整理好衣服,走掉了。他在小城里算是名人,跟情人幽會絕對不敢去賓館這種需要登記的地方,所以只能選擇小樹林這樣的地點。

那一天,我們一直跟在女人后面足足走了不下五里路。

我們神奇地發現,這個女人在和白爸爸幽會之后,居然還有心情逛街,她走到一家服裝店里,講了半天價買了一件連衣裙后居然又鉆進一家超市買了兩斤雞蛋,一個六寸的小蛋糕和一瓶正在打折的葡萄酒。然后,才從超市里走出來,踏上了回家的路。

小巷的入口處,有一盞老式的路燈,路燈下面,坐著一位老態龍鐘的盲人乞丐,她在經過老人身邊的時候,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硬幣扔了進去。

“道貌岸然。”

白建冷冷地說了一句,接著加快腳步,跟著那個女人走進了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那是我第一次聽見白建用成語,不過“道貌岸然”這個成語在我印象中一直都是用來形容男人的,不知道是他錯了還是我錯了。

然而眼下,根本沒有時間讓我考慮這些事情,我只能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后,時刻準備著把他和那個女人拉開,我怕他下手太重,一不小心把她給打死了。

我們跟著那個女人,一直快到另一個路口的時候,白建才一下子撲上前去,死死地按住那個女人的腦袋,大聲對著我們喊道:“快上啊,我按住她的頭了,她不會看見你們長什么樣的。”

雖然我們以前打過不少架,也有一定的經驗,但是從來沒有打過女人,特別是年齡跟我們媽差不多的中年女人,所以在白建一聲令下之后,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一擁而上,而是站在了原地面面相覷。

沒種!

白建大叫一聲,這種情況下,他只能自己動手,于是他將胳膊高高地揚起來,瞄準了那個女人的后背。這家伙是有名的窩里橫,揍我的時候是風聲水起不遺余力,可是拳頭落在那個女人身上的時候又是這般綿軟無力。

他一邊打一邊罵道:“叫你勾引我爸,看你以后還敢不敢。”

我一聽他那么說立刻就慌了,這不明擺著告訴她到底是誰在背后實施偷襲的嗎,于是忍不住對他喊道:“白建你傻啊,我莫南亭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朋友,你這么一說我們就都暴露了!”

然而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束手電筒的光芒就從對面照過來了。

接著,我就聽見了簡溪那熟悉的聲音。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她是因為媽媽回家的時間太晚了,擔心她的安全,才迎了出來,恰巧見到了眼前的一幕。

她一邊向這邊跑著,一邊大喊大叫道:“媽,你們憑什么打我媽?”

她沖到白建面前,一把將騎在她媽媽身上的白建推開,將她媽媽扶起來,惡狠狠地瞪著我們。

那個勾引了白爸爸的女人居然是簡溪的媽媽!

想到這里,我的腦門上不禁冒出了一層冷汗,在確定像木頭一樣杵在原地的另外三個人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之后,我緩緩地走上前去,撿起女人剛才丟到地上的錢包,緩緩地走到氣鼓鼓的簡溪面前,佯裝鎮定地說道:“我們就想搶一錢包,沒想到是你媽。”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真蠢,我怎么就沒看出這條小巷正好是通往簡溪家的必經之路呢,我記得上次帶簡溪的爸爸去理發的時候明明走過這條路的。

“對對,我們本來是想搶劫的。”

在聽到我的話之后,柚子趕忙上前來打圓場:“沒想到大水沖了龍王廟。”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地拉了一下站在我身邊的白建。

我們四個人就像四個犯了錨誤的孩子,靜靜地站在簡溪的身邊等待她的審判。世界突然變得安靜,只有不遠處的一只流浪貓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時發出塞塞率率的聲響,遠處,一束燈光從摩天大樓的樓頂直八云霄,刺穿了夜的胸膛。

簡溪沒再說話,她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錢包,拍掉媽媽身上的塵土,拉著她的手走掉了。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有些絕望。

剛才簡溪的眼神,仿佛在明確地告訴我們,我們之間再也沒有可能了。雖然我們把事情的真相向她做了隱瞞,雖然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保守著這個秘密,我們生怕這件事情影響到我們之間那來之不易的所謂的“友情”。可是,簡溪這樣純潔的女孩子,又怎么可能跟我們這樣的流氓為伍。

白建一家離開這座小城是在三個月之后。

這三個月之中,他一共來學校上過不到一個星期的課,這是他的一個策略,他要以自己為賭注,來維持父母之間那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這其間,他跟他爸爸把事情挑明了,說如果他不離開那個女人,自己就調皮搗蛋逃課早戀。結果那一天,他爸把他臭揍了一頓,說有些事情小孩子根本不懂。后來,他說干就干,在他連續逃了兩個月的課之后,他成功地被學校清理了門戶。

白爸爸在兒子與情人之間權衡了許久,終究還是放棄了后者,將自己的玩具廠折價賣給一個南方人之后帶著全家去了另外一座有海的大城市。

后來,上課的時候,我還是會偷偷地看著玻璃窗上簡溪的倒影,那個女人在服裝店里買的連衣裙穿在她身上。據說,連衣裙是簡媽媽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的,可是,蛋糕被我們打碎了。

后來,我從柚子那里聽說,簡媽媽原來是白爸爸玩具廠里的一名女工,因為家里的負擔實在太重,面對白爸爸這個金主時才墮落了,其實她也是沒辦法。

后來,我再也沒有跟簡溪說過話,偶爾迎面碰到,也只是匆匆擦肩而過。我們也一直沒有將那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她,柚子說他寧愿簡溪一輩子都把我們當流氓。

再后來,我考上了一所二流大學,柚子成了司機,張子豪當了兵,并且靠著家里的關系成功地留在了部隊。

每年放假回家的時候,我都會坐在柚子的車里,讓他拉著我在這座日新月異的小城里轉上幾圈。

我們最后通常會把車子停在一盞老路燈的下面,對著那條長長的小巷沉默良久。

六月。

寫滿“拆”字的大院里早已沒人居住,只有長時間沒人打理的各種花草還盤桓在墻頭上肆意生長。紅白兩色的花朵,就像那些燦爛卻又荒蕪的青春。

柚子搖下車窗,點燃一支香煙遞到我的手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知道嗎,兩年前白建的爸媽離婚了,要說當年我們也真夠傻的。”

他說:“哥們兒知道那時你對簡溪有意思,不瞞你說,哥們兒我曾經也對她蠢蠢欲動過。”

他說:“有多少姑娘,在我們還來不及后悔的時候,就已經牽著別人的手,上了別人的床。這不就是TM的青春?”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推開車門,從車里擠下去,走到當年白建襲擊簡媽媽的那個墻角撒了一泡尿。

那一刻,看著他臃腫的背影,想起他的話,我突然就笑了。

看見了嗎,青春,空氣中那洋洋灑灑凋落的花瓣,正在替我跟你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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