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小芭
宋天藍?生活不該是這樣一成不變的東西
我叫宋天藍,有一對每天都在忙著賺錢的父母,以及一個常常罵我笨蛋的姐姐。
我們住在這個城市里隨處可見的小區居民樓里,養一只毫無特色的中華田園犬,心甘情愿地過著白開水一樣無波無紋的日子。
直到初二那年,我終于開始為自己平凡到喪心病狂的生活感到羞恥。
那之后的每一個清晨,我都坐在何聰新買的單車后座上不甘地想:不是這樣的,一切都亂套了,生活不該是這樣一成不變的東西。
至少來個人綁架我一次吧!然后那個只會羞辱我干癟胸部的渾賬姐姐就會突然良心發現,決定用自己做人質換我一條小命。當她做好必死的決心落入歹徒之手時,才發現綁架犯竟然是我們不愛洗腳的爸爸。事實上,他是外星人派來地球的間諜,而家里那只只會打嗝放屁的笨狗其實是一架宇宙飛船。
如果這些想法不太靠譜,那就讓我被車撞飛三十米,然后失憶。于是我淪落為一個用盡一生去尋找記憶的悲情角色。
對于諸如此類的狗血劇情,我時常抱有很深的執念。這是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初中生可以對抗平凡生活的唯一利器。
可何聰卻說:“宋天藍,你這不是為平凡生活起義造反,你這是單純的思春期提前綜合癥!”
我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恍然大悟地想:是白樹吧!他是我思春期提前綜合癥的根源,一定是這樣!
于是我在單車后座上非常誠實地對何聰說:“你這屁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喜歡白樹。”
說完我竟然臉紅了。
何聰的后背突然挺得很直,像被人點了穴道一樣僵直僵直的,然后他怪笑了一聲,說:“靠,你這不是思春,你這是發春!”
我張牙舞爪地撕他的頭發:“你這是嫉妒我心有所屬!”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聽見他哇哇亂叫:“宋天藍!你不要搞亂我的發型!”
清晨的楊柳在學校附近散發出濃郁的青草香。白衣藍褲的何聰載著白衣藍裙的我,風馳電掣地沖向操場北側銹跡斑斑的自行車棚,而我緊緊抓住何聰的校衫難為情地想:不知道白樹會不會喜歡一個胸部發育不良的姑娘。
我拿不準,所以只好常常在放學后在操場邊偷偷地看著白樹。
他和幾個高年級的學長打籃球,白色襯衫在冷風里獵獵作響。而我捧著一本英語書裝腔作勢地看,眼睛費力地翻過書本的高度,像雷達一樣掃射著白樹,由于用力過猛,常常會因為視覺疲勞而瘋狂地流眼淚。
何聰?每天都像在吃火鍋一樣
我和宋天藍的關系很不巧,是鄰居、是青梅竹馬、是朋友、是兄弟、偏不是戀人。
一個大男人說出“戀人”這個詞還真他媽的別扭。可是沒法子,我喜歡宋天藍,我愿意為她沾上滿身的別扭,這沒什么好丟臉的。
宋天藍和我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同學,小時候我覺得她特傻,每次她那個長著一對巨大胸部的姐姐傷心的時候,她都會拼命地做出各種古怪的鬼臉逗她姐笑。久而久之她有了輕微的鬼臉后遺癥,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點向右歪——很可愛。
可愛是后話,那時候我只覺得她傻。
宋天藍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平凡且幸福的家庭里,就像電影里一個平鋪直敘的鏡頭——緩和寧靜,但是讓人覺得溫暖。
她每天都在抱怨她的爸爸不愛洗腳;她的媽媽不太會做菜,總是把菜炒得很咸,她只好把菜先在溫水里涮一涮再吃。
每天都像在吃涮羊肉一樣。她皺著兩條毛毛蟲一樣的眉毛傻里傻氣地形容著。
直到初二那一年,我們年級被選拔上參加省里的歌唱比賽,被選為領唱的宋天藍在比賽那一天突然扁桃體發炎,放棄了參賽資格。
那天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一起回家,她看起來心情很不好,兩條搭在胸前的麻花辮也看起來格外毛糙,可是我想不出什么好聽的句子來安慰她。
路過街區新建的第一大橋時,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何聰,你想不想聽我唱一遍?”在那個夕陽浩瀚的下午,她用那雙暖洋洋的眼睛望著我問。
我看著她午后暖陽般奇異地微笑,傻傻地點了點頭。
宋天藍清了清嗓子,立在大橋的一邊開始清唱那首《讓我們蕩起雙槳》。她的嗓音沙啞得讓人感動,我呆呆地看著她,聽著她的聲音。在唱到“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的時候,她的聲音抖出一個高亢的尾音。
“好聽嗎?”
她抓了抓毛糙的頭發笑著問我,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光。
我就是被這句話擊中了體內費洛蒙的開關。
在那個奇妙的瞬間,我看見夕陽的余暉緩慢地流淌著,像清澈見底的溪水,倒映著一個少年對愛最初的詮釋。
那之后沒多久,真的沒過多久,也就一年多的時間。短暫到我還沒來得及理解,這種突然綻放在心里的情感來自何處的時候。宋天藍就告訴我,她喜歡白樹。
我早說過她是純傻,一點看人的眼光都沒有。
全世界都知道白樹和周雨寒有一腿,只有宋天藍這個外星人并不知情。
她還能知道點什么?她連我暗戀她都不知道!
宋天藍?就是王力宏喜歡我何聰也不可能喜歡上我的
我希望我可以被白樹的籃球砸中,砸得頭破血流,然后被他橫抱在臂彎里,幸福地奔向空無一人的保健室。
我一直在等,直到畢業前的那場籃球賽。白樹手里的籃球終于脫軌了,卻正好砸在坐在我前面的馬尾辮女孩的腦袋上。
這個女孩就是周雨寒,何聰說學校里百分之八十的男生想跟她有一腿。所以有時候我也在想,說不定那一天的白樹是故意砸中了周雨寒光潔的額頭。
白樹沒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樣沖出球場英雄救美,他只是隔著人群喊了一句:“對不起”,然后在周圍猥瑣地笑聲里鎮定地走過來,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我說,“麻煩你送她去一下保健室可以嗎?比賽還剩三分鐘,我必須得贏。”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實質性的對白,不是我的憑空想象。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像星星周圍溫柔的光圈。
我的回答是:“好好好,好的。”
由于緊張,我接連說了四個好字,這件事讓我反省了很久、后悔了很久、自責了很久、也傻笑了很久。
我扶著周雨寒去保健室的時候,她看著恍恍惚惚的我,突然佯裝責備地問我:“喂,我被球砸中你有那么開心嗎?”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女孩她化了妝,黑的眼線、紅的唇膏,鎖骨上刺著一條胡須長長的青色鯉魚。
還有就是,她的校服裙子至少比我的短了十厘米。
她看我怔怔地盯著她,又突然拋出一連串水銀似的笑聲,說:“看把你嚇得,我逗你玩兒呢!”
我想我們永遠也做不了朋友,她的張揚和特立獨行是我所羨慕的,亦是我所畏懼的。
那天在保健室里,周雨寒一邊往自己的額頭上涂著紅藥水一邊問我:“你是何聰的女朋友吧?”
我搖搖頭:“不是,我們是朋友。”
她撕開一個創可貼漫不經心地說:“可是那小子喜歡你。”
我斬釘截鐵道:“就是王力宏喜歡我何聰也不可能喜歡上我的,他是我的兄弟。”
周雨寒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自顧自地說:“白樹那個王八蛋,竟然敢下手這么重,看我放學后不整死丫的。”
我說:“他不是故意的,剛才他和你說了對不起。”
周雨寒笑了:“他就是故意的,因為我和坐在旁邊的傻小子多說了幾句話。你看,男生的嫉妒心比女人來得還可怕,是不是?
然后她又說,“不過你別緊張,我們已經分手了。”
她一定知道我喜歡白樹。
周雨寒?像一個剛出生小綿羊,誰都不忍心傷害她
和白樹分手的那天,全班同學都到省里去參加歌唱比賽,每個人的臉上涂著老土的胭脂,傻缺一樣伸長了脖子一起唱《讓我們蕩起雙槳》。
聽說那個領唱的女學生突然生病沒能參加,好幾個女生假模假式地表示同情:“真可憐,她那么認真地練習呢。”
那天我也沒有參加比賽,一個人在操場瞎晃蕩。我還記得幾小時前白樹那張受傷的臉孔,他生氣起來也是干凈善良的模樣,無辜地問我:“周雨寒,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擺出一張有夠惡心、惡毒地表情回答他:“玩兒膩了,白樹,你該不會以為我周雨寒會和你一起一輩子吧?別開玩笑了。”
一輩子,我不是沒有想過,一個女流氓、女阿飛、女混蛋,也不是沒有想過一輩子的。
白樹看著我,那雙受了傷的眼睛真他媽的讓我揪心,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寂靜無聲的操場上,過了很久很久才說話,聲音里透著一種讓我想哭的情愫。
他說:“我喜歡你,周雨寒,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可是我們可不可以不分開?”
白樹的眼眶通紅,我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突然發出粉身碎骨的聲音。
我們終究還是分手了。
他有個愛他的媽媽,那個可憐的中年婦女幾乎要給我下跪般地對我祈求:“白樹是個好孩子,他有很好的前途,馬上就要中考了。周雨寒同學,我希望你不要成為他的絆腳石。”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我可以為了白樹變好的。可以擦掉眼影和廉價口紅;可以把裙子加長至腳踝;可以像那個被迫退賽的可憐小女生一樣扎兩個清爽稚氣的麻花辮。
可是我知道沒有人愿意相信我,就連我自己也沒法相信。
我一個人在操場上走了很久,一圈一圈漫無目的地移動著自己的腳,直到有歌聲從天臺上沙啞地落下。
是那首《讓我們蕩起雙槳》。
我尋著歌聲一路爬上天臺,看見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學生,她看起來像一個被家長打扮得干凈可愛的洋娃娃,渾身散發著一種我永遠也不會具備的氣質。
那種氣質是幸福的、可愛的,像一只剛出生的小綿羊,誰都不忍心傷害她。這個女生讓我無端地感到愧疚,感到氣憤。
她一定有一個平凡但是溫暖的家,說不定還會有一個可以互相扶持的兄弟姐妹。她穿著在我眼里看起來像大碼童裝的衣服,笑得清澈可愛。
后來我才知道她叫宋天藍,是那個倒霉的扁桃體發炎的領唱。
那一天的宋天藍筆直地立在天臺一角,像一株生機勃勃的小白楊,那么執著地唱著“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那一天的天臺上,除了那個叫宋天藍的女生之外,還有兩個年少彷徨的靈魂靜靜佇立。
一個是在宋天藍左邊的角落拼命抑制著淚水的白樹。
一個是在宋天藍右邊的角落淚水流了滿臉的我。
宋天藍?我以為我可以給他一整個宇宙
五百六十九天,是我和白樹交往的時間。
高一那年夏天我終于鼓起勇氣和他告白,我說白樹,我喜歡你。
然后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那一年我們都考上了省重點高中,我、何聰,還有白樹。
聽說周雨寒去了北京,在一所美術學院里做模特。我們班上有幾個女生以前是她的同學,她們發出輕蔑的贊嘆:“多好啊!脫光了站在那就可以賺錢,真讓人羨慕呢。”
來我們班給我送午餐卡的白樹正巧撞見這一幕,他把手里原本要給我的牛奶罐朝其中一個女生扔過去,然后在一片尖叫聲中沖了進來,耳光響亮地落在女孩微微發抖的臉頰上。
那天是我和白樹交往滿一個月的紀念日。
紀念日之所以叫做紀念日是因為有人時刻記念著。白樹不記得,所以那個紀念日原本就是可有可無的。
他被學校記了大過,“毆打女同學”這罪名簡直比入室搶劫還讓人齒冷。
我還沒等到放學就從自習課上偷偷溜出去了。他的電話關機,他不想讓任何人找到他,但是我可以。
我打車回到我的中學,買了兩罐啤酒一路跑到天臺。他果然在天臺一角靜靜坐著,少年淡金色的面容蒙著夕陽,壯麗哀傷。
白樹。我喊他一聲,把啤酒拋給他。然后也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他沒說話,默默地喝完了啤酒,兩眼呆滯地望著遠方振翅回巢的鴿群。過了很久,他靠近我,叫我的名字,宋天藍。
他吻了我,清瘦的手指托著我的下巴,笨拙得像個孩子。
那時候的我模糊地想:怎么辦呢?我喜歡他這樣深,我以為我可以給他一整個宇宙。
其實,我聽說過很多白樹和周雨寒的故事。白樹喜歡周雨寒,喜歡得愿意沒有骨氣,她生氣時他愿意說軟塌塌的情話逗她開心。
周雨寒從小沒爹沒媽,只有一個爺爺照顧她。后來她爺爺胃癌晚期卻沒有錢繼續住院,就被院方趕了出去。
當天夜里白樹就砸碎了醫院住院部的好幾塊大玻璃,當場被警察抓走。
那家醫院的院長是白樹的父親,因此白樹很快就通過人脈被放了出來。他又跑去住院部砸玻璃,他不停地被抓、被放、再被抓,直到院方愿意免費為周雨寒的爺爺治療為止。
為了周雨寒,白樹還做過很多被人津津樂道的事情,女生們不無妒意地說:“瞎了眼吧,為了那個女的還真是什么事兒都做得出。”
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喜歡白樹的原因吧,這個少年面對年少時的愛情是多么執著。
一個愿意為了愛情付出一切的人,是應該得到愛且被愛著的。
何聰?她也只有一顆心臟而已
宋天藍談起戀愛來還真是挖心掏肺得嚇人。
她整天和白樹那個王八蛋膩在一起,就像他腳下踩著的薄薄的影子。
有一天早晨,宋天藍還像往常那樣在樓下等我一起上學,我推著單車挨近她的時候就被她神秘兮兮地扯到了墻角。
“何聰,你看這是什么。”
她像獻寶似的拿出一個粉藍色的飯盒在我面前掀開了蓋子——是壽司卷,一個一個整齊地排列在飯盒里,還矯情地用胡蘿卜絲摳出一個一個讓人心煩意亂的小愛心。
我真搞不懂白樹那小子上輩子究竟做了什么善事,這輩子才能遇到這么一個一門心思討他開心的傻姑娘。
給我的?謝謝了!我乘她不備迅速拿起一個扔進嘴里,還真挺像那么回事,至少不難吃。
預料中的狂風暴雨卻沒有降臨,宋天藍眨巴著那對小鹿似的眼睛可憐巴巴地詢問我:“怎么樣,好吃嗎?“
我原本可以說,好吃個屁!
可是那個古怪的可愛的清晨,像是有一種魔法,讓我不得不傻乎乎地告訴她:“還……還行吧……挺好吃的……”
我的話就像一把火苗,一瞬間就點燃了她眼睛里清澈透明的酒精。
“真的啊!太好了!”
她把那個飯盒遞給我,“這是你的那份,白樹的在我包里,才沒那么容易被你偷襲。”
我把飯盒丟進書包里,心里有什么奇特的東西哐啷哐啷地響著。她那雙為了白樹閃閃發亮的眼睛讓我心里很難受,真的!
我難受的不僅僅是因為我喜歡的宋天藍把她的心掏給了白樹。我難受的是,她的那顆心注定是要被白樹不當回事的。
她也只有一顆心臟而已,我真怕她受了傷,就再也好不了了。
就像白樹,沒有了周雨寒他就成了一個廢人,每天除了學習外就是拉著宋天藍去初中的天臺上發呆。
我不知道白樹發呆的時候宋天藍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寂寞地望著遠方的鴿群,心里早已經疼成了一片模糊。
直到高二下學期,他們毫無懸念地分了手。
那天放學后宋天藍一如往常找我一起回家,她背著大大的書包一屁股坐在我的單車后座上,“何聰,你能騎快點嗎?”她問我。
騎到那座被霓虹燈裝飾得花里胡哨的大橋時,我停了下來,轉身看見宋天藍在哭。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眉頭擰到一起,整個人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我沒忍住,慢騰騰、慢騰騰地靠近她,終于把她抱在懷里。
宋天藍,我的小可憐!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擁抱的并不總是也能擁抱你。
北方的三月還下著雪,雪花肆無忌憚地砸在我們的肩上,砸在宋天藍哭得像個小孩似的睫毛上,直到她哭累了,乖乖地坐在單車后座上。
一路上我們沒說幾句話,偶爾我會扭頭和她說幾句,她胡亂地應著,心緒早已不知道飛去哪兒了。
我沒帶她回家,而是去了我們的母校,那是一座小小的、稚嫩的小學校,墻壁上還留著我們畫地亂七八糟的圖畫。
我站在走廊上說:“宋天藍。”
走廊便碰撞出我的回音“宋天藍,宋天藍……”
宋天藍為之精神一振:“何聰,原來這里可以聽到回音啊!”
回音啊,回音啊……
她雀躍的聲音一遍遍地傳來。
我不去看她,像是下了什么狠心一樣對著墻壁大喊:“宋天藍,我喜歡你。”
回音替我一遍一遍地重復“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我知道我這是乘人之危,可是我必須要讓宋天藍知道:我喜歡她,喜歡了很久!
宋天藍?就像一個人感冒了,你要給他吃感冒藥才行
所有人都以為我被白樹甩了,只有何聰對我說,宋天藍你還是老樣子,喜歡的東西就算再喜歡,也還是愿意放手。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得到過一件花裙子,是我夢寐以求的那一種,純白的蕾絲、布藝定制的扣子,每一個細節都讓我的心臟怦怦直跳。
后來這件裙子穿在了姐姐身上,因為就在我得到裙子的那天晚上,我看見她在房間里偷偷地哭了。那時候我才知道,那也是她夢寐以求的裙子。
姐姐穿上我送給她的裙子的時候,臉上綻放出來的那種羞澀的、甜蜜的笑容,讓我模糊地感知到心里有一個角落溫柔地舒展開來了。
那是裙子穿在我身上所不能帶來的奇異感覺。
我想何聰說的就是這件事吧,他總以為我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事實上并非如此,我也有我奸詐狡猾的一面,比如周雨寒;比如白樹。
中考那一天我在考場外面看見了周雨寒,她穿著一條蔥綠色的小短裙立在校門外抽煙。我知道她是來看白樹的,只是她沒有出現在白樹面前,當我看到白樹騎著單車遠遠趕來的時候,周雨寒也看見了白樹。
她匆匆熄滅了香煙轉身逃跑了。
那一天的陽光正好落在她瘦瘦尖尖的下巴上,照亮了她臉上模糊不清的淚水。
我從沒對白樹說過這件事,我怕他知道以后,我們之間就連五百六十九天也不會有了。于是我自私地隱瞞了一切,我只告訴他,白樹,我喜歡你。
我們在一起的五百六十九天我非常地快樂,真的!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最快樂的。
可是漸漸地我明白,快樂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白樹!
白樹!
我常常這樣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眼眶灼熱。
就像一個人感冒了,你要給他吃感冒藥才行。可是我不是,我可能是胃藥,起到暖胃的效果,可是卻治不好他的病。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是我無能為力。
這種無力的感覺讓我恨不得自己從來就沒有被生出來過。
所以我說:“分手吧,白樹。”
他坐在夕陽下發了很久的呆,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哦,那就這樣吧。”
那就這樣吧。
為了表示歉意,我把中考那天看見周雨寒的事情也告訴了他,白樹只是點點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我知道他在周雨寒那里受了傷,已經傷痕累累,失去了斗志。
不是我喜歡白樹,白樹就一定要勇敢堅強,就一定要振作,一定要如我所期望的那樣立即買一張去北京的機票,朝周雨寒飛奔而去。
他可以是懦弱的,可以躲在自己的世界里長久地發呆,甚至沖動地打了女同學,因為他也只是一個少年而已,他也有一個少年該有的喜怒哀樂。
是我誤以為白樹是我愛的精髓,后來才懂,那只是我年少且足夠豐沛的幻想;是我為同樣平凡的白樹,以愛的名義,鍍上了一層耀眼光芒。
只要我愿意,他可以一直留在發光的星球,而那個星球只在我心里運轉。
宋天藍?我真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樣
高考結束后白樹離開了這座城市,考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
我在父母的好言相勸下選擇留在本地讀書,“這樣多好,不然你一個人跑去外地我們哪里睡得著。”他們滿意地看著我的入學通知書笑開了花。
還有何聰,他也留在這座城市,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是他的志愿完全是照著我的抄了一遍而已。
高考結束后的那個夏天我一直泡在何聰家打發時間,有時候一起打游戲,有時候什么也不干,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太陽底下睡大覺。
何聰就躺在我的左邊,扇著扇子,涼涼的風輕輕吹過我們的頭發,就像小時候那樣。
小時候的我們也經常這樣緊挨著彼此躺在一張破舊的竹席子上曬太陽,那時候的何聰瘦瘦的、黑黑的,像個小猴子。
而現在,我轉過頭去看著他,他懶洋洋地躺在竹席上也看著我,我們就這樣彼此沉默地看著對方,四周都是靜悄悄的。
我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傍晚,那一天我剛和白樹分手。
何聰載著我到我們一起讀過的小學去。
他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喊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撞擊在墻壁上發出許許多多的回音,“宋天藍,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回音一遍一遍傳進我的耳朵里,我靜靜地看著他,我只能這樣看著他。
他那張永遠只會揶揄我的臉上竟然泛起一陣紅。
然后他就逃走了。
這個王八蛋竟然把我一個人丟在小學的走廊里逃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外,四周那種凝固似的寂靜才逐漸融化開來。我一個人沿著空蕩蕩的走廊慢慢地走,一直走到我們的教室里。
高年級組的晚自習還沒有開始,教室里也是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那些桌椅板凳好像都被神奇的魔法變得很小、很小,小到我想用掌心把它們托起來,仔細地檢閱我們童年時期的歲月。
我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來,臉頰貼著書桌懶洋洋地看向窗外。
耳邊是學校的廣播站在播放的下課曲目,晚霞籠罩著窗外漸漸淡薄的落日,我的目光停留在旁邊課桌的側面上。
那是用手工小刀歪歪扭扭地刻著的字體,光束里蒙朧地閃現著。
“何聰LOUE宋藍天”。
那個白癡,連愛這個簡單的單詞都會拼錯。
我從記憶里抽身而退,從外面流進來的陽光把身邊冒出胡茬的何聰灑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我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何聰,你老實說,是不是小學的時候你就對我有過不純潔的動機?”
何聰笑笑:“你管不著,我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保護我!”
你盡可以不回答我,盡可以裝傻,盡可以像上次一樣把我丟在這一室的陽光下紅著臉逃走。
可是何聰,我有話要對你說。
“何聰,我喜歡你。”
你一定覺得這樣的告白不夠珍重,因為一模一樣的臺詞我曾經也說給白樹聽過,可是何聰,我喜歡你,就是這樣。
我盡可能平靜地說著這些話,心里卻有什么不安的東西哐啷哐啷地響。
我真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樣,一臉揶揄,盡可能地取笑我。
可是他沒有,他的眼睛甚至比我還要認真嚴肅。
我們之間沒有以愛之名存在的光芒,因此一切都顯得那樣真實可靠。
包括我們所在的這個緩緩地旋轉著的世界,包括何聰顫抖著落在我唇角的親吻。
他的嘴唇還有西瓜的余味,可是我并不介意,因為就在這一刻,我看見十五歲那一年的自己,懵懂地站在何聰面前輕輕地唱著,唱著那首年華逝去之前嘹亮動聽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