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她已不再奢望陳書洛會怎么樣,她只希望,陳書洛如果以后能記得她,也會將這一刻她的閃亮一并想起。
1
初春,午自習過后,二樓走廊拐角,外墻的爬山虎探進一條藤蔓,墨綠和淡紅的葉子。
蘇小夏抱著一摞作業本匆匆埋頭小跑,她厭惡做值日生,但作業本也不會自動飛往老師的辦公桌。一個男生迎面而來,蘇小夏并未留神,砰地撞了上去。作業本嘩啦摔落一地。還顧不得看清對方是誰,蘇小夏的怒火便蹦了出來:“你眼睛長在后腦勺上嗎?”
她一向恣肆,發怒之后早已做好接招的準備。
男生望著她,挑挑眉毛,不怒反笑:“怎么,你有意見?”
聲音清潤,神定氣閑,男生輻射出的氣場令蘇小夏狠狠地噎了一下,但終究她是蘇小夏,她脖子一梗,眼睛一瞪:“先生,你應該說對不起!”
男生的笑容晴朗得像藍藍天空飄浮的白色云朵:“我實在很抱歉,親愛的女士。”
一言一笑,使得蘇小夏憤怒的小拳頭,重重揮出去卻打在了軟軟的棉花上。她瞬間安靜下來,不再言語,蹲下身撿起散落的作業本。
匆忙間,有作業本從男生手里遞過來。抬頭看去,他半蹲著,眼神清亮溫潤,嘴角彎起一道戲謔的弧,聲音溫和:“喂,火氣怎么那么大?”
她微微一愣,撇撇嘴:“你有意見?”話語剛落,耳朵悄悄熱了起來。
忽然間,她看到他遞作業本的那只手,左手大拇指上,傍生了一根小小的拇指。她不由得“啊”了一聲,男生縮回手,面色微窘。懊悔這種情緒已很久不曾光臨,但此刻,她真的懊悔自己的失禮。
為了補救,她輕聲說:“其實很可愛,像什么呢?像鹿角!”
男生笑了,調皮地搖動拇指:“這樣是不是更像?”
“嘻——”蘇小夏也笑了,他真善良。有多久了呢?她心里再也不曾泛起這樣的溫暖。
他是誰呢?走廊那頭有四間教室,是高二年級的四個班級。她在一班,那他一定在二三四的某一個班級,她不曾見過他,或者見過也未留下什么印象。除了陳書洛,任何男生在她眼里都面目模糊。實際上,陳書洛的面目也定格在了去年冬日黃昏的一幕。
在學校里,她沒有閨密,沒有朋友,來來去去都是獨自一人。除了眼睛璀璨得宛如星辰,她毫無特點。成績也不出色,數學尤其差,數學老師曾跳起來沖她咆哮:“蘇小夏,你只考了二十七分還不肯來補課!你的理想是做一個反人類分子嗎?”蘇小夏的反駁是垂頭不語,腦海里映出的畫面,是去年冬日的黃昏,她跌坐在雪地里,像一只折翼的鴿子。
男生在蘇小夏心里泛起的溫暖,像一縷照在雪地的陽光。
2
蘇小夏很快就知道了男生是誰。王朗,三班班長,人氣王,全班女生的偶像。一邊默念著這些信息,她一邊暗示自己,蘇小夏,這跟你沒任何關系。可王朗就像盲點,以前不曾看見,自然就是從不曾存在,現在他卻閃耀于她生活的每個角落。
熱氣氤氳的開水房,她無意識地側身,兩道明亮的目光穿透茫茫霧氣,落在她的臉上,王朗笑意盈盈,她也報以盈盈的笑意。
兩班同上體育課,各自占據操場的一角。一班做體操的時候,三班在跑步,經過一班方陣時,蘇小夏禁不住扭頭,跑步隊伍中,王朗穿白色襯衣,澄澈目光與她瞬間對接,他悄悄抬手,搖動異形的拇指。她的耳朵又微微發燙,悄悄看天空,天空里的云朵都變成了美麗的鹿角。
校慶活動,高二年級在草地上跳兔子舞。燈火璀璨,人聲歡騰。同學們勾肩搭背扭動身體圍成大圓圈,跟著音樂唱:“Left! Left! Right! Right! ”
她坐在一棵雪松下,燈光的陰影里,懶洋洋地嚼著山楂片。熱鬧是旁人的,她只是想,陳書洛,你會不會看到我?會不會過來和我說話?
一個人悄然過來:“蘇小夏,一起來跳舞!”
不容她扭捏拒絕,他已拉起她的手,帶她進入舞蹈的人流之中。
她在他身后,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身體隨著節奏左邊跳跳,右邊蹦蹦。蹦跳著蹦跳著,她感覺周圍的人潮,全都幻化成青草和燈光,模糊成靜止的背景。只有她和王朗,在激情地舞蹈。
陳書洛是誰?是青草吧,或者是燈光。
她微笑起來。
王朗回頭:“他們都說你的眼睛好看,你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更好看。”
3
兔子舞的夜晚之后,蘇小夏感到了頭頂上籠罩著一股無形的壓力,來自三班的女生。那種力量,應該可以叫做羨慕嫉妒恨,當然是因為王朗。
同班女生間也有了一些竊竊私語,她置若罔聞,小小流言,她承受得起。
自習課上,做值日生的杜拉拉發同步練習冊,翻到一本,她狠狠地鄙夷:“這個妖孽!被我修理之后倒是不敢妄想陳書洛了,現在又去勾搭三班的班草!”說著,將手里的練習冊狠狠一揚,有同學好奇地接住,看看名字,遞給蘇小夏。她淡漠地接過,表情僵硬,各種含義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向她的后背。她知道,有同情,有鄙夷,有不解。
這么恣肆的蘇小夏,為什么獨獨畏怯杜拉拉呢?
她更知道,這一幕情景很快就會傳播出去,會傳到三班,會傳到王朗的耳朵里。王朗會怎么看她?奇怪,她居然來不及顧忌陳書洛,他在教室里嗎?他看到這一幕了嗎?她還想起老爸,她在學校的處境他完全都不知道,他只會憤怒失望地吼她:“越長大越不爭氣!你以前的上進心都跑到哪里去了!”
教室樓下有一座假山池,池子后面新建了石頭屏風,鐫刻著校訓,池子重新蓄了水。北方的秋天,池水已冰涼刺骨。午休時間,杜拉拉和朋友們在池子前擺著活潑可愛的Pose相互拍照。
蘇小夏戴好大絨衛衣的帽子,靜悄悄地下樓。
她繞了一大圈,來到屏風后面。她選好角度,準備伺機猛沖出去,將杜拉拉拽進池子里,當著走廊上的那么多人的面,把她淹成落水的鳳凰。她緊盯目標,腳步悄悄移動,在她即將沖出去的一瞬,一雙手從后面將她大力拉開,直拉到屏風后面。
她又急又怒,正要發作。那雙手松開了她,原來是王朗。
王朗指指前方,那里有一處下水井,井蓋已掀開一半,正是她剛才要沖過去的必經之地。他嘴角揚起好看的弧:“你眼睛長在后腦勺上嗎?”
她瞬間安靜下來,問:“你有沒有被人當眾羞辱過?一次又一次?”
不待他回答,她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而去,腳步沉重遲緩。
屏風前面,渾然不覺的杜拉拉,笑靨如花。
晚自習的時候,有同學遞過來一封信,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蘇小夏”三個字。里面是一幅畫,一頭白色的馴鹿,正低頭吃一片彩色的蘑菇。
卡片背面是幾行的鋼筆字:
如果有什么事讓你難過害怕,那就把它當成蘑菇吧,像馴鹿一樣,大口地吃掉它、消化它。
她把卡片捧在手里,讀了又讀,看了又看。她從沒見過王朗的字,但她肯定,這是王朗寫的。
這些字,流暢圓潤,鋒芒內斂,就像王朗本人。
4
她還未想好該如何回復他,該不該把自己的悲傷和害怕說給他聽,就聽到三班的女生在早操的時候的議論,王朗請病假了,今天要去做手術,大家準備禮物去探望他哦。
病假?手術?這是怎么回事?
她該不該走過去問問?她們會不會拋給她白眼,罵她是
妖孽?拜杜拉拉所賜,全校都知道她是妖孽。妖孽是被人瞧不起的,為了避免遭白眼,她總是像刺猬一樣,用尖利的刺把自己包裹起來,用攻擊的方式自衛。
可這次,她甘愿冒風險。
她走到那群女生面前,溫和禮貌地問:“王朗怎么了?他在哪家醫院?”
為首的女生拋來白眼:“怎么?連你都不知道嗎?看來他對你也不怎么樣嘛。呵呵。”其他人跟著哄笑。
夜晚在憂心中來臨。晚自習是英語考試,她最喜歡也最出色的課程就是英語了。輕松地做完題,提前交卷,路過三班教室時,她特意放慢腳步,王朗的座位上空空的,她的心又凝重起來。
取出單車,出了后校門,行駛在幽靜的林蔭道上,月色斑駁。王朗站在斑駁的月色中,懷里抱著花花綠綠的一大堆東西。
她心里暖流奔騰,仿若多年不見。她奔過去:“你怎么了)”
王朗說:“這是今天我收到的禮物,蘇小夏,來挑你喜歡的吧!”
她急了:“我不關心禮物,我只關心你!”
王朗的嘴角浮起好看的弧度,他騰出左手,搖晃拇指,拇指纏著厚厚的紗布。
“鹿角的一邊被切掉了……雖然我已經不在意,但是繼續下去,會影響整個手部的骨骼。”
他們在道路旁坐下。
蘇小夏選了一副手套,軟軟的皮手套,里面有暖和的絨毛,手套背面繡著馴鹿。她戴起手套輕輕拍手,嘻嘻笑。
王朗說:“小時候,我最喜歡戴手套,因為戴上手套就沒人看到我的拇指,就不用擔心被嘲笑。可是有一次,一個男生在操場上搶了我的手套,并且尖叫‘王朗有六根手指。那天我像動物一樣被大家圍觀,當時挺難熬的。后來我索性再也不戴手套了,我就是有六根手指,怎么,你有意見啊?”
聽著他溫潤的聲音,蘇小夏好快樂。
王朗啊王朗,你的內心如此強大,我心里的懦弱和害怕在你看來,肯定不值一提,要是你知道了,會不會輕視我?
王朗問她:“蘇小夏,究竟是什么東西讓你難過害怕?”
她說:“數學。”
5
后來,很多的午休時間,王朗和蘇小夏約定在圖書館盡頭那間最小的閱覽室,那里光線不好,少有同學光臨,他們就在角落里補習數學。
也不是刻意要躲避眾人的目光,蘇小夏已經想好了,要是誰再說什么風言風語,她就用字典砸他的頭,哪怕是杜拉拉。
這次居然沒有傳出風言風語來,或者有,蘇小夏也沒時間去聽,她拼盡了十八年來所有的力氣和信念,她的理想不是做反人類分子,也不是做妖孽,她只想考一所好一點的大學。
因為起點低,所以數學老師對她這突飛猛進的變化瞠目結舌,同時也微笑贊許。蘇小夏才不在乎他的微笑贊許,她只是默默地想,陳書洛,你有沒有發現我的改變?
陳書洛在教室那頭,埋頭用功,永遠一副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
她與他的距離,像草地與云端。
蘇小夏倒是認為自己應該回報王朗,或者說找找平衡。她問他:“你有什么無法解決的難題沒有?也讓我發揮一下吧!”
王朗仰頭,想了想,笑著說:“如果你需要我有的話,我有。”
“哼,你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沒有!快說!”她齜牙咧嘴。
他舉手投降:“我不會游泳,特別怕水。”
她歡呼起來:“簡直太符合我的心意了!挑個時間,我來教你,包教包會,學費全免!”
陽光熾熱的周末午后,穿白裙的女生和穿白T恤的男生并肩走在烈日下,走向游泳館。
游泳池里,蘇小夏穿著白底碎花的泳衣,在水里自由游弋,姿態優美,花樣百出,像一條小人魚。游泳池邊,王朗戰戰兢兢不敢下水,只艷羨地望著那條小人魚。蘇小夏屏氣,潛入水底,悄悄游向岸邊,趁王朗在岸上焦灼地張望,一把將他拉下水。
折騰了一下午,王朗仍是沒學會游泳,倒是喝了滿滿一肚子池水。回去的路上,他壞笑著說:“你騙我喝了一肚子的池水,我要給你一個驚嚇!”
一周后,蘇小夏收到了王朗所說的驚嚇,一份來自游泳愛好者協會的比賽通知函,通知說,你的參賽資格已審核通過,請于明天來體育館參加初賽。
初賽之后是復賽,最后是決賽,決賽正好是高考的前一天上午,學校放假,讓考生們放松放松,經過王朗的宣揚和組織,大批同學趕往體育館去看比賽。
他的小人魚獲得青少年女子組冠軍。她站在領獎臺上,眼神璀璨,身材窈窕,眼神愉悅自信,頭頂上仿佛有光環籠罩。
同學們像是第一次認識蘇小夏,驚嘆不已。
杜拉拉面帶鄙夷:“那又怎么樣,你永遠別想爭過我。”
蘇小夏淡淡一笑,她才不想和人爭什么,她只想為自己爭一口氣。在這暗淡的高中時光的尾巴上,她總算為自己點燃了一束火花。
她已不再奢望陳書洛會怎么樣,她只希望,陳書洛如果以后能記得她,也會將這一刻她的閃亮一并想起。
6
高考分數出來了,父親很高興:“你比杜局長的女兒高出三十多分!太給我長臉了!丫頭!”父親很滿意,她卻微微心酸,父親在單位不太得志,自己的成績比局長女兒好,這是他唯一的欣慰。就像自己暗淡的高中時光,最大的欣慰是遇到王朗。
王朗的分數遙遙領先,這注定他們不可能同校。可是,她還有很多話沒有對他說。會不會,再也沒有機會?
收到通知書的時候,王朗來找她。他說:“這個季節是森林里最美的季節,草地里長滿蘑菇,每年這個時候,我都要回爺爺奶奶家,放牧馴鹿。”
蘇小夏眼紅紅的:“你是來跟我道別嗎?”
“不,我是來問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這是蘇小夏第一次進山,第一次看到馴鹿,第一次看到成片成片的蘑菇。她歡呼著跑過去:“啊啊啊!太美了!”又歡呼著跑回來,“這就是圣誕老公公的馴鹿嗎?”
王朗雙手交疊在胸前,笑瞇瞇地望著她像小鹿一樣在草地上撒歡。他說:“這是我的馴鹿,圣誕節的時候,我就駕著鹿車來給你送禮物。”
“騙人,你又不是圣誕老公公!”
“我可以為你當一回圣誕老公公嘛!”
在山里的一周,那個有杜拉拉和陳書洛的世界頓時變得遙遠。蘇小夏的世界只剩下王朗和他的馴鹿。那只未具名馴鹿已由她親自賜名,魯道夫,跟圣誕老公公的領頭鹿是一樣的名字。據說它本領非凡,它的紅鼻子能像燈塔一樣穿透迷霧,帶領圣誕老公公找到每一戶人家的煙囪,投遞禮物。
八月的山里,夜晚已經很冷,王朗在帳篷里點燃篝火,一邊攪動著小鍋里煮的野蘑菇湯,一邊眉飛色舞地給蘇小夏講森林的故事。
聽著聽著,蘇小夏靠在暖和的干草垛旁緩緩入睡了。半睡半醒之間,她幽幽地想:無論多歡喜的,無論多憂傷的,無論多恐懼的,所有的加在一起,都比不過這一刻。這一刻,天地之間只有你和我,蘑菇湯那么香。
?
王朗的大學是北方名校。蘇小夏去了南方,溫暖的城市,有很多麻辣小吃。令人意外的是,杜拉拉竟然跟王朗在一所學校。但是,那又怎樣?蘇小夏想,那座城市,那所學校,在我的心里,只與王朗有關。
大學的生活陌生新奇,令人愉悅又充滿激情。蘇小夏熱血沸騰摩拳擦掌,她參加了很多協會,學舞蹈學圍棋學乒
乓球,她還去校廣播站做播音員,用清澈溫暖的聲音說出好聽的句子,她還買了很多便宜又漂亮的裙子,在南方溫暖的陽光下蹦蹦跳跳。她要努力塑造一個完美的自己,要給王朗驚喜!驚艷!
她已和王朗約好在國慶長假的時候回家,她要試試自己努力的成效。
長假終于到了,到家的時候是黃昏,趁父親在廚房做飯,母親悄悄將她拉到房間,神秘而鄭重地說有事要她一起做同盟,并且要一致瞞著父親。
原來今年正好是父親參加工作三十周年,單位內部對工作三十年的個人都要評定審核,最后會決定是否頒發本行業的終身成就獎。母親說:“就你老爸的工作業績而言,他應該沒有問題,但他為人刻板,不善變通,我還是挺擔憂的,讓他找找領導他又拉不下臉,所以我想,不如我們倆去……”
她是父親的女兒,她了解她的父親。她羞于承認,父親不僅刻板,還有些懦弱,他勤謹工作,職業生涯也只能算平穩,并無多少風生水起。雖然父親不肯為榮譽卑躬屈膝,但他很需要這份榮譽,需要在職業生涯的末尾為自己點燃一束火花。
晚飯后,母女倆借口出去散步,買了禮品,敲開了杜拉拉家的門。
杜拉拉也在家,她瞟了一眼蘇小夏手里的禮品,嘴角浮起一絲輕蔑的微笑,它像一把鋒利的小刀,不動聲色地將蘇小夏的自尊劃傷。蘇小夏抿緊嘴唇,躲開她的目光。為了父親,她甘愿承受。
母女倆從局長家告辭,杜拉拉追了出來,她眨著戴了藍色美瞳的眼睛:“我知道你們的來意,我可聽說他們局今年有好幾個人在競爭呢,我可以幫你去求求我爸,我爸最聽我的話。”
蘇小夏盯住她:“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幫我約王朗出來,時間地點我定,你就以你的名義約他,約好你消失就可以了。”
蘇小夏在心里輕蔑地笑。她很清楚,杜拉拉肆意羞辱自己,不過是仗著自己的父親是局長,是她父親的領導,她從前忍氣吞聲,也是出于對這層關系的畏懼。但剛才杜局長的一句話已打消了她的畏懼和顧慮,他說:“禮品拿回去吧,你們會為老蘇感到驕傲的,在這個人心日益浮躁的年代,能像他這么誠懇工作的人已經不多了。”
8
蘇小夏本可以對杜拉拉置之不理,事實上她也打算置之不理,但是當杜拉拉一直不見她行動,又打電話來要挾她:“我知道你喜歡王朗,你不幫我約他出來為我過生日,我就把你以前在日記里對陳書洛說的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話告訴他!”
先前的天地確已過去,如今,杜拉拉卻又來挑戰。杜拉拉,你好,這一次,我會迎戰你的挑戰。
她打電話給王朗,王朗歡欣地趕來,既沒有驚喜也沒有驚艷,而是驚訝:“喂,怎么這么憔悴?”
她撇嘴:“哦。你有意見?”
他正色:“當然有!”
家里發生的事她一字未提,她說想玩玩王朗手機里的游戲。王朗將手機給她,她發了信息給杜拉拉,約她晚上六點在天鵝公園的荷花池旁見面。刪除一切痕跡,她抬頭,眼神晶亮:“一會兒我們去天鵝公園吧,去看看秋天的殘荷是什么模樣。”
荷花池旁有木頭長椅,蘇小夏和王朗并排而坐。快六點了,她靠近王朗,仰起臉:“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王朗說“喜歡”的時候,蘇小夏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他微微的顫抖,蘇小夏閉著眼睛,眼睛溫熱潮濕。這一刻真美好,盡管催生它的是一個邪念。但這一刻,仍然太美好。她在他耳旁低語:“遇見你,是我的幸運。”
真心真意,徹徹底底。
微睜眼,杜拉拉打扮得像公主一般,踏著石頭小路迤邐而來,一瞬間,她震驚,憤怒,欲哭無淚,轉身跑開。蘇小夏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得意歡快,揚眉吐氣。親吻太美好,她恍惚以為,杜拉拉的乍然一現,不過是錯覺。
杜拉拉握著手機里的短信質問王朗:“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恍然明白過來,他不做任何解釋,只是潮濕了眼睛。
在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更受打擊,更傷心。他不似杜拉拉那般大膽潑辣,他無法去質問蘇小夏,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默默傷心。
默默傷心也不能阻止他對蘇小夏的喜歡。是一個平常男生對女生的喜歡,是一只白色馴鹿對彩色蘑菇的喜歡,是不需要緣由不需要解釋的喜歡,就是喜歡,真心實意。
9
蘇小夏感覺到了王朗的傷心。從他接電話時的語氣里,寫信件時的錨別字里,QQ聊天時的標點符號里,盡管,他對自己的傷心不著一字。
她感覺到他傷心了,她也就傷心了,她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傷心,懊惱,沮喪,手足無措。她想,她要不要解釋?該如何解釋?這一切的一切,來龍去脈,噦唆又復雜。
高一的某個冬日午后,她的日記本滑出書包落在課桌下,被坐在前排的杜拉拉撿到,翻開的一頁,全是陳書洛的名字。
全班都知道,杜拉拉在追求陳書洛,她居然暗戀他!杜拉拉生氣了,大聲念她的日記,她撲過去搶奪,杜拉拉抬手便扇了她一記耳光說:“妖精!”她正要反擊,杜拉拉又湊近她,低聲說,“你要是敢還手,你爹明天就吃不了兜著走。”
她攥緊的拳頭,無力地垂下來。
全班同學都看著她被羞辱,看著她懦弱地不敢反抗。那一刻,她只想看看陳書洛的反應。她扭過頭去,卻看見陳書洛在她的目光抵達的一瞬間,抓起英語書擋住自己的臉。她再怎么被羞辱,似乎都與他無關。
所有信念,剎那崩潰。
這之后,她帶著崩潰的信念,用刺猬的方式在自己周圍豎起保護墻,自尊又自卑的心啊,奇異又微妙,青春寂寂而過。
直到在走廊轉角撞上王朗,那是她青春里最給力的轉折,最溫暖的相遇,她崩潰的信念,一點一滴重新修復。
還有,關于自己的父親,她愛他,以他為榮,她深信他取得的“終身成就獎”與她和母親那晚去局長家的造訪沒有任何關系。
還有,有一句雖然矯情但真心實意的話,她也很想對他說,那就是,王朗,謝謝你帶我找回了我曾放棄的世界。
這一切的一切,在蘇小夏的心里百轉千回,卻無法凝結成句。
終究,她還是有她的奇異自尊,小小虛榮,她不愿讓心愛的男生知道,她也有這樣卑怯、懦弱、陰暗的邪念。
杜拉拉沒有這些顧忌,她將蘇小夏的卑怯故事講給了王朗聽,當然,她冷嘲熱諷,竭力將蘇小夏刻畫成一個壞女生,小妖精。
王朗聽了,心里豁然開朗,他挑眉一笑說:“蘇小夏是夠鬧騰的,古靈精怪又自作聰明,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請你吃黃桃蛋撻,代為賠罪吧。”
杜拉拉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狠狠地一腳踢向路旁的大樹。
王朗的腦海里閃現蘇小夏怒目圓睜發火的樣子,似乎還聽到她說:“我就是這樣的!怎么,你有意見?”
他喃喃自語:“完全沒意見。”
10
圣誕節來了。
蘇小夏在南方的第一個圣誕節。宿舍的姐妹們一邊興奮地準備禮物,要送給男友或是心儀的男生,一邊唧唧喳喳地憧憬平安夜的約會。還有人說要去生態動物園玩,動物園新建了極地動物館,引進了馴鹿。那可是童話里的圣誕馴鹿哦。
蘇小夏沒有忘記王朗在森林里說過的話,他要駕著鹿車來給她送禮物。
動物園有能力把馴鹿從北方寒冷的森林里運到南方的
空調房來,可王朗怎么做得到?他既不是動物園管理員,也不是圣誕老公公,他不可能在寒冷的夜里駕著鹿車,穿透迷霧,為她奔赴而來。
近年來流行的風俗是,平安夜要吃蘋果,祈佑來年的平安健康。
蘇小夏對蘋果一向無感,何況如今蘋果很貴,四袋蘋果的價格都快趕上“蘋果”四代了,但她決定去買四個大蘋果,為自己吃一個,為父親母親各吃一個,再為王朗吃一個。
四個蘋果她分了四次才吃完,連晚飯都省了,可依然撐得難受,她決定下樓去走走。外面很冷,她戴上了那副繡著馴鹿的大手套。剛要出門,電話響了,陳書洛說:“蘇小夏,圣誕快樂。”
蘇小夏也說:“圣誕快樂。”
她走在南方的雨夾雪里,空氣又濕又冷,鼻尖都凍得冰涼,雙手卻異常暖和。圣誕快樂,陳書洛對她說圣誕快樂,他終究記得她,終究希望她快樂。這就夠了。她為他承受的羞辱,她對他的心意,全都被這句輕輕的祝福抵消了。陳書洛,若我再想起你,云淡風輕無怨無尤兩不相欠。
她繞了一個圈,走回宿舍樓下。
路燈的燈光明亮柔和,一個男生在雨雪之中靜靜佇立。
她眨眨眼睛,簡直不敢相信,她奔過去:“天哪,王朗!真的是你嗎?”
男生挑挑眉毛,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怎么,你希望是別人嗎?”說著,從懷里摸出一條彩虹條紋的圍巾,圍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脖子、耳朵和臉全都熱了起來,為了不讓興奮和感動表露得那么明顯,她哼哼著問:“不是要駕鹿車來的嗎?魯道夫呢?”
“它被動物園選中了,要做圣誕馴鹿呢!”王朗眨眨眼,辯解。
“即使它不做圣誕馴鹿,你也沒法駕著它來的!哼,我知道!”她眨眨眼,戳穿他。
王朗羞怯地笑,說:“我想把全世界美好的感受和經歷都帶給你,只是我這么想的時候,忽略了自己的能力問題。就算是現在,我還是想,我要是能駕著鹿車穿過風雪來給你送禮物,該有多好!”
蘇小夏想了想,晃晃腦袋說:“哈,我明白啦,你這就叫很傻很天真!嘿,我也有很多很傻很天真的時候!”頓了頓,她垂下燦如星輝的眼眸,低聲說,“不過,也有一些陰暗懦弱的時候……”她也豁然開朗了,她不再畏懼,不再膽怯,她決定在舊年即將過去的時刻告訴王朗,她曾有過的那些暗淡年華,她相信他一定會懂。
可是,不待她說出來,王朗走近一步,攏攏她脖子上的圍巾,嘴角揚起溫暖的弧:“你想說的,我已經懂得。沒關系,那些不重要,不妨礙你仍然是一個美好燦爛的女孩。實際上,我喜歡你并不是因為你是什么樣的女孩,而是因為,你只是你,蘇小夏,獨一無二,不可復制。”